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他俩说的是人话吗?—《庄子》共读第N课记录
每周一期的共读活动,从《周易》到《庄子》再到《孟子》,每次只要人数超过四位,哪怕刮风下雨、天打雷劈,都要开读,已坚持了两年半时间,小伙伴们兴致越读越浓,不容易啊!不过,路漫漫其修远兮,so,keep on rolling。。。
共读会一开始,同学们都比较谨慎,哪怕太枯燥实在熬不住,打起了瞌睡、甚至手痒从桌底下偷偷掏手机,也不敢大声嚷嚷争论。所以这时候的状态大致是这样的:
随着一路打怪升级,各自都练出了一些小技能,听着不服气处就当场不服气,争论到激烈时,更是各种放大招,于是常常成了这个样子:
当然,各抒己见的共读才真正见效,所谓真理不辨不明,观点只有碰撞和锤炼才能深入人心,就像内心只有经历喧哗与骚动才能达到宁静与平和,就像人生只有经历颠沛与跌宕才能到达安宁的彼岸,就像自然万物只能经过竞争与动荡才能达到融合与和谐,就像宇宙只有经历混沌与无序才能达到秩序与理性。。。咳咳。。。废话少说,步入正题。。。
2017年5月27日到2019年1月11日,《庄子》共读已完成内、外篇,中间岔开读完《孟子》,几个月过去了,苦着脸熬过孟子一本正经各种棒喝的同学们,对终于回到庄子嬉皮笑脸的怀抱,纷纷表示满心欢喜、其乐融融。
为什么庄子这么讨人喜欢呢?有种说法,孔孟都是北方人,所以说话大大咧咧、平铺直叙,文字一目了然,背后不会藏许多东西。 但庄子不同,他是南方的宋国人。宋国人的想象力,在当时中国为一枝独秀,众所周知的事例很多,如:
如:
如:
……等等。总之,这些富有想象力的臭事,基本上都被当时的宋国人承包了。
庄子继承了宋国人的天才。虽然只是战国时一名吃了上餐不知下餐着落的底层公务员——漆园吏,但贫穷不会限制他的想象力,他的思想,逍遥自在,精妙高远,上达“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造物者同游”之境界。
其文字,和其思想一样,汪洋恣肆,妙喻迭出,议论新奇。他以辉煌的文字力、奇异的想象力、独出的创造力,构建起恢弘高远的艺术与精神境界。他从不平铺直叙,文字背后总是蕴藏丰富的弦外之音;他不用日常逻辑,而以妙喻和故事来串起思想的线索。
所以,读庄子不能停留于文字的表面解释,需要运用一点想象力和分析力,来努力读出他的弦外之音。而共读中的发散思维、自由讨论、与互相启发,恰好提供了直达真相的途径,这是个人阅读无法体会的乐趣。其中有真意,有辨才有趣。
破译庄子,过程常似推理破案,从散乱与无序的草蛇灰线中,通过文本比对与讨论,渐渐拼凑出“真相”,而这“真相”往往也是暂时的,随时可能被推翻、被重建,进入更深一层的含义。
以本次共读为例,这是《杂篇·徐无鬼》中的一段,庄子和惠子这对相爱相杀的万年CP的一番对话。
庄子没头没脑地问惠子:
“如果弓箭手不预先瞄准而误中靶的,也称他善于射箭的话,那么普天下之人都是羿(古代善射者)了,可以这样说吗?”
对于这个冒着腾腾傻气的问题,惠子的回答居然只有一个字:“可。”
庄子继续问:
“天下本没有共同认可的正确标准,而各自认同自己认可的标准,那么普天下都是唐尧那样圣人,可以这样说吗?”
惠子的回答还是一个字:“可”。
可、可、可,可你个大头鬼啊!
