妹妹
(一)
我叫金刚,我的妹妹叫金星。我是女孩,她也是。
此刻你一定疑惑于我的父母为什么给妹妹象征着优雅的美丽代号,而给予我这么阳刚、男性化的名字,其实我也很困惑。窈窕淑女怎能和大猩猩拥有一样的名字呢?在我多次哭喊吵闹向父母询问且没有答案后,角落里的妹妹冲着我勾勾手指,召唤我过去。然后咬着我的耳朵,缓缓呼气:“偷偷告诉你哦,叫你金刚,是为了让你像金刚一样保护我呀。”妹妹露出狡黠的笑容,她的小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好看的光芒。
我相信了。妹妹从小身体不好,她瘦弱、矮小,总是咳嗽发抖,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鹿。而我,好像是夺走了属于妹妹的全部营养。幼儿园以来,我总是比同龄人高出一个头,而且胖胖的,是个小圆球。
爸爸妈妈工作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管我们。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他们便送我去了学校,把瘦小孱弱的妹妹留在家里。去上学的那个晚上,我搂着妹妹,用手抚摸着她软软的头发并且安慰她:“没事哦,外面坏人很多的,你还是待在家里最安全了。我会早点回家的,给你讲外面发生了什么。”妹妹撅着嘴,显得很不开心。但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幼儿园的生活一点都不快乐。我看着周围的小孩子又哭又闹,觉得他们一点都没有妹妹懂事。可是懂事的妹妹只能留在家里望着窗户外的世界发呆,而这些吵闹的小孩子却享受着这里的一切。真讨厌啊。
更令我生气的事情还有一件,就是我的名字。当介绍到“金刚”的时候,我看到老师嘴角藏不住的嘲笑,而小朋友们则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他们被大猩猩“金刚”的名字吓到了。突然角落了迸发出一声啼哭,然后整个教室此起彼伏都是小孩子的哭泣声。老师不笑了,她慌张地跑来跑去安慰着每一个哭泣的小孩:“小朋友们看,大猩猩变成了小胖墩。一点都不可怕哦。她只是一个小朋友,和我们一样很友好的小朋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只著名大猩猩的名字,而且没想到还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到我是大猩猩变成的小孩,“哇”的一声,我也哭了。
托老师的福,知道了我是大猩猩变的,没有一个小朋友敢接近我。听到我的名字或是看到我的人,他们不是逃跑就是痛哭。
我想,要是漂亮的妹妹顶着“金星”的漂亮名字,或许就是不一样的故事了吧。
在幼儿园坚持了一个礼拜后,我便吵闹着不愿去上学。爸爸妈妈怎么都不相信身强体壮的我会受别人的欺负。可他们究竟是疼爱我的,在我百般要求下便答应了我,留我在家里陪着妹妹。
得知我不用再去幼儿园的时候,我高兴地左蹦右跳,我去找妹妹,告诉她我可以和她在一起留在家里。可她却显得不怎么高兴,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井底之蛙”,便用棉被捂住脑袋,淹没了自己。我吵着问她井底之蛙是什么意思,她也不理我。
之后我们都忘了这件事,好像我从来都没有去过幼儿园。妈妈给我们请了私人教师,是个漂亮的大姐姐,她教我们写字、画画。妹妹很聪明,不用老师过多讲解就能懂很多,而我便显得愚笨得多。字认不明白,写出来也是歪歪扭扭。不像妹妹,不管什么事都能做的很好。有时候大姐姐不在家,我和妹妹就在家里捉迷藏,妹妹也是捉迷藏高手,只要她藏起来,我没有一次能够找到她。直到我大呼“我输了”的时候,妹妹便像天使一样从天而降,笑嘻嘻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我。
