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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同虫子一块死去

2023-02-20  本文已影响0人  Re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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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见到它时,它已经死去多时了,尸体留在离窗台沿儿几厘米的地方,四脚朝天,紧紧蜷缩着。

早饭时,母亲的一个病友打来电话,说另一个病友去世了,凌晨的时候走的。我偷偷瞥了母亲一眼,母亲神色平静,眼里未泛着亮光。

“是说前两天打她电话没人接,发微信也不回,打她家老陈哥的电话也是,还说出了什么事…哦,怪不得…走了啊……”

母亲说道,

“那我们过两天抽个时间去看下吧,姚姐…嗯嗯,好的…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母亲还在那儿自言自语,我吃完早饭就走开了。

昨夜,我打着台灯伏案写东西时,“嘭”地一声,什么东西撞到了纱窗上,夜黑了,我抬头一看,没有发现什么,就又埋头掣笔。等过了一阵忘我,忽地抬头,望见一只蚕豆大的甲虫抓在纱窗上,爬得很高了。这纱窗与窗户本有一指宽的间隙,后来用海绵将它堵住,因长度不够,便在顶端留下一缺口,这甲虫现在分明是朝着那缺口爬去——进来可就麻烦了。我拉开抽屉拿出了火机。我一向用火来对付这些小虫子,像家里偶尔出现的蜘蛛,蟑螂,均被我用那明晃晃的橘色夺去了生命。我瞄准它,“嗒”,打燃了火机。甲虫应声掉落,“啪”地一声砸在了窗户的边框上,近乎黑色的甲虫在夜色下与深色的边框几乎融为一体。我寻它不见,又无心拉开纱窗仔细找寻一番,我怕蚊子趁机飞进来。我最恼蚊子,故回到了桌前。不一会儿,我又看见了它,位置没先前高了,不到纱窗一半的高度,于是我又拿起了火机。“嗒”,它再次应声落下。这一次,我发现了它,肚皮朝上,四肢不停地蹬踹着。我一下起了怜悯,算了,放你一马吧。我没再管它。

今早醒来,一拉开窗帘,我一眼便瞥见了它——一只深褐色的甲虫,仰面朝天,躺在窗台上,身子蜷得很紧,似乎感受不到重量,好像一个鼻息便能将它吹飞。

它竟没能活下来。

我的手上又添了一条性命。

两年前的冬天,独自在寝室的我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票买了没有,“买了,过几天的票。”“哦好…那个…你妈妈得癌症了……”我一下愣住,“宫颈癌…刚做完手术,把子宫都切除了……”“哦,哦”我木然地回答着,声音连我自己也听不见,“行嘛,你路上注意安全。”挂断了电话,我的眼前一下子模糊。我知道癌症是很厉害的病,能取人性命的病。我随即拨打了母亲的电话——“喂,宽”“妈!”在听到母亲的声音后,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抑止不住地哭了起来。母亲哭了。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她生病期间唯一一次哭,得知诊断时没有哭,后期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时也没有哭。我庆幸那天房间内就我一个人,老天特意留了个空屋子给我哭泣,好让我那可怜的自尊得以保存。

我常常在说到激动处,眼眶一下子湿润,止不住地声音颤抖起来,这不争气的眼泪想来也是遗传母亲。母亲是个感性的人,眼泪来得容易,在许多次与父亲的争吵中败下阵来,眼里盈着泪水,抽噎着。我讨厌母亲这样子,却对母亲的委屈感同身受。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惦挂着母亲。

我见到了母亲。

母亲躺在病床上,不厚的被子盖在身上没有多少起伏,手上插着一根管子,顺着看上去分别连着一黄一无色的两瓶药。这样的药一天要注射四瓶。母亲的手背上被针扎得全是窟窿,留下密密麻麻的黑点。

“受不了哦,手都被扎烂了。”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摧残,后来便换上了留置针,一头扎在皮肉里,另一头用胶布固定在皮肤上,使用时注射到接收器内即可。

医院里,人声嘈杂,来往的病人脸上没有多少难色,反都挂着淡然的神情,主动与病友打招呼,攀谈的不在少数。她们的打扮大都相似,常见的是,短发的,戴帽子的,多是毛线帽,也少有不戴帽子的,露出淡青色,圆溜溜的头皮,像极了庵里的尼姑。护士在各个房间穿来穿去,有的端着托盘,有的推着小车,上面都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子,还有各式器材和病历。她们大多身形消瘦,个子矮小,看样子年龄与我相仿。

我向来讨厌,避讳并害怕医院这个地方,一是小时候打针留下的阴影余威犹存,二是衰败,病痛,残缺在病人身上的显现总让我心生惊悸,不忍直视。

护士进来了。

秦阿姨,换药了。说着摘下两个空瘪的瓶子换上两瓶满满的药水。

那一年冬天,母亲几乎在医院里度过。过年那天,我早早地到了医院去接母亲回家,往日嘈杂的医院一下冷清,许多病人提前两三天就回了家,还有几位路远,病情严重的只能留在医院,身边围着三两至亲,就在病房里过年了。

过完冬天我就回去上学了,期间母亲的情况我了解得很少 。

我再见到母亲时,是在奶奶家,昏暗的房间转出一团黑影。母亲戴着帽子,七月的天,仍穿着厚实的毛线衣,可我能分明感受到瑟缩在这宽大衣服背后,与之不相称的躯体。我开了灯,母亲的脸上并没有增色多少,阴惨惨的,纤细的双手从袖口里伸出来,像枯萎的茎干。眼前的人与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干尸形象并无两样,无非是睁开了眼,同时散发出摄人的衰弱气息。