惠施老师,你怎么突然成了应声虫?你不是能言善辩吗?当年在正邪各派混战的光明顶上,你可是以“合同异、离坚白”“卵有毛(注:此卵非彼卵,此卵指的是鸡蛋)、鸡三足”之类的诡异命题,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名家辩术,辩得儒、墨诸派的大咖们纷纷吐血而亡,一举扬名天下,而被评为“熬死咖”奖年度最佳辩手的啊!(颁奖词为“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庄子·天下》)
庄子前两问是引蛇出洞,第三问才是重点:
“那么郑缓(注:儒家)、墨翟、杨朱、公孙龙(注:名家)四家,加上先生你就是五家,到底以谁为是呢?”
庄子大概不想让惠子说出第三个“可”字,所以他继续口不喘气、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或是像是周初的鲁遽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得了先生的学问,我能在冬天生火,在夏天制冰。’
鲁遽说:‘这是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我所谓的道。来来来,我把我的道演示给你瞧瞧。’
鲁遽大概是当时的科学天才,不但能教学生冬天生火、夏天制冰,他还接着给学生们做了个物理实验:
鲁遽调好瑟弦,放一张瑟在堂上,另放一张瑟在内室。弹响堂上之瑟的宫音(注:宫等于1(Do)),内室之瑟的宫音会共振;弹响瑟的角音(注: jué,角等于3(Mi)),另一瑟的角音会共振,音律相同的缘故。如果改调其中一弦,则与原来的五音不同了,但是弹起来,另一瑟的二十五根弦也会有振动,声音未尝变异,音的主调不同了。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不但有科学知识,还有乐理知识。宣颖的注解:
言无论二瑟五音相应,姑就一瑟言之,当其本调既成,五音各有定弦。今或改调一弦,而为变调,则于本调之五音,移动而无当也;宜不相应矣。乃鼓之,而二十五弦亦随之而变,无不相应;此岂于五音之外有异声哉?盖五音可旋相为官,今所改一弦,便为变调之官,如君主。
看不懂是吗?这就对了,有兴趣的同学请百度“首调唱名法”自个儿慢慢琢磨吧。
有同学(现实共读中的同学)问:真的会共振吗? 当然会,我们以前吉他调弦都是利用弦与弦的共振原理的。明代《稗史汇编》上也有一个故事:
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唐朝时,洛阳有座寺庙,屋里的铜磬每天都自动发出声音。时间一长,把老和尚吓出病了。找来有法术的人,各种方法试过都解决不了。曹绍夔与老和尚是好朋友,来看望他,正好此时前殿的斋钟响了,磬也跟着自鸣。曹绍夔笑着对和尚说:“明天你请我喝酒吃饭,我帮你捉妖。”第二天,和尚准备了丰盛的酒菜。酒足饭饱之后,曹公从袖中抽出一把锉刀, 锉了几下,磬果然不再自鸣了。和尚一再追问其道理,曹绍夔说:“此磬和前殿斋钟的音调相同,发生了共鸣。”和尚非常高兴,他的病也好了。
……喂喂,岔题了岔题了,小伙伴们,这可不是在补习《初中物理·声音的振动原理》好伐!快回到哲学课!
庄子对惠子说:
“你恐怕就是象鲁遽这样的人吧? ”
这是哪跟哪啊?为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这俩说的是人话吗?
读到此处,我相信两千多年来的每一位读者的脑中,都会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不懂怎么办,老办法,继续读下去呗。
惠子说:
“如今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他们与我之间的辩论,以言辞互相指责对方,以声望互相压制对方,却从不曾认为自己是不正确的(“而未始吾非也”),那又如何呢?”