我没有其他朋友,我只有妹妹。和妹妹在一起总是快乐的。小小的我抓着妹妹的手说:“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啊。”她用了更大力气回握了我,“恩。”
(二)
我觉得爸爸妈妈不喜欢妹妹。因为在我面前,他们很少提及妹妹,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就像现在,我如期上了小学,而妹妹还是被关在家里。
我向爸爸妈妈抗议,我不要上学,我要在家里陪着妹妹。可爸爸却向我提出了优渥的条件:要是我去上学并且成绩优秀,可以实现我一个愿望。我想到了妹妹,想到了如果我好好学习,就可以要求爸爸让妹妹也去上学了。想到这里,我笑了。我从爸爸手里拿过了新买的书包,高高兴兴去了学校。
为了避免让我难堪的事情再度发生,我拒绝了一切自我介绍。可是我还是能从别人的眼角感受到那种逐渐洋溢出来的嘲笑。我愈发的沉默,不愿意和同学们有过多来往。当然,也没有小朋友愿意和我一起玩。当看到女生三三两两结伴去上厕所,我毅然决然倒掉了水杯里的凉白开。这样我就不会羡慕别人了。
最难过的还是体育课。男孩子们会在一起踢足球、打篮球;女孩子呢,会在一起跳皮筋,或者是聊天说笑。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我也不愿意和除了妹妹以外的人一起玩闹。我站在人群外面,茕茕孑立,像一只落单的大雁。
这时候,我真的很想我的妹妹。
然后,我竟看到她了。妹妹小小的身体被灌木丛挡住,我从草木遮掩不住的粉红小皮鞋发现她的踪迹。我叫喊着她的名字:金星,金星。她的小脑袋探出,看到我,她也笑了。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玩?”妹妹问我。
“我只和你玩呀。”我兴奋地拉住妹妹的手。唉。我听到一声叹息,很微弱,却真真切切传入我的耳膜。我看着妹妹的脸,她还是笑着。
“你想玩什么呀,我陪你。”
“沙包!还想踢毽子!”我冲着妹妹兴奋地叫道。然后妹妹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了这两样物件,“先玩什么呢?”妹妹小小的脑袋低垂,自言自语。
我拿起了沙包,便向妹妹扔去。妹妹轻松一跳,便躲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整个操场响着妹妹的笑,好像风铃在风中摇曳作响,真好听啊。
哈哈哈哈哈哈。我也开心地大笑。我看到远处我的同学们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沙包在空中抛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妹妹依旧轻松地接住了它。
“我的妹妹最厉害了!”我故意冲着人群炫耀地叫喊。妹妹只是微笑。
以后的每一节体育课妹妹都会从家里溜出来陪我,有时候妹妹还会等我放学,然后陪着我从学校走到家里。
每一次我觉得孤独的时候,妹妹都会及时出现陪着我。我问她是不是在家太闷了,她便乖顺地点点头,然后问我在学校怎么样。
因为没有朋友,所以一切娱乐活动与我无缘,在学校形单影只的我只能埋头学习。我的成绩越来越好,我等待着可以向爸爸提出要求的那一天,可是爸爸回家却越来越晚。妹妹安慰我:“没事啊,上不上学无所谓的,反正我也可以溜出家门陪你呀。”看着妹妹无邪的笑脸,我更加生气了,爸爸妈妈难道忘记了除我以外,他们还有一个女儿了吗?这个世界,难道只有我在乎妹妹吗?可是我胆小懦弱,只是在心里这样想了想,也从来没有因为妹妹当面责怪过爸爸妈妈。
而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总是很忙,就连周末也见不到他们。不用去学校的时候我便待在家里陪着妹妹。她会好奇地看着我写作业,然后问我每一个字的读音和解释。我使出浑身解数,把学校里学到的知识全部教给妹妹。那时候我偷偷想,如果是妹妹去学校,她一定比我出色得多。可妹妹也从不抱怨,开心地从我这里汲取每一份知识。