人竟能成这副模样。

母亲仍常住在医院。医院里还是老样子,不过已换了一批新的病人,母亲将我介绍给她的新病友,同样的,我的嘴里又多喊出了几位姓王姓李的阿姨。

“诶,你晓得不,隔壁房的,个子矮矮的短头发,做哦一次大化就跑哦,受不了那个痛。”“那个李姐,又来哦,出院才多久嘛,又复发哦,现在有点恼火。”

在许多次母亲和她们的谈话中,我或多或少对她们的病情有所了解,在这些对话中,我听到两三个人已经死去。在这里,人们谈论病痛和死亡就像讨论早饭晚饭样平常。死亡在这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妈,大化是什么;就是化疗,药要重一点。母亲答道。

放化疗很痛,母亲说,身上像着火一样。

母亲静静地躺着,在雪白被子没有遮挡的地方露出了黢黑的肢体。母亲黑极了,像一只被烧焦的虫子。那些被我判了死刑的虫子,在火焰的燎烤下噼啪作响,脚疯狂地挥舞着,像要抓住什么,接着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没几下便停止了挣扎,尸体蒙上了一层炭黑。放化疗想必也如同烈火般在母亲的身体里燃烧,昼夜不停,烧干了血液,烧焦了皮肉,将母亲炙烤成一截枯黑的木炭。母亲是否也像那些虫子样痛苦地挣扎,发出无声的撕喊。

母亲最瘆人的样子我没见到。

“你妈妈那时候才黑呦,像块炭一样…比现在还黑……你爸爸看了心疼诶,好几次要哭出来。”爷爷说。

然而,很多人没能挺过来,没捱到那火焰熄灭就咽了气,有的疼得受不了,就放弃了;有的被燃尽,只剩下点点火星,风一扫,亮一下,又灭了大片。

我们又何尝不是一只虫子,像那些被我杀害的昆虫,蝼蚁样,被更高文明的“人”玩弄着生死。在他们面前,人和虫子没什么两样。

母亲后来结束了治疗,在家疗养,放疗给母亲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其中一个是常常憋不住尿,从客厅到厕所的短短距离也憋不住。白天在客厅放上一个尿盆,夜里睡觉时就在床边也放上一个。方便时难免有几滴溅在外面,未能及时擦干净,吃饭在客厅,有时闻着一股尿骚味儿,我不禁皱起眉头,作出嫌弃模样,赌气似的搬着板凳挪远了一点,弄得母亲也脸红起来,对父亲说——你看,儿子闻到味道哦,不高兴了。之后回想起来,我都感到深深地自责。那时候,母亲几乎不出门,整日整夜地睡,像是累极了,醒来后就安静地看着电视,在家待得闷了就下楼去找奶奶聊天。母亲俨然成了一位老人,衰老得比奶奶还厉害,细细的脖子从衣领处伸出来,脸上的皮肤可以细致地雕刻出头骨的形状。

那会儿,母亲常戴着帽子,只有睡觉和偶尔擦洗时才脱掉,当我在场时,母亲脱掉帽子总是显出一丝迟疑,似乎要拿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母亲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顶,就像我在医院看到的那些病人样,没了头发,仔细一瞧,寥寥几根婴儿胎发样的绒毛软绵地立着,和母亲一样无力。我早就料想过这帽子下的情形,可当它真实出现时,仍深深刺痛着我。我害怕看到母亲这样子,总是掉转头不去看她。

后来母亲渐渐康复,枯黑干紧的皮肤圆润饱满起来,周身的黑色被浮起的肉色洗涤净,各种毛病开始减轻直至消失,头发也长了起来,不过头顶仍像撒过面粉样花白的。母亲在家里摘掉了帽子,不过出门仍一定戴着。

母亲没有抱怨过老天对她的不公,让她患了癌症,只是平时身体硬朗的她没想到自己会得这种病。“哎呀,都是命…反正我开开心心地过,其它的老天爷说了算。”不知母亲是自我安慰还是真的看开了。

“呦,你又长胖了诶,”有段日子没见的朋友再见到母亲时说,“诶,好像又胖了点。”母亲答道,“你底子好,心态也好,肯定恢复得快。”

恢复到大概时,母亲就常跑出去玩,留下我和父亲在爷爷家搭伙儿。

“你妈妈也不嫌累,跑来跑去的。”奶奶说,

“让她玩,使劲玩!你妈妈前段时间遭罪哦,让她好好玩现在。”爷爷在一旁支持道。爷爷常这样对我们说。

母亲成功逃过了一劫。

而这只可怜的甲虫呢,偏偏遇上我这么个残酷无情的人,送了性命…虫子啊,你若没撞到纱窗上,你仍会肆意翱翔,自由自在,可是谁能料到,坚硬甲壳下的生命竟如此脆弱,经不起两次烧伤后的跌落…我离开后,它又苦苦挣扎了多久……临死前,它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爬了一尺远,耗尽了全部气力,倒下了,可再往前爬两步,就会掉下重重跌落在地上,一命呜呼。死亡在它身上已经降临,怎么样也躲不掉了。这一夜,人同虫子一块死去。

你我这一辈子又能经受得住几次命运的炙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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