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

原创作品,文责自负
听弟弟说,老米走了,今晚要回村开会。
印象中的老米,一直都像极了自由的人,我小时候,大伙忙抢夏收秋种,一身汗一身泥在田间地头打拼,他老哥子仍白衬衣套皮带裤、黑布鞋配白袜子,悠闲躺在康宁门前的古樟下,自得地吸着带滤嘴的香烟。于是长辈不满:六月纷飞,不去干活,躺得出粮?他慢悠悠答:家里有老米,忧个啥咧?于是“老米”这个尊号,就稳稳落在他头上。
老米差不多是父辈的人,干净整洁,三七分的发型,配一张削瘦白净的脸,只是一笑,就露出一口烟熏的黄牙。我印象中,他不曾干过苦活,且易于和村人亲近,逢人便笑,似乎人畜无害。
打小起,就见他与女儿相依为命。女儿胖嘟嘟的,年龄比我略小。我在老井洗衣时,也常见她在老井尾闸处,默默洗衣的样子,但从头到尾不曾见她主动与人说话……至于他老婆,没甚印象了。后来稍懂些人事,才知道他老婆带着遗腹子离开了他。有传言说,只要他肯拿些钱,那个孩子(儿子)也能归他。但一直,那个儿子始终没有回来……
有一次,我路过古榕,他已坐在光滑的石凳上多时,见到我,招手示意我过去:“阿仲,听说你学习蛮好,我要请教你。”我迟疑靠过去,在旁边石蹲坐下。他细长的手指,栋了根枯枝,反复拨平泥地,就着枯枝慢悠而坚定写下一个“孕”字,一脸坏笑:“认得不”?我答:“怀孕的孕,指肚子里有小孩……”只见他慢慢收敛起黄牙,用黑黄细瘦的手指,弹了弹烧到烟屁股的烟灰……
外村人说,他好赌,手里容不下钱,且赌运极差。但我从未见他在村里赌过。
后来我工作了,进了城,听到他的消息也不多。偶尔回村遇到,递上一支烟,倒没什么话儿。也不愿再像小时候毫无顾忌地混叫他“老米”。相互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一一他一身行头依旧精神……
自打他女儿出嫁后,远房一家族人见他孤清,就接纳了他,从此在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
早几个月回家,见路边有个集装厢,孤零零安置在河坝不远处。消息人士说,老米得了重病,当初收留他的那户人家,因儿子婚期将至,只好委屈他了。于是村里人有了不同的意见:有的说既然二十多年都过来了,为什么不善始善终?有的说人家一远亲,做到这份上已经很难得,试问有多少人能做到?有的说,老米走到这一步完全是自找,但凡有一点责任心,也不至于……
曾国藩曰:家俭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这些话,老米未得一星半点。
听说,集装厢的租费和空调,是那家远房族人帮出的。理事会的捐款,也在这个狭小的集中厢中交接。我思忖,当时他接过捐款的手,是否干枯而黑黄?是否还如当初写字般坚定?
听说,老米的女儿女婿为他治病耗尽了所有。
今晚的治丧会,安排在康宁门楼前的古樟下,毕竟河坝边的空地太小了。这一切,我都是在理事会微信群里知道的。关于老米,这位村里的知名人士,关于他的传说,将会渐渐淡去。
老米闲适了,懒得再也不想睁开双眼,远处的河水,不知能否载着他懒散的灵魂,平静进入下一个轮回?不管是闲散还是有所不甘一一总之,他走了,最终的留驻,似乎与他悠哉的一生难以相匹,或又恰如其分。
后记:听去帮忙的兄长回来说,当初收留老米那家人,承担起所有的办丧费用,包括帮他圆坟立碑。所收的礼金将全部留给他女儿女婿。他那位从不曾往来的儿子,今天也回来烧了香磕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