我把我的字典送给了妹妹,一笔一划在扉页写上妹妹的名字:金星。妹妹高兴地要跳起来,她一直不停地说谢谢谢谢谢谢啊姐姐。我看着妹妹的笑,很满足。
真希望时光停留在那一刻不要改变,我还是妹妹与外界沟通的桥梁,而妹妹也永远天真单纯,不谙世事。
可是我总是要长大,妹妹也是。
在我对妹妹的印象还停留在体育课躲在草丛里的粉红色皮鞋的时候,她却已乘坐青春期的快车公然与这个家做着抵抗和斗争。
妹妹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候会夜不归宿。当然爸妈还是对妹妹不闻不问,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而我随着年级的增长,课业越发沉重,已无暇与妹妹像从前一般嬉闹游戏,回忆起上次与妹妹聊天谈心,也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房门吱呀一声响,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从面前层层累叠的试卷中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往声音的方向看去。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妹妹已经长大:蜷曲的秀发懒懒散在胸前,胸部已有微微的隆起,高挑的身材,带着桀骜不驯的表情。不知什么时候妹妹染了发,是如栗子般温暖的颜色。我有些晃神,很久没有见到妹妹了。
“吵到你了?对不起啊。”看到我不说话,妹妹小心翼翼陪着笑脸说。
“你长大了啊。”我神情呆滞,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妹妹笑了,在灯光下她的笑容更加耀眼。“姐姐,你看我新买的裙子好看嘛?”妹妹摇晃着身体,裙摆随着妹妹的身体的摇晃轻轻拍打在她的大腿根部。
“会不会太短了呀?”我想起学校里漂亮的女生总是把校裙裁剪到很短。
“不会呀,这才是潮流嘛。”妹妹的笑声依旧像叮咚作响的风铃。
我突然意识到很久没有和妹妹像是这样说过话了。不对,是因为我很久没有见过妹妹了。我盯着她漂亮的脸庞问道:“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妹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她走过来,用她软嫩的小手在我的肩膀轻轻搓揉,撒娇道:“姐,你学习太忙啦。我好无聊的,就出去玩啦。你知道的,爸妈也不管我。在外面我认识了好多朋友,他们都对我好好耶。”
听妹妹这样说,我无法再说出任何责怪的话语。是我现在忙着中考,太久没有关心过妹妹了。“姐姐,不要生气嘛。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睡在姐姐旁边才安心!”她摇晃着我的胳膊向我撒娇。
“好吧。”
晚上,妹妹搂着我的肩,很快陷入了梦乡。我听着妹妹细细绵绵的呼吸声,悄悄握紧了妹妹的手。我心想,有妹妹真好。
那晚,我一夜无梦。
(三)
没有任何悬念的,我的初中生涯以全市最高的成绩画上了句点。只是我依然没有朋友。而在那晚与妹妹同枕共眠后,我陷入了更加刻苦的学习之中,妹妹也随着我逐渐忙碌的生活不见了踪影。
当得知了我考入了最好的高中,我终于见到了一起出现的爸爸妈妈,他们很高兴,要带我去最好的饭店庆祝这次成功。我寻找妹妹,想要告诉她我总算可以向爸爸提出要求让她接受正规教育,但是我却找不到妹妹,不知道妹妹究竟去了哪里。而我依然很开心,因为很久没有和爸爸妈妈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共进晚餐。
烛光很美好,餐点很美味,即使妹妹没有出席,仍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爸爸妈妈说:“刚刚祝贺你,全市第一。”
爸爸妈妈说:“刚刚恭喜你,最好的高中。”
爸爸妈妈说:“刚刚准备好,是时候告诉你了。”
