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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未闻花名

2020-11-10  本文已影响0人  子车S

初来H市的时候,子车看见满街的树上挂着一朵朵不知名的小黄花,闻到整座城市里都飘荡着一种淡淡的花香。于是在心中猜测起诸如“琼花”、“木棉花”之类的很适宜出现在各种武侠剧或是言情剧中的厉害花名。

怀揣着种种浪漫幻想的子车是w厂的一名游戏开发工程师。他一面每天忙于类似于古老的添砖加瓦的代码技艺中,一面又沉湎于自己所创造的武侠世界而不能自拔。他总以为,现实的世界并不见得比他所构筑的世界精彩。

沈画依刚出现的那一天,子车正一如既往地敲着代码,不经意地抬起头,然后看见了她。

她那时正侧坐在临窗的一张办公桌前,右手托腮,眼神温柔,托腮的白皙手指穿过耳边乌黑的短发,像是微风拂过的南方四月里湖畔的春柳。

同事说她是新来的原画师。

子车站在天街那家Starbucks外面看着突如而来的漫天雪花,突然想起了去年冬天的这个时候:

那天,他正无聊地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面下着的雪呼啸着为世界银装素裹,全然不似南方雪的温柔。

手机响了一声,子车拿起来看,是社交软件上一条陌生人的好友请求:

你好,我是你的小迷妹,沈画依。

子车猛然从沙发上弹起,惊得身旁的正在酣睡的阿猫也激灵灵竖起了尾巴。

再之后的记忆突然变得模糊而遥远起来,像一条条未经剪辑的电影片段在子车的脑海中杂乱地回放。

他记得,第一次约会之后,他们一起去看了那部叫做《水形物语》的电影。他原以为是一部科幻片来的,结果却尴尬地坐在一群恋人之间显得手足无措。她倒十分地坦然自若,笑着感概说:“是爱情片啊……”

他记得,她说她的家乡是南方水乡里一座不出名的古镇,他于是偷偷坐车过去,想去看一看那片她记忆中的山光水色。

他还记得,多少个下班的夜晚,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电话粥,以及有一次因为出差而许久未见,他便情不自已地在社交软件上发过去了一句:I MISS YOU。

一片雪花打在子车的额头,把他拉回现实中冰天雪地的Starbucks的门口。他拿出手机,默默在屏幕上打出几个字,又删掉,犹豫了一会,又重新输入,然后发了过去。

“在吗,沈画依同学,问你个事。”

“在的,你说。”

“你今天去天街了吗?”

“去了啊。”

“我刚刚在天街这边看见一个很像你的人和一个男生牵手在散步哎,是你吗?”

“……,是我。”

“方便和我讲一下是什么情况么?”

“……,就是我最近很喜欢他。”

“哦……,好的,打扰了,你忙吧。”

H市历来是一个多雨的城市,从春时的“清明时节雨纷纷”,到夏秋之际的“黄梅时节家家雨”,再到“江南殊气候,冬雨作春寒”,尽管一年四季的雨水在不同的时节里都会换个名目重新来过,H市的欣欣向荣却从来不曾因此而停歇耽搁。一栋栋冲天而起的摩天大楼,一条条破土动工的地铁线路,南来北往的人们怀揣着各自的梦想在这个城市里各自奔忙。

在那个略有些春寒料峭的雪夜过后,子车的生活也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和往常一样,他依然会在纷忙的午后抽空喝上一杯微苦的咖啡,依然记得悉心照料他那盆已经被电脑辐射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绿色植被。除了偶尔在公司里与沈画依擦肩而过时装作不经意避开的目光,生活依然可以算得上是波澜不惊的完美。

沈画依的故事在公司里传开大概是在五个月以后。格子间里的爱情故事常常会像是春风又绿的江南,润物无声却又人尽皆知。当然故事的本身和子车无关。

故事的主角是沈画依和那位携手并肩的张某某。传闻张某某是L省人,年过三十,老家有妻有娃,早几年间便已追求过几位初到公司的实习生,一度为寡淡无味的茶水间里增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八卦。有人曾以为这些是空穴来风,但是直到有一天中午有人看见张某某在楼后的马路旁亲昵地搂着一位穿着妖艳而暴露的“职业女性”之后,终于在格子间里激起一阵激动而震惊的喧哗。

