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老师的嘱咐
我的大学老师中,乐寿明教授颇有特点。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长着一脸浓密的大胡子,虽然每天都要刮脸,但那胡茬仍非常明显。他为我们讲授《中国哲学史》课程,而且一讲就是一个学年。授课之余,就是研究佛学。那时,安徽劳动大学学校的生活条件非常差,乐老师一家多年居住在三间茅草屋里。夏天感觉还算好,一到冬天,室内特别寒冷。在他为我们授课期间,我和黄伟合等几个同学经常去老师家里坐坐,听他谈谈学问之道或学界动态。老师嗓门大,说话很直爽。他对庞朴先生的学问特别重视,认为那是达到了“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境界。并且他说:“庞先生理论上很有造诣,同样的文献资料,经他一分析,问题清晰可见,文字也富有情感,值得你们多读多学。”记得有一年冬天,乐老师分配到了一套楼房,我们几个学生和青年教师一起帮他搬过几车藏书,看到那些线装书和手抄本,深深为之震撼:学问就是这样苦熬出来的啊!后来,虽然他的课授完了,我和辛景亮等还去过他那楼房的新家两次,每次都感觉收获满满。
记得有一次,他参加了一个名为『正确评价历史上的唯心主义』的学术会议,不仅带回来会议录音,而且请来了会议发起者之一包遵信先生。除了播放录音之外,请包先生做了一个学术报告,给当时正处于知识饥渴状态我们以极大的震动。原来,中国还有这样一批杰出的学者,在寻觅新的哲学出路。特别是庞朴先生的关于一分为三的理论探索,单少杰同志关于唯心主义哲学的大会发言,令人耳目一新。他自己则对大家介绍会议的收获,勉励我们向老一代哲学工作者学习,发扬学术探索精神。那段时间,我们在宿舍经常争论关于唯心主义的话题,开始感觉到了些许问题意识。
我们毕业以后,乐老师随着院校调整,调进了安徽大学哲学系。由于我分配在合肥工作,乐老师在安大的家我没有少去。虽然我当时没有能力去研究佛学,但听他谈谈中国哲学界的动态,总感觉离学术会接近些。那时的师生关系非常纯粹,一般都是去那里坐上一个小时走人,甚至连茶水也很少喝。乐老师关心我的学业成长,希望我走近学术,与政治生活距离远些。所以,他非常支持我早日离开《安徽日报》,进高校或者研究所工作。虽然后来我没能进到安徽大学哲学系工作,但是,他认为我能够做图书出版,至少离学术就更近一些。
来到安徽大学不久,除了做教学科研,乐老师还介入了行政管理工作,担任起哲学系的负责人。所以,他逐渐更加忙碌。有两次,我去他家探视,看到家里客人不断,就不再好意思多去打扰了。但是,乐老师看我几个月没去,专门打电话到办公室,让我去他家玩玩。我以为他有什么事情吩咐,他说:就是想听我说说出版事宜,说说我的生活安排。我听了这些话,内心特别感动。虽然我已经毕业多年,老师还在为我操心,希望我学业有成,生活顺利。
乐老师的大学同学,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明白君老师想要出版一册书,讨论西方哲学家的名言警句,乐老师让我看看情况。我和明老师联系过后,专门去报告乐老师:“我会尽力安排,可以愉快合作,尽快出书。”明老师所著那一册名为《西方哲理名言大观》的小书,第一次就开印10000册,后来又有加印。明老师本人很高兴,专程来皖一叙。乐老师和师母一同招待明老师,我得以舔列末座。那天晚上,乐老师很高兴,除了与明白君老师叙旧话往之外,特别告诫我,一定要少喝酒,多运动。读书要以经典为主,论文不一定多写,但一定不要放弃学术;哪怕是一年写一篇文章,多年积累起来,也很可观。席间,乐老师谈到他的佛学研究,感叹知音难觅,就连合适的学生也不好招到。我自己知道,既然我没有慧根,根本无法去念佛学禅,更无法去研究佛学。所以,我不敢接着乐老师的话说下去,只说,我会尽力读点书,将来也许写点什么。
大约还不到五十岁,乐老师就因为积劳成疾,患上了恶疾。我见他人越来越消瘦,经常发低烧,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心里特别难过。记得有一次,我去病房探视他,由于他看到我在《晋阳学刊》上发表了关于何晏与玄学的论文,并没有多说他的病情,而是与我谈起了学术。他告诉我:文章看过了,路子是对的,关键是多读文献资料,同时学学庞朴先生,理论分析上进一步下功夫。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但是,说到学术研究,仍然滔滔不绝。我和他的儿子都不希望让他多说话了,然而,他却对着儿子说:“我对小丁有话说。他虽然没有做我的研究生,也还是该走学术道路。”转过脸来,他低声告诉我:“尽快把学业捡起来,早点回学校教书,做一做中国哲学的专题研究。”听这些话的时候,我不敢多去看他的眼睛。那深凹下去的双眼,仍然囧囧有神,明显对我充满着期待。临别之际,他告诫我一定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熬夜,注意锻炼和营养。并且,他不愿意我靠近他,也不愿意和我握手,说是怕病菌传染了我。从病房走出来,我当着他儿子乐文君的面,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虽然乐寿明老师病逝已经多年,但是,那病房里的一席话,我一直铭记在心底。也许,我至今都没能做出中国哲学的专题研究成果,这让老师失望了。但是,他那关于重视文献和理论分析的嘱咐,我不敢忘,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乐老师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