爸爸妈妈说:“刚刚,我们离婚了。”
我的嘴角还在上扬,可笑容却越来越僵硬。我看着茶杯上空飘荡着屡屡热气,慢慢向上空爬去,最后在灯光的照射下不见了踪迹。
妈妈的嘴巴一张一合,我想起了溺水的青蛙。她说,没感情了。
爸爸的眉头皱在一起,我想起了揉成一团的面纸。他说,不合适了。
他们问我愿意跟着谁过日子,我说妹妹。妈妈的嘴巴张合的频率更快了,爸爸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我的灵魂像是抽离了身体,我的灵魂偷偷跑去找妹妹。
我想,要是妹妹在就好了。
回到家,不理睬爸爸妈妈的大呼小叫,我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但窗外的路灯忽闪忽闪。我把自己蜷缩在墙角,觉得好孤独。
这时妹妹出现了,她带着一种近似母性的微笑,冲着我挥了挥手。
“爸爸妈妈…”
妹妹蹲下来抱紧了我,“我都知道了。”她温柔地对我说。闻着妹妹熟悉的味道,我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妹妹楼的我更紧了,我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肩膀。
我也不知道在妹妹怀里的我哭了多久,恍恍惚惚中我进入了梦乡:一身黑色西装,打着深蓝色领带的爸爸;酒红色长裙,长发飘飘的妈妈;还有在爸爸妈妈中间穿着同样的粉色海魂衫,配着同样的粉红小皮鞋的我和妹妹。我们一家四口在拍照,照相师说:“一二三,茄子。”我们都挂着最标准的微笑:“茄子!”照片从照相机中掉落,我跑去拾起了相片,怎么没有妹妹?我感到很奇怪。一阵风吹过,相片吹向了天空。我奔跑着追赶着照片,爸爸妈妈还有妹妹都在后面,然后妹妹不见了,然后爸爸不见了,然后妈妈不见了。最后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顺着风的方向,追逐着相片。
梦醒了。妹妹睡着了,她还保持着搂抱我的姿势。我心潮涌起一阵温暖,拖来了被子盖在妹妹身上。
我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发现爸爸妈妈依然不在,家里只有我和妹妹。
“姐姐我好饿。”妹妹揉着睡眼朦胧的眼睛从房间出来,看样子因为我的缘故,她也没有睡好觉。
“那我们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吧。”
“好呀好呀。”妹妹开心地鼓起了掌。我和妹妹一起在外面吃了早餐,她又缠着我去游乐场玩,看着妹妹期待的眼神我难以拒绝她的任何请求。不过因为妹妹的存在,我才没有时间去烦恼爸爸妈妈之间的事。
当一身疲倦的我和妹妹伴着夜色回到家里,我便催促着妹妹快点洗漱马上去睡觉。她又开始用撒娇的语气对我说:“我要和姐姐聊聊天嘛!”
“好啊,想聊什么呢?”
妹妹收了微笑,郑重其事地说:“爸爸妈妈分开了也好。既然不合适干嘛要在一起浪费彼此的时间呢?比起夫妻,也许他们更适合做朋友。但是无论他们离婚还是不离婚,你都是他们的女儿,他们都会爱你的。”
我又想哭了。
“不过姐姐你放心,无论别人走或者留,我都会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
妹妹说完这一句,便打着哈欠大喊“好困好困”溜进了房间。我望着妹妹的背影发呆,细想她说的每一句话。不知什么时候妹妹比我成熟了不少。还好她及时溜走,化解了我感动到说不出话的尴尬。
此刻我的心已全部被妹妹填满。好像爸爸妈妈离婚的事对于我已不再重要,还好有妹妹,再孤独再难堪还有妹妹在我身边。
高中的学习生活更加的繁忙,我全部生活被各式各样的知识点所填满,我很少再想到爸爸妈妈的事,也很少见到妹妹。不过每当我感到孤独或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妹妹总会出现。而妹妹也逐渐变成我所不熟悉的样子:超短裤,漏脐装,总是变幻着颜色的头发。我呢,却是灰头土脸的装扮:学生头,厚重的眼镜,以及肥大的校服。每次看到妹妹生机盎然的样子,我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一株枯死的植物。我真是羡慕妹妹啊。羡慕妹妹可以不受拘束,羡慕妹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羡慕妹妹可以肆意地活出自己的精彩。
