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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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去看老妈。一到那里，我先去了她的卧室，把吃的喝的放在她床头。很快就听到老妈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乖，你来了？你大哥说你来了，我还跑到门外望，没望到，都进来了啊？”
我转向她——老妈似乎又瘦了，脸上的皱纹也显得更深了，白发梳得服服帖帖，包裹在米黄色的头巾里，有几根从头巾里掉出来。这次放开，大哥大嫂阳了，老妈也阳了。我们家也就剩我们两个和宝宝还阴着，所以我就带着孩子躲在家里不出门，一直没来看她。
听说老妈阳了后，我每天都打电话给她，每次打电话，她也都是报喜不报忧，说好多了，没什么，还行。天知道新冠有多么可怕，特别是对九十高龄的老人。好在老妈身体一向不错，也顺利地扛过去了，感谢老妈还好好的。
假如宝宝这么多天不见，我一定会激动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亲过来亲过去的，可是，看到老妈我却表现得很平常，只是告诉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让她记得吃。现在想想很后悔，既然自己很想念她，也很担心她，为什么不表现出来，非要藏着掖着呢？
吃了午饭后，在炉火旁坐了一会儿，跟大哥聊会天，然后我准备陪着老妈去午睡。大哥笑着说：“你陪她聊聊哦，天天不说话，跟老痴子一样。”
牵着老妈的手去了她的卧室，我们上了床，躺进被窝里。老妈照例给我盖被子，使劲把被子往上面拉，又把我脖子下的被子往下掖，生怕透风，仿佛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今天她怎么折腾都行，我一直是老老实实地接受，等她不盖了，我再松动松动。
我俩头靠头躺在床上，枕着同一个枕头，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聊起天来。老妈耳朵背，但是因为我俩靠得近，我的嘴巴几乎贴着她的耳朵，所以交流起来并不费劲。七大哥八大姨，以前的邻居，都是我们聊天的话题。
老妈告诉我谁来看过她，过年分了多少钱，六十岁以上给多少，八十岁以上给多少，说区里领导来看过她，给她带了米、面、油，还拍了照片。
谈起新冠，老妈说，很难受了，躺在床上起不来，饭也不能吃，一吃就恶心，幸亏大哥带她去打针，不然就毁了。又说，她的小本子本来都在大哥那里保管，里面有几千块钱，她跟大哥说过了，不要了，都给大哥了。所谓的本子就是存折，每个月村里发二百来块钱，中秋、春节村里还会分钱。
我笑着说：“你傻吧。钱收在自己跟前，等孙子、孙媳妇、孙女、孙女婿都来了，你拿出一千块钱，就说，老太奶请客，去饭店吃。多好！”老妈说：“我不会呢，给你大哥。”我连忙说：“给就给了，你这么大岁数了，有饭吃有衣服穿有床睡觉就行，要钱干嘛！我们不会饿着你的。”
我知道老妈为什么把钱给大哥，她是觉得自己麻烦了大哥大嫂，吃在他家住在他家，这次又生病，大哥自己也生病，还带着她去看医生，陪她去打针。老妈一向是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哪怕是自己亲生的儿女。
老妈说：“我天天早上起来，吃过饭朝那个拐角凳子上一坐，听你大哥大嫂说话。也听不见，就看见嘴巴动来动去，我也不插嘴，听不见我插什么嘴？插嘴如果说错了，也不好。妈喜欢说话哦，年轻时就喜欢说，现在就看着不说话。