又几个月之后,张某某从公司离职,而沈画依照旧踩着她那旁若无人的轻快步伐在这样一个声称繁华而自由的世界里肆意嚣张。

在某些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子车也依然可以看见阳光穿越过那秀发而散落在地上的剪影,于是又不禁记忆起那南方四月里被微风轻拂过的湖畔的春柳。

保安室里的那位张大爷也已经被白曦怡成功地发展为“说客”,与其说是“说客”,实际上不如说是“媒婆”。而张大爷对于这样一份本职工作之外的副业倒也乐此不疲,希望可以为共和国的“二胎事业“尽一些心意,当然这话目前来看还长远了些。

白曦怡是六月份的时候搬到子车隔壁的,从见到子车的第一眼起,她便认定这是如同《大话西游》里紫霞与至尊宝一样上天许下的缘分,从此开始了借碗、借锅、借盐、借醋、借一切可借之物的“漫长征程“。尽管子车明里暗里多次表示了拒绝,她依然义无反顾,执着得像是葡萄树上攀爬的蜗牛。

朋友说她这是魔怔了,她却说上天注定的最大,于是二人共同的朋友干脆放弃了对白曦怡的劝阻,转头告诫子车”男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白曦怡当然不丑,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看,好看到别人觉得她如果发朋友圈还要P图的话实在是天理难容。但美貌这种东西即便按照99%的大众审美都可以定义为好看,有时候却无法打动那余下的一小撮人的心弦。他们会承认你确实很美,但称赞你时冷静得就好像在称赞一件陈列在博物馆里的艺术品。

很不幸,对于白曦怡而言,子车正是那余下的1%。

十月过后,余下的几个月份像约定好了似的突然齐刷刷加快了脚步。和往年一样,同事们一边忙于结束手上各自的开发项目,一边分部门分组别地为年会的节目排练准备。大家在心中一边倒数着放假的日子,一边算计着今年的年终奖可以拿到多少。再临近年关的时候,子车发现H市里出租车和外卖小哥的数量已经明显减少,外卖APP上可供选择的餐馆也所剩无几,往日里喧嚣的城市慢慢变化出一种恬淡安和的模样。至于新闻里所谓“新一线城市”的展望,大家心照不宣地约定可以来年再讲。

年会是一场可以看得见人间冷暖的文艺汇演。小公司里,员工们练习装傻扮丑以求年会时博得老板们一乐。大公司里,虽然会聘请专业的表演团队,但仍少不了从各部门“招兵买马“,美其名曰”展示员工风采“。被选中的人不可以拒绝,没被选中的人则请”期待“来年。

看着子车愁眉苦脸的表情,白曦怡调笑说:“不就是跳一个华尔兹嘛,有那么糟么?如果需要舞伴的话,我不介意的哦。“

子车说:“不是糟,是十分以及非常之糟,我这辈子就从来没跳过舞。舞伴的话,就不劳大驾了,听说公司会安排的。如果你有空的话,到时候陪我练习下吧。”

“敢情我这是备胎喽?”

“别,您是我师父,成么?”

“我考虑考虑吧。对了,借我瓶醋。“

“昨天你借走还没还呢。“

“哈哈,我忘记了,那借我瓶酱油好啦。“

“……“

子车看着公司活动室里站在他面前的舞伴,内心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沈画依倒是很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径直牵住了他,子车于是只好跟随着迈出僵硬的步伐。

子车知道沈画依是这次公司年会的统筹负责人,也知道这次的华尔兹如同政治任务一般无法逃避,但绝没有料到自己的舞伴会是她。

“左脚。”沈画依轻声地说。

子车笨拙的步伐踩到了她的脚,只好尴尬地道了一声抱歉。

晚上下班的时候,子车好巧不巧地又遇到了沈画依,想想以后四目相对的练舞时光还很漫长,子车抬头打了声招呼,距离上一次的问候,已经过去了十个月之久。

子车回到家里,漫无目的地摆弄着床头那件褪了色的木制帆船手工艺品,瞥见手机上显示着的“11月26日”的字样,恍惚间记起今天刚好是她的生日,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在社交软件上发了过去:“生日快乐。”

过了一会,子车看到沈画依的回复:“谢谢,难得你还记得。”

“喂,你在干嘛?”