与儿时相反,长大的妹妹总是向我分享我所不知道的课本外的世界:妹妹在酒吧驻唱;妹妹有了自己的乐队;妹妹有帅气的男孩子所陪伴。我在由书本搭建起的厚厚的围墙里坐井观天,却偷偷羡慕着围墙外的妹妹。
讲台上的老师还在吱吱呀呀讲个不停,我却灵魂抽离陷入想象。如果我是妹妹就好了,又或者妹妹是我,那么我便可以在外面肆意逍遥,妹妹呢,乖乖坐在教室听课做个好学生。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笑自己异想天开。我低下头,慌忙咳嗽几声掩饰我的走神。抬头瞥过门外,却看到妹妹站在那里,像一尾芦苇,单薄又瘦弱。她感受到我的眼神,将寻找的目光锁定了我。我们四目相对,她兴奋地冲我挥挥手。
“姐姐!”妹妹叫出来声。我急忙向她做出不要发出声音的手势,妹妹点点头表示知道。我慌忙看向四周。还好,还好没有人发现这小小的异常。
下课后,我匆匆走出教室。妹妹看到我出来,笑嘻嘻地走进了我:“姐姐上课不认真哦,在想什么呢?”嘿,这个小妮子。“朋友给我了好吃的桂花糕,就给姐姐带来尝尝咯。”和小时候一样,妹妹像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了一盒糕点。和早晨我的同桌带来的一模一样。
“谢谢你哦!还特意跑来找我,真感动。”
妹妹还是笑嘻嘻的:“你是我的姐姐嘛,你吃了就等于我吃了呀。我走啦,学校的空气果然不适合我,嘻嘻。”
说罢她便转身,随着人流不见了踪影。我看着手里拿的桂花糕,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之前对妹妹的艳羡不见了踪迹,我想起妹妹说的“你吃了就等于我吃了”,是啊,何必去羡慕她呢。妹妹就是另一个我,我只能想象却不敢奢望的自己。反正我和妹妹是共生体,我来承受枯燥,由她来过着我想要的生活,这样也够了。
我将软软糯糯的桂花糕放入口中,恩好甜。
(四)
每个人都为了即将到来的高考愁眉不展的时候我并没有恐惧或是不安,相反更多的是渴望。好像我多年的静默无言都是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我清楚地知晓,只有高考,我才能挣脱开这个家的束缚,我才能寻找我想要的生活。
当K大的录取通知书翻山越岭到达我的手中,我能感受到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终于可以离开这座恼人的城市了啊。
我拒绝了家人要为我开庆功宴的想法,难以忘却中考后短暂幸福之下的巨大炸弹。我也拒绝了爸爸妈妈要亲自送我去K城的建议,化解了他们感情不在还要因为我强颜欢笑的尴尬。我告诉他们我总要自己长大。
当我将笨重的行李拖入车厢,随着列车晃动爸爸妈妈的身影越来越远,我独自一人踏上了K城的旅程。
我找寻到自己的座位,便被熟悉的风铃般的笑声所吸引。我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妹妹扭着柔软的腰肢向我走来,“金刚同学,我来送你上大学啦。”妹妹笑嘻嘻地坐在了我旁边的座位,“大学生,一个人去上学哦!”随着妹妹坐落在我身边,我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我看到妹妹打了耳洞,夸张的耳饰叮咚作响。
一个男人拖着行李走了过来,他确认了座位号后,像是没看到座位上的妹妹,也挤坐在我的身旁的座位,妹妹被夹在我们之间呲牙咧嘴。我刚想发怒,质问男人没有看到我身边还有人。妹妹却站了起来,弯下腰,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呼气:“其实我没有买票哦,是偷偷溜进来的。你先坐着,我去别的车厢看有没有空余座位哦!”她扮了鬼脸后便随着过往的人群向另一节车厢移动。
