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文/冬月之恋
活着那一年,毗邻我们公司的膨润土厂新招收了一批工人。膨润土厂的当家人彭厂长四十多岁的年纪,北方人,瘦细个;白脸皮,像个书生;头脑灵活,颇有心机。彭厂长对国家的政策吃得很透,厂里这一次招收的新工人当中大多数是残疾人,有的工人腿跛了,有的工人眼睛瞎了一只,还有的工人是哑巴。按常理,以膨润土厂繁重的体力活要求,原本应该招收一些身体健全的人才是,招收这些残疾人,如何能适应这种重体力劳动,这对厂里又有何益处呢?自然,彭厂长是企业家,而非慈善家,他深谙利益之道,招收这样的一批残疾人进来,他的企业就成了福利企业,而根据国家的相关政策,福利企业有免税的优惠。用彭厂长私下的话说,一年下来,即使这招收的几十号残疾人一分钱的事情不干,他也是赚大发了,这些人为企业创造的免税效益是相当可观的。更何况,一分钱的事情不干,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事实是这些残疾人比健全的人干的更多,干得更苦!老彭可不是傻瓜。
袁五是这批新招工人中的一员。他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头浅灰色的头发看上去有些凌乱;瘦长脸,留着两撇八字须;背微驼,目光有些阴鸷。他走路的时候,两腿一高一低地走,显出很吃力的样子,每走一步,整个身子便跟着剧烈地起伏。他的左腿有些残疾,那是从小患小儿麻痹症落下的毛病。像这个时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袁五也曾试着外出打工。人家见他腿脚不方便,文化程度又不高,都不肯收他,即使好不容易留下,也很快被解聘。久而久之,袁五只好踅回家乡,学着做一点小生意。男大当婚,25岁那年,在亲戚朋友的张罗下,他和邻村的一位腿脚同样有些残疾的姑娘结了婚。随着孩子的出生,家里各方面的开支更大了,袁五做的那点小生意已不足以维持家里的生活,经济上的拮据常常让他一筹莫展,唉声叹气!正在这时候,家里人忽然得到膨润土厂招工的信息,听说工厂的工资待遇还算不错,他母亲极力怂恿儿子去招工。母亲说,孩啊!过去你去了那么多厂子,工都没能招上,这一次也是国家的政策好,老天爷睁眼,可怜孩子你呢,才有了这次的机会,你可一定要争气啊!脾气一直有些倔强的袁五这一次罕见地听从了他母亲的建议。在一伙残疾人中,身材还算高大的袁五很快通过了各种考核,获准持证上岗了。
然而工作似乎并不轻松,袁五从事的是又脏又累的搬运活。每天他挥汗如雨地工作,伛偻的腰身在重荷之下被压得更弯了,一高一低的步伐显得吃力而夸张。
我所在公司的人并不多,业余的生活有些单调,空余的时间我便常常到邻近的膨润土厂里找人下棋。袁五的棋下得不错,我也是在这时候渐渐与他熟识起来,知道了他的一些经历和故事。平时他的言语不多,常常蹙着眉头,想着心事,似乎有些自卑,可一到了棋枰上,他便谈笑风生了,摆出一副大刀阔斧的架式来,跟换了个人似的。有时他也向我叙说生活的艰难,谈到一些残疾人的成功,满眼里流露出羡慕和无限向往的神色。
这一天,累了一天的袁五和其他几个工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刚准备下班,彭厂长来了,说为了赶货,还得加班。袁五感觉身子像散架了一般,一点力气也没有,对这加班便有了一些抵触的情绪。他把眼睛一瞪,诘责道:“老是加班,又不按规定给加班工资!”
彭厂长见袁五阴沉着脸,态度倨傲蛮横,火气一下上来了,他说:“哪次加班少了你小子工资了?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今天可是国家法定的休息日,要我们加班,你得付双倍的工资才行!”袁五毫不示弱地说。
“就你小子出息了,就你懂得多,跟我讲条件,想造反不成?我这里庙小,不想干了就给我滚蛋!”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可不能不讲道理!”袁五梗着脖子说。
“不要跟我讲什么‘国家规定’!在这里我说了算!我的话就是道理!——要不是我收留了你,你小子现在不定还在哪儿饿饭哩!”彭厂长冷笑着讥讽道。
“我到哪里都能自己养活自己,凭力气挣钱吃饭,哼!你收留我?我们这些人给你带来的好处你心里明白,别拿人当傻瓜!”
“你……你挺能的,我不与你争,回头有你好看!”彭厂长有些心虚,一边支吾着,一边威胁地说。
其他几个人也不愿意加班,听了袁五的话,也觉得彭厂长太刻薄,大家都坚定了不涨加班费便不加班的决心。彭厂长是个出名的吝啬鬼,他可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这事以后,袁五感到自己在厂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彭厂长有意无意地总是给他小鞋穿。有两回,袁五实在感觉忍无可忍了,在同彭厂长大吵一番后,他真想一走了之,可这时他的耳畔就响起母亲的嘱咐!他母亲了解儿子的脾性,心忧他的前程,她说:孩啊,你可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啊!遇事头脑一定要冷静。你如果离开了膨润土厂,往后再到哪儿去寻这样的工作呢?咱以前的教训还少么?这辈子你可算是赖上厂子里了,人家就是赶你,可也甭走,打死也别离开那地儿呀!
