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永:我把落魄人生活成诗和远方
文|随影
一、
谁曾在城门深雨中,寻觅过我,雕得古拙的山水,夜把明月照;谁曾在烟花巷陌里,等待过我,开了又败的花墙,只剩下斑驳。
风吹开枯叶抖落了空蝉,掉在了开满牡丹的庭院。这一袭白衣,是平凡中的一成不变,也是羁旅中的疲倦难安。这一袭白衣是瞬间也是永远,我的人生还未写下一半,余留的章节谁来替我杜撰。
柳永一生的辉煌与无奈都藏在这几句诗里。
站在历史长河中回望这个诗人的一生,那些曾在驿馆里孑然只身,度日如年的日子。秋风和露水都开始变得寒冷,在深夜时刻,胸中愁苦更甚。浩瀚的苍穹万里无云,清浅的银河中一轮自己月明亮。绵绵相思,长夜里对着如此的景色不堪忍受,掐指细算,回忆往昔。那时功名未就,却在歌楼妓院等游乐之所出入,一年年时光耗费。
美景无限的京城,让他想起了年少时光,与众多狂怪的朋友相伴,对酒当歌,寻欢作乐。然而别离后,时光如梭,那些曾经的玩乐的情景好似梦境,前方一片烟雾渺茫。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彼岸?都是那些功名利禄害的我如此憔悴,将他羁绊。追忆过去,空留下残容愁颜。滴漏的箭头轻移,寒意微微,画角的呜咽之声从远方徐徐飘来,余音袅袅。他静对着窗户,把青灯熄灭等候黎明,形影单只彻夜难眠。
这样的孤独与寂寞,他的一生到底是怎样的一生呢?用高晓松的话说––苟且。
二、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黄金榜上》
青春是什么?
青春就是明明你一无所有,却仍相信有一天世界会被你踩在脚下。
那个少年,年轻热血,鲜衣怒马,词中尽是笑傲江湖的放荡不羁之意。
此刻的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相信自己“定然魁甲登高第”,他带着满众期待,参加了人生第一场春闺。
他一路过关斩将,走到了最后,临放榜前,却被皇帝宋真宗皇帝以“属辞浮糜”为由,把他否定了。
柳永首战科举,以失败告终。
这对一个年轻气盛的天才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
然而越是失意,越是悲惨,越能激发文人创作的欲望。不知当时的柳永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了这篇大胆恣意,将他一生都定性了的《鹤冲天·黄金榜上》。
忍却虚名浮市井,填词奉旨沉人间。这份潇洒,可谓千古第一。
不同于张先、晏殊和欧阳修,柳永一生不得志,五次科举,四次落榜。
只因皇帝,这个手握天下权柄的人,像个无赖一般,将自己的喜好纳入到选官制度。一句“且去填词”,便断送了他的仕途之路。
落榜后,柳永每日与美酒歌妓为伴,倚红偎翠,以白衣卿相自许。对于醉心功名的他,有潇洒,也有无奈。这种内心的失落,终究困扰着这位天才。
“凡是能逃避的地方,皆是坟墓。”
汴梁不能呆了。柳永决意离开京师。商人逐利,才子为名。既然汴梁给不了我名,我自去也。
自此柳永四海漂泊,填词为生。
人生就是如此,有时候刻意追求,却苦求不得。有时无意为之,却能让人喜出望外。柳永科场失意,从此,庙堂少了一位能臣。而江湖,却多了一位名垂千古的歌者。
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望海潮·东南形胜》
其实柳永自幼就被称作天才,他赴京应试途经杭州,以一首《望海潮·东南形胜》叩开了著名极度严肃,极少纳客的知府孙何之门。
该词一出,凡间惊叹,柳家公子趁着他人生巅峰的那几年看遍了“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沾遍了江南“三千珠履,十二金钗”。
当绝世文青遇上妓女,“金风玉露一相逢”,放浪形骸的同时,柳永词名也越来越响。
十年间,他几乎为每一个陪他的姑娘赋词一首,他的一生,可谓为妓者而生,为伶女而歌。
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就像“十年一觉扬州梦”的唐代诗人杜牧,一生流年秦楼楚馆,市井瓦肆。
柳永毫不讳言沽酒而欢的生活;深巷花开,小楼香浓;他乘兴而来,纵酒恣歌。
纵使仕途将其抛弃,他还有他的红粉佳人,在温玉满怀中轻抚着他那颗受伤的心灵。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寒蝉凄切》
景无人便无姿色,人有情天涯若何?多情之人自古存在,而柳永最甚。
此时的柳永起,科举落榜,囊中羞涩,以至于连和情人虫娘约会,都要偷偷进行。
他不能给心上人金榜题名的荣华,又不能给她洞房花烛的许诺,柳永再也无法忍受,只能选择离开。
汴梁城外,运河岸边,柳永与虫娘执手相看,泪满朦胧,无语凝噎。离别带给柳永的是悔恨,而不断的离别带给柳永的就只能是虚无,是自己和自己的告别,是灵魂的游离和放逐。
放不下,回不去,情深没人诉,壮志无处酬。
情深脉脉,离恨悠悠,愁肠百转,动人心弦。
他词里纷陈的欢情与哀愁,恍如晚秋烟雨中木叶袅袅而下,一点又一点的凉透了行人的心坎。
四、
景祐元年(1034年),仁宗亲政,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柳永得知此事,再回京师。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柳永辗转多地为官,三任九年,皆有政绩,颇得百姓爱戴,为政有声,被称为“名宦”。可惜,他却始终未得重用。
在舟山,柳永曾写下《煮盐歌》这样反应民间疾苦的诗句。可惜,论专业,前有现实主义诗圣杜甫,后有现实主义爱国诗人陆游,怎么写,都轮不到白衣卿相柳永。
每日厮混在名利场,年纪越来越大,人也一天天变老,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白衣少年风华不在,垂垂老去更催人泪下的呢?