旁边的男人讨好似地问我去哪里,我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闭上眼假装睡觉。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园,还有陌生的人。我想这一次一定要开始崭新的生活,要积极向上,要活泼开朗,要与人为善,要广交朋友。可现实和梦想总是有着太大的差距,长期不与别人交往的我已忘记了该如何和他人相处。尽管大学同学都很好,尽管对我的名字还是有着好奇和想象,但也不会表现出幼稚的嘲笑。而我和室友们彼此相处也和睦友善,可我知晓我与她们的关系并未达到可以交心的程度,只是友好罢了。大家都忙于做自己的事情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事不关己才达到相安无事。
在陌生的K城,明显的感受到自己只是一个外乡人。黄昏时分一个人走在K城陈旧的巷道中,看着万家灯火点燃了灰沉的夜空,我便越发觉得孤独难过。有时候竟会怀念起当初我想要逃离的那个似牢笼般的家,想念彼此已经陌路的爸爸妈妈,想念小时候缠着我要我教她认字的妹妹。那些关于家的回忆,在片片落叶随风飘落的时候,在天色向晚夜空却无星光普照的时候,在我无眠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撕扯着我让我痛苦,让我难过。
已是暮秋,却依旧能感受到晚夏的气息。我独自一人向图书馆的方向缓步前行,看着前面有一对情侣,他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蛇。我犹豫要不要换条路继续前行。这时,温热的触感缠绕住我的脖颈。
“怕什么!走呗。”
妹妹搂着我的肩膀从那对情侣身边走过,“他们不觉得热吗?”妹妹拿开她的手,一脸正经的向我发问:“最近还好吗?一直忙都没有来看你。”
听到妹妹这样说,我觉得我的眼眶又湿润了。
“怎么总是一个人呀,怎么不和室友一起出去?她们怎么样?相处还好吗?”妹妹满面急切,担心地看着我。
“都好,就是想你。”我带着哭腔回答,妹妹抱住了我,“傻瓜,总要习惯一个人啊。要是我不在怎么办呢。”听到妹妹这样说,我紧张地抓紧了她的手。
“不会的,不会的,你要永远陪着我。”妹妹眼神黯淡,挣开了我。继续往前缓步前行。我追上她,踩着她的脚步不说话。走了很久,妹妹终于转过身来,她说:“会一直陪着你。”
妹妹没有食言,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会来学校找我。吃饭的时候,有妹妹陪我一起去食堂,她会把饭菜中的肉丝全部夹给我,说她要减肥;自习的时候,妹妹会坐在我旁边的位置,安静地睡觉,在我结束学习后会伸伸懒腰,告诉我读书好累啊;闲暇的时候,妹妹会带我一起去游山玩水,去看电影,最后教育我要好好享受生活啊。
我一度认为这便是我想要的生活,旁人谁不需要,有妹妹就足够。
(五)
直到我认识了森。
和所有偶像剧发展的情节一样,在图书馆中女主角怀抱的书本被男主角撞落,男主慌张地为女主捡起掉落的书本。然后四目相对,情定三生?
我和森的故事却多了另一个让我心猿意马的细节,当森捡起了我的课本,打开的书页刚好是我写下名字的那一页。他看着我的名字说:“你的名字很别致哦。”然后他便抬起头,向我呈现了这世上最温暖的笑容。我愣住了,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笑容,还是因为他所说的“别致”二字。
然后我便在一阵晕眩中答应了森的邀请,在一阵晕眩中与森共进了晚餐,在一阵晕眩中森送我回到宿舍,一阵晕眩中应允了往后与他一起自习。
当夜幕来临,我躺在床上回想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种种,手机微微震动,有新的短信。我点亮屏幕,是妹妹。她说:最近很忙就不来找你了。要把握住机会哦!加油!