袁五终究还是拗了他母亲的意。这年年底,彭厂长在厂子里搞了个“末位淘汰制”,班组八个人中,袁五成了那个被淘汰的对象,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彭厂长有意赶袁五走而耍的一个小伎俩,如果袁五到民政局里去申诉,死乞白赖地与人求情,只怕还真没人能赶了他。然而袁五是个脸皮极薄的人,头脑一热,他早已把母亲平日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那一天他收拾了被褥便走人了。我想袁五当时如果想到日后生活的艰难,或许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膨润土厂的吧!
一连几个月,袁五窝在家里,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靠父母的接济勉强度日。他母亲最担忧的一幕终于出现了,生活像个魔鬼,向他无情地展露出狰狞的一面,日子俨然陷入了绝境。一个阴雨天,在城里最繁华的立交桥下,我偶然见到了袁五。他看上去更瘦了,一脸憔悴,蓝灰色的布衫仿佛多日未洗,脏乱不堪。他坐在青石板的地上,身旁放着一根精致的木质拐棍,面前摊着一方猩红的帛布,上面放着路人扔下的一些散碎的钞票。他瘦削冷峻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一丝笑容,有好心人扔下一张钞票,他才双手揖拳,头频频点几下示谢,目光却依然阴鸷而冷漠。那一刻,我惊呆了,袁五竟沦为了乞丐!这使我想起他曾经同我说过的一番话,他说在他们村子里有许多人到大城市里,白天行乞,晚上小车当步,出入豪华娱乐场所,好不风光!言语间满是惊羡。现在,我万料不到他真的走到这一步,我记得他之前不曾用拐棍走路的,他的腿看上去也未见新伤,这拐棍大约是他行乞的道具了。我拨开人丛向袁五走去,连我也不清楚自己那一刻的动机,是要当面质问袁五为何做了乞丐呢,还是以一名施舍者的身份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随身撂下一枚百元大钞,看着他双手颤抖地捧过大钞,恭恭敬敬,作感激涕零状?他骨碌的眼神显然也发现了我,眼里竟然有一丝慌乱和羞愧。他原本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的,在小城里他会遇到太多的熟人,他应该像他村里的那些暴发户们一样混迹于大城市的,那样他就像一条游入大海的鱼,再也用不着担心有人会认出他来。一阵微风掠过,掀起红帛布的一角,几张钞票在风中快活地舞动着,他迅速提起帛布的四角,绾在手中;另一只手拄了拐棍,掖在腋下,歪斜着身子橐橐地远处了,瞬间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收拾红布、拾起拐棍、站起身、离去,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他翩然离去,背后留下目瞪口呆的我,我的喉咙咕咚了一下,想喊,终于没有喊出声来。有几秒钟,我茫然地伫立在风中,像是一个擅闯禁地做了错事的孩子,又像是一位惊扰了人家好梦的不速之客,心里感到莫名的自责。
后来,我听说袁五去了南方他向往的城市里工作,具体是什么职业我不得而知。他的生活很不幸,灾难接踵而来,先是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染上绝症去世了,接着他唯一的儿子又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生命,家中的两位老人不堪打击也先后离世,袁五又变得孑然一身了。有人说袁五在回家给父亲办完丧事后,变卖家里的田产,在离家不远的大山深处的静虚观里做了一名道士。
算起来,自从那一次与袁五在街头的匆匆一瞥,我已有好几年再也没有见过他。去年年底,在参加村里一位八旬老人的葬礼上,我又遇见了袁五。第一眼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看上去老了许多,两鬓竟已染上丝丝白发。他戴着一顶扁平的混元帽,依稀能辨出帽檐下长发束成的插着木簪的圆形发髻;穿着一身青蓝色的道袍,手拿一柄拂尘,身背一口宝剑。他脸泛红光,脸色渐趋圆润;眼睛明亮有神,目光柔和了许多。
“啊,袁五!是你吗,几年不见,你还好吧?”我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
袁五微微一愣,目光灼灼地飞快在我身上掠过,他将白色的拂尘揽入怀中,腾出手来冲我拱手一揖,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朗声说道:“多谢施主关心,世间已无袁五,你还是称我抱朴子吧!”说完转身随着做法事的人群匆匆离去。
岁月悠悠,时光改变了一切,也改变着俗世里苦苦挣扎的人们的命运。袁五,不!抱朴子又有了新的生活。据说这样一场法事下来,道士们的收入相当可观。抱朴子从此游走在十里八乡,做道场成为他新的工作内容之一。他像一株风雨飘摇中的菩提,倔强地活着,了无羁绊,不再有痛苦,不再有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