66岁那年,柳永因出言不逊,得罪朝官,仁宗罢了他六品屯田员外郎,圣谕道:“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从此,柳永专出入名妓花楼,衣食都由名妓们供给,再未入过官场。
宋仁宗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隆冬,荆楚大地到了一派枯山瘦水,朔风呼啸的肃杀时节,连日的寒风击倒了青楼里69岁的柳永。
著名词作家柳永客死在湖北襄阳的一座青楼的消息,很快传遍大江南北,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学和痴情,凑钱替其安葬。出殡时,东京满城名妓都来了,半城缟素,一片哀声。
葬礼的最后,一个叫香香的歌妓作为柳七爷最后的身边人,合着《少年游》的拍子,唱起了她们的七爷最后的绝唱:“一生赢得是凄凉……”
一代名妓谢玉英为他披麻戴重孝,两月后因痛思而病,追随柳永而去。
嗣后,每年清明节,歌妓都相约赴其坟地祭扫,并相沿成习,称之“吊柳七”或“吊柳会”,亦称为“群妓合金葬柳七”。
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五、
说柳永是北宋词坛第一人,很多人不屑,认为他太俗了。“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正是他的词从妓女开始,从勾栏瓦肆开始,从市井民间开始,让人感觉立意不高,慵懒、奢靡、溃烂……如李清照所说:“词语尘下”。
但柳永实则有一种中国古代文人从不曾体现的特质:真实。
他是多情之人,他用他不世出的音乐天赋,将浮世众生组织进了华丽的语言里,音律和谐,朗朗上口。
他可以为一个妓女、一个思妇、一个厨子……所有“下九流”的人歌唱,这是大多数视清贵为生命的文人做不到的。柳永歌唱的,是人的七情六欲。
“杨柳岸晓风残月”是离情。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赏情。
“乱洒衰荷,颗颗珍珠雨”是孤情。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是欢情。
“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 隐隐两三烟树”是悲情。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是深情。“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是豪情。“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是洒脱的情。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是羁旅的情。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凄凉的情。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坚守的情。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是念怀的情。
情之一字,何其深也。这是最多情的词人也是最无奈的词人,多情才子,柳永是也。
他能让极其偏激的王国维在对其为人与为词深恶痛疾的情况下,赞一句“长调词以周、柳、苏、辛为最......柳词《八声甘州》苏词《水调歌头》更是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
一个婉约词人,格高千古。
若说他是博学多才,妙解音律的“才子词人”;是“浅斟低唱”,“怪胆狂情”的勾栏浪子;是偎倚红翠,一鹤冲天 的白衣卿相,该是没有人有任何异议。
即便宋史里没有柳永,但他的千种风情早已从北宋的青楼里流出,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一股浓烈的香。
千万代词人中能如柳永落寞者寥寥无几,如柳永如此风光者亦是寥寥无几。
他的一生是跌宕起伏的一生,是让人惊羡的一生;他的一生是浅酌低唱孤寂的一生,也是沽酒而欢多情洒脱的一生。
他把这看似落魄苟且的人生活生生的活成了诗和远方。
掬月邀花春且聚,兰泣露幽别伊秋。只身尽受锋针眉,孤影望乡独凭楼。怎奈君今身不在,才子坟前香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