我心里直犯嘀咕想妹妹怎么知道今天的事情,可疑惑只存在了短短几秒我便陷入了梦境。
梦里也是黑夜,我在黑暗中行走,只有我一个人。然后我看到了光亮,随光亮而来的还有森,他面带微笑冲我挥挥手。
待到清醒时分,我便遗忘了这个梦境。
和森关系的进展出乎我的意料。从陌生人到朋友再到恋人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在遇到森之前我从未幻想过未来我的另一半会是什么模样,认识他我便知道就是他的样子。
森理解我、包容我、谅解我且善待我。他不介意我的静默,理解我的忐忑,宽容我的任性,容纳我的悲观。他带给我的不仅是陪伴,更多的是一种救赎,救赎在孤独中甘之若饴的我。原谅我平乏的言语无法描述森对于我的特殊意义,是光是火是希望,大概是诸于此类
的存在。
森告诉我:“你的声音很好听耶,只是说话太少很难听到你的声音。”我望着森真诚的眼神,开始向森讲起我的故乡,我的家庭,我的爸妈还有我的妹妹。森听得很认真,不时用眼神鼓励我继续往下讲下去。我好久都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像是决堤的洪水,我滔滔不绝,一直说着。直到口干舌燥,终于讲完了妹妹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我小心翼翼地问森:“你喜欢听我讲我的事情吗?”他握紧了我的手,说:“喜欢。”
然后他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除去上课的时间,大部分时间我都和森在一起。室友们惊讶于默默无言的我竟作为宿舍第一人找到了男友,我也笑着不去解释什么。一切恰到好处,令人欣喜。只是妹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见了踪影。我在和真实的现实世界连上线的同时,和妹妹断了联系。好像妹妹从来没有存在过。
小雪的时候,居于淮河以南的K城应景般下了一场小雪。说是小雪倒不如说是为凝结成雪的小冰晶,可仍然引起了K城市民的一阵惊呼:“哇,下雪了耶。”
我头顶红色毛线帽,裹着超大的围巾,穿着厚厚的铅灰色羽绒服和森共打一把伞走在夜幕里。一阵寒风吹过,我瑟瑟发抖。森搂紧了我。
“我家那里下的雪才不是这样呢,是真的雪花,六瓣的。”我骄傲地向南方长大的森炫耀。
“那很好耶,以后可以陪你回家看雪。”我察觉到森不经意的笑。
“小时候下雪的时候我会和妹妹一起打雪仗哦,趁对方不注意把偌大的雪球塞进衣领里。妹妹每次都塞好多雪在我衣服里,搞得妈妈总是骂我不说她。”
森的身体震动了一下,我发觉他的笑不见了。我依旧喋喋不休。
“其实我觉得妈妈不太关心妹妹耶…”
“别说了。”森打断了我,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就连他搂着我的手也随之放松,“你是认真和我讲这些的吗?”
“怎么啦,当然是认真的呀。妹妹她…”
“你根本没有妹妹!”森的眉头紧锁在一起,冲着我喊道。
“你在说什么啊!”
“我调查过了,你根本没有妹妹!你是独生子女!你的室友们也觉得你很奇怪,总在讲一个不存在的人!我知道你很孤独,可毕竟要面对现实不是吗?你没有妹妹,所谓妹妹,只是你潜意识的产物!”
我听见我体内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唉。我茫然不知所措,我不明白森究竟在说什么,妹妹怎么会不存在呢,他只是没有见过她便觉得是我杜撰的!真是一个坏人啊!