晋代郭象的注解是:
未始吾非者,各自是也。惠子便欲以此为至。
类似的话语在《庄子》里似乎重复出现过,《内篇·齐物论》中尤其多: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
当时正是诸子百家混战之时,儒、墨、道、杨、名等等,儒、墨派相当于武当、少林,为武林两大名门正派,名家(惠施和公孙龙为代表)、杨朱、庄子等相当于后起的嵩山派、华山派,各有一套不可小觑的理论系统,与儒、儒相抗衡甚至有取而代之之势。(道在儒前,还是儒在道前,学术界有争论,此处不讨论,有兴趣可读钱穆先生《庄老通辩》一书。)
对于诸派的理论纷争,庄子的态度是:
《齐物论》一篇,大概是庄子与诸派口水大战后留下来的总结,意诣极其深远,无法展开叙述。大体在庄子看来,诸家以文字和逻辑来讨论宇宙和人生之究极大道,根本是盲人摸象、各执一角,简直是浪费人生,越争论只会离“道”越来越远。
就像北宋理学家程颢批评王安石的学问是“对塔说相轮”:
公之谈“道”,正如十三级塔上相轮,对望而谈曰:“相轮如此如此,极是分明”。如某(注:我)则戆直,不能如此,直入塔中,上寻相轮,辛勤登攀,逦迆而上,直至十三级时,虽犹未见相轮,能如公之言,然某却实在塔中,去相轮渐近,要之须可以至也。至相轮中坐时,依旧见公对塔谈说此相轮如此如此。
“相轮”是佛寺塔刹上的金属圆环,是塔刹的最主要部分。这段话大意是说,王安石的学术未得其“道”,一直都是站在塔外,跟大家说十三级的塔顶相轮是什么样什么样的;但是真要知道相轮是怎样的,只能像我(程颢)一样走到塔里去才会知道。
维特根斯坦也说过:
凡是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
只有泯灭了物我、彼此的界限,打破了文字与语言的樊笼,才能进入无穷无限的“道”之境界。庄子的结论是: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 。
回过头来,再分析两瑟共振的故事,一瑟的每一弦都能引起另一弦的共振,相当于各家思想相应各有自足的理论,当一家思想变动进化时,其他各家思想也随之变化,正反合的辩证过程,会永远持续下去。理论的争辩从无休止,却永远探入不了“道”的核心。
打个比方,好比你练出来九阴白骨爪,当然很风光,可惜风光也只一时,因为迟早有人会练出降龙十八掌来对付你,会降龙十八掌的也别得意,武林盟主不是好当的,说不定哪天有人会用独孤九剑刺你。总之,有江湖的地方,就会有争斗,而这争斗无止无休,甚至能让置身之人狂热于争斗,到忘记目的的程度。
好吧,以上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欢迎各位老师提出意见。
对话还没完。庄子接下去说的一段话,简直不是人说的……我是说简直是超人说的……,说得太妙了,一句一比喻、一句一寓言,无一不与主题契合,而且骂人而不带脏字,真正体现了庄子语言的魅力所在:
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
第一句,钱穆的解释是:齐人把儿子谪到宋国,因为儿子犯罪,叫刖人(注:刖,古代的酷刑,把脚砍掉。)来守门监管,但是,刖人不是因为犯罪而被刖的吗?为什么亲此而疏彼呢?
其求钘钟也以束缚;
第二句说,喜欢钟,喜欢到把钟层层包裹保护起来,问题是钟被保护得很好,但也哑了。
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
第三句说,想寻找走失的儿子,自己却不出境域。
有遗类矣!
所以像你们这些争执不休的,都是这样的德性啊!你们的行动,总是与目的相违背。人生的大道,岂是靠语言和文字的纷争来求得的?争得越多,反而离“道”越远。
夫楚人寄而蹢阍者;
庄子继续不依不饶,第五句说,楚国有个人寄居别人家,却怒责看门人。
看门人要是一气之下把你关在门外,哥们你就只能睡破庙去喽。
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第六句说,夜半无人时,坐船还没靠岸,就与操舟之人斗起来,这不找死吗!为什么说夜半呢,因为你掉水里也没人救,为什么说无人,因为打起来没人拉架。
当然,在人心不古的当今社会,哪怕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也请不要犯同样愚蠢到致命的错误:
你看你看,读庄子真的很有用吧,他甚至可以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所以,小伙伴们刻不容缓都来读庄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