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
在只有飞鸟和你我的国度,我们一起就这样睡着吧,旁若无人的。初生婴孩般的。睡着吧。
千重远山以外比海的彼岸更荒渺更遥远的那一端,我在为你写诗呢,你听见了吗,我在你梦里点燃过一朵鸢尾花,现在我把它种在这张信纸上,它吹起的烟气晃然,我触碰到你的面颊,犊羊般稚弱的双眸,我在那里面看到我自己的倒影,烧红了的霞光淌遍你我身后的海面,瑰然流丽着生生扯碎那汪静寂,我看到海平面不远处的礁石被浪花拍打着泛起碎玉般的水花,腥咸的,清冽的,浑浊的,黯然的,明亮而缄口不言的,躲藏在石间未眠。
你说,你要做一颗,在这个草木皆兵的人世间即使没有人需要也要存在的北极星。
你见过以太的颜色吗,她们说希望是蓝色的以太,和地球一样的色彩,黢黑宇宙中孤独漂浮的那颗泪水,就是地球呀。
我想就这样牵紧你的手,一起提着裙摆奔跑在雪样茫茫的云之间,不分黑夜白昼地向前跑,不谓韶光不知懈倦,就这样笃定地穿透昭昭冥冥,挣脱灵与肉的禁锢坠入那片花林繁绿的斑斓光河里。
你曾警醒我过去的记忆该被永远铭记,放下,是最可悲最可笑的自我救赎,现下我想倚靠在你怀里扯着你的衣袖让你看看这凌云万丈,何必再向往深渊,以至被深渊束缚。
星屑从天际落向土地的那刹须臾,我便已与你宿命相许,又怎会舍得你淹没在尘埃里。我知你心里燃着熊熊烈火,擦肩而过的陌路者只能瞥见那团烟,但是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你心底熄不去的焰火,混杂着你的理智,你的冷漠,你的狂暴,你的温和,哪怕你跌跌绊绊走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声不吭光脚走在没有月色的秋夜,那焰火忽明忽暗在无边黑暗中闪烁摇曳,我也会亦步亦趋跟紧你。
拥抱你;哪怕你厮打我的身体,亲吻你;哪怕你眼中流露恐惧。
你知道吗,这是我离月亮最近的一次,月亮的背面并没有什么凹凸起伏,只是映满了捱捱挤挤的光影,那是世间万物的倒影,花与木在那里解构,新生。天上河,地上沙,缠枝的莲花,纤垂满树的菟丝子,不愿远行的候鸟,还有银白色鱼群洄游时窃窃私语。
它们出离在时间之外,崩析于天穹之中,但它们无一不依旧存在;林谷万家,萤烛末光,合光同尘,缩影于月后一方。
其实我同你一样胆怯,或许比你更害怕迷蒙视野开外既定的结局,我匆忙掩饰的荒唐,我苦心经营的伪装,就像是贸然推开了一扇门,门背后等着我的是什么,是极乐,是囹圄,是深涧,对此我一无所知。我连续不间断地做梦,彻夜辗转难眠,杂乱无序的片段在我脑中盘桓。
撕裂的喉软骨,赤身裸体的女孩,电闪雷鸣的旷野,钟摆合着心脏跳动的频率不断摇动,女孩生理期的经血气,打成死结的数据线,虬结的肌肉,血淋淋的眼眶,杂草丛生的荒岛,历历在目都是如此惶怖阴晦;还有雪地中旋转的足尖,山峦间高翔的青鸟,黄昏落日下拥吻的恋人,豁然惊醒是世纪鎏金,又是如此烂漫稚纯。
可惜的是我很少梦见你,有过却也仅有寥寥可数的那样几次。
最后能想起的一幕是,你坐在一条残破不堪的木船上,那船停在湖的中央,湖面平滑如镜,光鉴照人。就像是海中唯一的一座孤岛,侧身环顾空无一物。我站在湖边静静地望着你,拼命呼喊你的名姓你却背对着我毫无回应,就像我们身处于两个不同维度的时空,我心急如焚,而你安然而立。
头顶铅云翻涌,沉闷的雷声倏尔炸裂震耳欲聋,蒙太奇般模糊的片段终止在这一节。
我醒过来。
窗外鸦雀噤声,唯有树影曈曈,浑身上下湿凉粘腻得难受。
这一次,我没有做梦,但是我很想你。
心里的怪物快要装不下了,要爆裂般撕扯着胸骨的刺痛。
我低下头。
脚下有一口井,我的灵魂已经迷失在那片钢筋混凝土中。
可以带我回家吗?
哪怕蜂拥而至的冰凉液体狂涌进面庞的每一个缝隙,哪怕发丝如海草般凌乱粘结,哪怕关节浮肿四肢僵硬,哪怕这个世界永远将我们遗忘。
我都不会再后退一步。
我会永远记住你。
带我走吧,好吗,我们一起走的远远的,走到那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何处的“家”去。
走呀走,走呀走,一刻,也不要多作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