我甩开森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我的那双手,不顾一切的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妹妹,妹妹他们都不相信你。
妹妹,妹妹你快出现啊。
妹妹,妹妹我好想你。
我终于跑累了,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力喘气。夜幕降临,K城又是车水马龙、万家灯火的盛况。我知道没有人会愿意为我驻足停留,也没有一盏灯火愿意为我亮起。此刻,我又感受到自己“外乡人”的身份标签,我又想哭了。
这时,妹妹出现了。
她头顶红色毛线帽,裹着超大的围巾,穿着厚厚的铅灰色羽绒服。和我是一样的装扮。只是我满脸沮丧,她却朝气满满,一脸笑意。
“这么多天,你去哪了?”我无法正常说话,看到妹妹我的声调自然而然带着哭腔。
“我哪里都没有去,一直在这里啊。”她微笑着回答。
“他,说你从来都不存在啊。”冷冷的液体流淌在我的脸颊,不知道是泪还是雨。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妹妹走过来搂住了我,用她的小手轻轻拍着我,就像小时候一样。
“你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存在啊?”我执着地问道。
我又看到妹妹天真的笑容了,她说:“其实你都知道的。”她的拍打更加轻柔,逐渐变成了抚摸:“也许我是你,又或者你是我。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罢了。”
我看到一滴雪花落在枯萎的梧桐叶之上,那片叶子承受不了雪花的重量,随之缓缓掉落,直到地面。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梧桐叶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想起了爸爸妈妈从不重视妹妹,假装没有妹妹的存在;我想起了和妹妹一起玩时,旁人讶异的眼光;我想起来K城的火车上,妹妹的座位被旁人占去;我想起了森一脸严肃,告诉我:你根本没有妹妹啊。
答案似乎很明了。
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妹妹问道:“你说过,要永远陪着我。”
妹妹笑的更加无邪了,她说:“会一直陪着你的。”
妹妹消失了。
森追了过来,他看到了我,喊着金刚,金刚。然后抓住我的手,对我说:“对不起。”我感受着森切实的温度,突然间觉得好累,像全部力气沉入海里。
“送我回去吧。”
“好。”
(六)
我再也没有联系到妹妹了。
妹妹在我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有时候我会上网搜查妹妹的消息,可“金星”所显示的只有当代舞蹈家金星;我查找家里的相册,可所有全家福只有我和爸爸妈妈,根本不存在和妹妹的合照;我找到了小时候送给妹妹的字典,打开扉页却发觉没有金星,只有金刚。
我开始怀疑我记忆里究竟哪部分是事实哪部分又是想象;我困惑于究竟我是妹妹还又或是妹妹是我;我努力抓牢最后一根与现实世界所连接的稻草,在每一个暗无天日的夜晚辗转反侧。
舍友们说我瘦了,看起来无精打采;森关切地问我怎么回事,怎么话少了起来;我强颜欢笑却郁郁寡欢,流浪在每个难眠的夜晚,又在晨光熹微的时候任大把大把的发丝成片掉落。
终于在气温突破零度大关的时候,我病倒了。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充斥在我的周围的空气,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也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我躺在医院硬邦邦的床板上看营养液在导管中一点一滴掉落。
因为是在上课过程中晕倒,所以学校叫来了我的父母。我看着爸爸妈妈坐在旁边的座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夕阳斜斜洒在他们的背影上显得很和谐。就像是一家人。
“刚刚这孩子就是太孤独了。”
“是啊是啊。”爸爸应和道。
“要是后来的那个孩子没有打掉就好了。”
“是啊是啊。”爸爸频频点头。
“那个孩子”像是一粒石子抛在波澜不惊的水面,顿时惊起千重浪。
“哪个孩子?”我坐了起来,大声问道。
“刚刚你醒了?”爸爸妈妈被我的声音所惊醒,转过身关切地问道。
“哪个孩子?”我再次发问。
“你出生两年后啊,我又怀了一个孩子。可是你爸非要让打掉,就打掉了。”
“不是国家管得严嘛。”爸爸努了努嘴,表示不满。
我眼前又浮现出妹妹小时候的样子:瘦弱、矮小,总是咳嗽发抖,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鹿。原来妹妹并不是我的想象,她是存在的。
发现了这个秘密的我兴奋难安。
妹妹,妹妹,原来你一直都在。
爸爸妈妈出去吃饭了,他们嘱托我让我闭眼好好休息,我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病房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依旧很兴奋,沉浸在妹妹存在过的小确幸之中。
突然,我听到了病房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熟悉的笑声,像叮铃作响的风铃。
我闭紧了双眼,等待着。
她来了。
温热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感受得到她细细绵绵的呼吸吹动着我的发丝。
妹妹她终于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睁开眼。
任凭你是事实还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