“在健身啊。”

“你知不知道这种问题有时候并不是真地在问你在干嘛?”

“什么?”

“换你来问我试试。”

“你在干嘛?”

“在想你啊。”

……

……

“沈画依同学,周末去看《恋爱的犀牛》吧。”

“哇!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

“心有灵犀吧。”

“我特别喜欢里面的一段台词。”

“什么?”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样的,什么也污染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阳光通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咦,你怎么知道?你看过?”

“笨啊你,简介上写着的。”

……

……

“沈画依同学,圣诞节要到了。”

“你想干嘛?”

“为什么一副警惕的样子?”

“总感觉你心怀不轨。”

“哪有,我就是在想,迪斯尼的圣诞雪景应该很好看,有没有兴趣?”

“听起来不错,我考虑看看。”

“再不抓紧连票都买不到了。”

“买不到就不去喽。”

“好吧。”

“买提前一天的高铁票,我不要早起。”

“好!”

子车和沈画依没有在公司公布彼此之间的恋爱关系。一方面是考虑到办公室恋情可能引发的种种流言蜚语,一方面是因为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而彼此心照不宣。

所以子车不得不皱着眉头看着一个又一个新入职的年轻小伙子们前赴后继地对沈画依发起求爱攻势,感慨于沈画依那无处安放的迷人魅力。

沈画依说希望自己可以是自由的。所以子车有时候明知道她和其他男生相约周末去玩狼人杀,却只是装作不经意地说下次带我。又有时候,子车在和沈画依通着电话,却分明觉察出电话另一头的她心不在焉,便问她在干什么。她若无其事地说:“在和公司新来的小哥哥聊天。”话到嘴边,子车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再讲,道了声晚安,挂掉电话。

时光荏苒,转年3月,那位先前离职的张某某又不知为何重新回来了,因为是同组,所以工位依旧是在沈画依的工位旁。

格子间里的流言蜚语再度四起,但沈画依照旧踩着她那旁若无人的轻快步伐,对周遭世界抱以既不关心也无所谓的态度。

众人时常可以见到沈画依和张某某两个人相约去吃午饭,又在饭后于园区内并肩散步,于是更加确凿这是旧情复燃的信号。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有人声称在某个晚上亲眼见到了二人走进了酒店的门口,讲这话时激动得好像破获了惊天大案的侦探。格子间里于是再度弥漫起阴谋的味道。

子车起初希望自己可以抱有宽容的态度,及至所见所闻得多了,心头再难平静。他寻遍了所有可以想到的借口,终究却又自己一一破解了所有借口中的漏洞。

夜晚,微雨,街角的路灯昏暗暗的,像是夏日里的萤火虫。

子车停下了脚步,对沈画依说:“有个问题想要和你讲下。”

“你讲。”沈画依也停了下来。

“你和那个张什么的……”

沈画依皱了皱眉,说:“只是同事关系。”

子车说:“可是我不开心,而且他的事你也应该都听说过吧?”

沈画依说:“我之前就说过我不喜欢别人管着我。“

子车说:“如果你非要把这定义为‘管着’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沈画依语气平静地说:“很抱歉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子车说:“你这样冷漠让我觉得很陌生。”

沈画依说:“我中学的时候喜欢我前面的一个男生,之后喜欢上了我的同桌,再之后又喜欢上了坐在我后面的一个男生。这就是真实的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温柔而深情的女孩子。我从来没打算学人家从一而终,也没打算为其他人改变什么。我的爱情观就是这样,希望彼此都是自由的灵魂,不是那种虚伪的不伤害他人的自由。你可以骂我婊子,如果这样你开心的话。”

子车说:“我何必要骂你?我只是难以理解。“

沈画依说:“所以你和我一样,其实都是活在各自的世界里,这也是我为什么爱你。”