等到吃饭时，你大哥说，俺妈吃饭啦，我就爬起来吃两口，然后等着刷碗。刷过碗又坐在拐角，坐累了就来睡觉，睡累了再起来去拐角坐着，妈一天跟痴子一样。
你大哥还不许我去种地呢，我种种地，每天还有地方去，每天去地里看看，干干活，干累了就坐下来歇歇，看看人，有老邻居看见我，还跟我说说话。”
我说：“还说说话，你听见啊？”老妈说：“听不听见妈也高兴，看到那些老邻居实实亲热。我要没地种，天天坐着不动，不痴的了？”
说得多了，老妈有些喘，她停了停，继续说：“妈一看炉子烧红红的，就起来关炉门，你大哥就吵我，不许我关，说你穿多不冷，人家不冷啊。”
我说：“那你就不要管呗，随他啊。”
“妈记不住呢。一看炉子烧红了心里就发慌，不是钱啊，煤今年很贵了。”
我说：“妈，你耳朵听不见，别人跟你说话就得大声，所以有时候你以为别人在吵你，其实也不一定是。就是吵你，你也不要见怪，你年轻时不也会吵外婆，我是你闺女，不也会吵你，你还生过气呢。”
“嗯吧，我不生气。凭良心说，你大哥你大嫂对我也不错，你大嫂吃饭时都往我碗里叉菜。都自家儿女，就是吵我，我也不生气，我也不吱声哦，妈没有退路了，只能待在这里，要是红了脸，我有哪里可去？”
老妈哽咽着，说话腔调都变了，她默默地流下泪来。我也心酸了，悄悄落了泪，为年老无助的妈妈。
我朝老妈身边靠了靠，靠得更紧些，在被窝里，我轻轻抚摸着老妈的手，像干枯的树皮一样，没有一点水分，好像随时会掉下一块来。这双手，曾经也软弱无骨，曾经也温软顺滑，如今却这样干瘪粗糙，甚至有些拉手。
平静了下来，老妈继续说道：“小孩子都孝顺哦。小燕昨天来了，给我买了一大堆吃的，还给我四百块钱。晚上天黑了，她来我这屋，帮我把床铺好，电热毯开了，还关照我，上床后如果热了，把电热毯关了。我上了床，她还不走，给我调电视，说要给我选好看的，调多长时间。”
我有些惭愧，每次我来老妈家，都躲在厨房烤火、聊天，很少到老妈的卧室去，嫌卧室冷。我这个女儿，还不如孙女。
“还有小亮，”老妈继续说，“每次回家都到我房里看我，说俺奶我回来了，问我吃没吃过饭，吃多不多，吃什么。走的时候还来我这里跟我说一声，俺奶我走了。上次你大哥不想交有线电视费，说都看手机不看电视了，小亮给交了，说不交钱俺奶看不了电视不燥死了。乖乖，实实懂事。
小杰也是，不管多长时间来，一见到我就把我抱着，俺奶这个，俺奶那个的。小宁上次来，问我棉鞋啥时候买的，暖不暖和，然后在墟沟给我买双鞋子，才暖和呢。你大嫂说不好看，不好看就不好看呗，小孩也不会买，不是心意啊，管他好看不好看我都穿。看笑笑买的毛衣，多厚，实实暖和。”
末了，她又总结似的说道：“妈修行的哦，这些小孩都孝顺，一个比一个孝顺。”
她要试穿她的新衣服给我看，是我给她买的羽绒服，之前让女儿送给她的。我同意了，她从床上起来，找出羽绒服，穿上给我看，还不错，挺合身。
试完衣服，她让我帮着挑两样吃的，说去二哥家过年的时候带上。我说：“叫你去了？”老妈说还没，她说：“八月半没叫，过年估计会叫，叫我就要去，我好送压岁钱给小孩啊。”我给她挑了一箱酸奶，一盒蛋黄酥。
老妈打开柜子，把里面的点心全掏出来给我看：华夫饼干、巧克力饼干、蛋黄酥、芝士卷……都是一个个独立小包装。老妈说：“都是从大盒子里掏出来的，小燕买的，红红绿绿大盒子，很好看呢，她给掏出来放我柜子里，怕我不会开。”
我知道小燕为什么都给掏出来。她告诉我她给奶奶买了什么，意思是让我不要买重复了。我提醒她，一定要放到奶奶床头，放在客厅奶奶是不会去拿吃的。小燕就给拿了送奶奶屋里，她还担心奶奶自己不吃，要把这些点心给小孩带回家吃。现在她把这些全从包装盒里掏出来，一定是想让奶奶留着自己吃。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我没有把自己带去的牛奶、点心，从盒子里掏出来。吃过午饭，我还要再去老妈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