子车突然间听到沈画依甜蜜的话语,胸膛里的那一团火焰油泼似的猛烈燃起,却又顷刻间被沈画依接下来的话语浇灭。

“如果你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聊了,那么就来我的世界里找我玩,如果我无聊了,就去你的世界找你。可是,千万不要试图定居在我的世界,然后把两个各自有趣的世界束缚成为无聊的一个。你能想象地球和火星的碰撞是怎样的情景么?爱情只会在碰撞中消亡。”

沈画依并不理睬子车惊愕的神情,又继续说:“你知道我渴望什么样的爱情么?是那种轰轰烈烈、无所顾忌像火山一样涌动的情感。但这个世界又是多么无聊啊,相爱、结婚、相夫教子,然后在其他人面前装出一副相濡以沫的模样,大家会称赞你们恩爱,歌颂你们楷模。可我不要这样!我就是要看爱情的火山像一个个肥皂泡一样在最高处最绚烂的时光破裂,就是要在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肆意哭笑,不喜欢的时候就去寻找下一个喜欢,别人骂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其实都无所谓。所以如果有人真的爱我,那么我希望他可以为我疯狂,为我不顾生死,为我倾尽一切。当然,也要和我一样相信爱情并不是一件持久的事情。”

子车本想以自己所以为的世俗公约去批评她,没想到她会如此理所当然地袒露心声,仔细一想,又发现她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就好像没道理打着现代自由平等的幌子穿越回古代指责人家专权与剥削,也没道理自以为秉持着大众所信仰的真理而指摘少数人是异端邪说。一种思想并不比另一种高贵,更何况是爱情?

子车痛苦地说:“好吧,也许我一直爱着的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你。那个你是纯洁的,可爱的,天真的,生动的,活泼的,像阳光下完美无瑕的水晶,像草原上风也吹不散的云朵。阳光穿过你会改变传播的方向,狂风拂过你也会变得温柔。可能这世界是无聊的,黑暗的,浑浊的,可因为你,所有的无聊都变作了诗情画意,黑暗也只是黎明前夜的甜蜜,至于浑浊?不!有你的世界怎么可以被称作浑浊?你那清澈的眼睛就是这个世界最洁净的证明!“

沈画依摇头笑了笑说:“很可惜,那不是我。真实的我已经和你口中的那位张某某睡过了。“

子车空洞的眼神里仿佛可以看见北地冬日里的一片荒漠,喃喃说:“真的么?“

沈画依说:“重要么?”

子车想问她的话有很多,想诉说的情感也有很多,可在那一瞬间脑海中只记得她一起去看过的《恋爱的犀牛》里面的台词,于是念了出来:“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我想给你一切,可我一无所有。我想为你放弃一切,可我又没什么可以放弃。钱、地位、荣耀,我仅有的那一点点自尊没有这些装点也就不值一提。”

沈画依怜悯地看着子车说:“算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子车当然也曾痛苦过,当然也曾大哭过,为虽然理解却难以认同的观点痛苦,为绝情而又荒诞的岁月大哭。然而这个世界并不在意生活于其上的人类的苦楚,冲天而起的摩天大楼,破土动工的地铁线路,车水马龙的城市街巷,一切如昨,昭示着对于“新一线城市”的美好展望,掩埋一切和“欣欣向荣”无关的落寞。

白曦怡站在子车公司的园区门口,一见到子车出来,便跑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子车有些摸不着头脑。

“帮你撑撑场面!”白曦怡气愤地说。

这时候,有熟识的同事三三两两从办公区里走了出来,看见子车,问道:“哟,你女朋友么?真漂亮啊!“

白曦怡赶忙挽住了子车的手,做出一幅小鸟依人的模样,表示对同事话语的赞同。

“戏演完了,该走了吧?”子车挣脱白曦怡的手,无可奈何地说。

“走什么走?她还没出来呢!”

子车看着白曦怡忽闪忽闪的眼睛,突然为这位陌生城市里萍水相逢的朋友而莫名感动,于是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又是一年的秋日,路边的小黄花依旧肆无忌惮地香薰着整座城市。经一位本地的友人讲述,子车才终于知道,自己曾幻想猜测过各类名目的阆苑仙葩,原来只是南方秋日里再普通不过的桂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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