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一部在老上海和新上海之间,缓缓流淌的诗歌
《阳台上》不被人看好是必然的。
因为它让大多数人的观影体验不是愉悦的,它晦涩,朦胧,压抑,让人不适,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观影的过程中,我看到一对爷爷奶奶模样的人,带着一个孙子进来了。
当电影中主人公张英雄在澡堂里追杀他的仇人陆志强,用刀捅得满池子都是血水,场面一度让我这样的成人关众都感觉不适。
我回过头去,看看后排的那个小孩,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爷爷奶奶还时不时做着解说。
我感到很不舒服,这样的电影,怎么可以让小孩进来?
这已经不是《西游·降魔》里妖怪吓哭小朋友那么简单了,这是现实中的犯罪、暴力、血腥,甚至还有大量的性暗示。
我不清楚这个孩子在看完这部电影后,会受到怎样的影响?也许是毫无影响的,但也有可能在潜意识里烙下阴影。
如果我们做不到电影分级,至少希望广电在审片时,能明确说明哪些片不能带小孩来看,包括影院也有告知的义务。
回到这部影片,影片的片名叫《阳台上》。
这是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片名,一如这部电影本身的风格。
影片中大部分情节,确实都发生在阳台上。
男主角张英雄,在阳台上观察着自己的仇人陆志强——父亲因为与拆迁工作人员陆志强发生冲突而忽然离世,他有强烈的复仇愿望。
女主角陆珊珊——陆志强的女儿,喜欢在对面的阳台上浇花、发呆、吃东西。
本意想要复仇的张英雄,却由于在阳台上的偷窥,对陆珊珊萌发了极其复杂的感情。
一方面,他反复告诫自己不应该忘记仇恨,要向陆志强复仇。上面所说的,张英雄在澡堂追杀陆志强的片段,其实就是张英雄自己的一个梦。
但另一方面,他陷入到对陆珊珊的痴迷之中。复仇的欲望,也许在反复偷窥陆珊珊的过程中,被扭曲了,异化了。
于是,张英雄陷入了迷茫、焦虑以及苦闷的压抑中。
这让我想到了世界历史上经典的复仇故事《哈姆雷特》。
事实上张英雄和哈姆雷特有很多相像点,他们同样的犹疑,都是思想的巨人,行动中的矮子。
张英雄数次跟踪陆志强,也数次有机会完成他的复仇,但当陆志强和他擦肩而过时,他终究只能紧握着手中的小刀,浑身发抖。
本质上,张英雄是个性格懦弱的人。他原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却由于过度被溺爱,没有任何的独立能力。
当父亲去世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他既想快速长大,完成自己的复仇,却始终摆脱不了自身性格致命的弱点,这正是他最悲哀的地方。
当然,与哈姆雷特不同,他不是什么王子,他也没有老爸的灵魂托梦,没有能够信赖和帮助他的朋友。
张英雄生活在上海社会的底层,干得活是普通餐馆里的服务员,包吃不包住,还得被迫自己在合同上签下“不用加三金”。
他和母亲寄居在舅舅家,时不时会被舅妈说:“什么时候能送走这两尊‘菩萨’?”
他对红毛同事开的摩托车有渴望,他会羡慕的说:“真有钱。”
他也渴望能拥有自己的一栋房子,所以他会带着红毛同事去到一艘废弃的豪华游轮上。在早已报废的船舱里,享受独属于他的空间。
他同样对性有渴望,所以他买望远镜偷窥对面阳台上的陆珊珊,他着了魔一样的跟踪她、尾随她。
可惜,不管是对于车、对于房、还是对于性,这些通通都和这个社会底层的穷小子无关。
于是他只能压抑自己的欲望,在压抑中扭曲、疯狂。
而复仇的欲望却总是不时的冒出,告诉他,你唯一的使命是复仇,其余都和你无关。
有很多人吐槽说,这部影片不知所云,不知道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到底要表达什么?
我却认为这是这部电影最可贵的地方。
它是一部充满张力的电影。
所谓张力,就是你可以往任何方向上拓展。它自己本身并不具有确定性,并没有一个唯一的主题,没有明确的褒贬。
《阳台上》就是这样一部充满暧昧性的电影。
导演张猛用他独有的镜头语言,向观众传递着电影本身独特的情绪。
比如电影中对红色的大量运用:
张英雄透过红色的玻璃,看到对面的阳台,他所看到的世界是红色的,是充满欲望和性暗示的;
张英雄梦中和陆志强澡堂追杀那场戏,大量的红色血液从人身体流出,染红了整个池水,是充满着复仇的血腥和暴力的;
张英雄的东北同事,染着一头怪异的红发,代表着一种底层的挣扎与反抗,试图从头发颜色上找到自己的存在感。
与此相反,周冬雨扮演的陆珊珊这个角色,却常常是一袭绿衣或者白衣出现。
这就很好的中和了由大量红色所带来的,观众生理上的不适。
从剧情上说,陆珊珊是一个有智力障碍的青春女孩。她的生活简单,性格单纯,正和一个充满红色欲望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
所以无论在何时出场,她都是或绿或白的衣衫,偶尔撑着一把透明的伞。
这不得不说是导演独具匠心的地方。
除了色彩的鲜明运用,利用长镜头追踪人物,利用大虚化显示人物的处境或心理,也是电影中标志性的镜头语言。
例如在张英雄做梦那一段,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和陆志强在澡堂追杀,而是一路在街上跟踪陆志强,然后进入了澡堂。
在追踪的这个过程中,镜头始终跟踪在张英雄的背后。
而张英雄四周的景物、灯光,都被大光圈极度虚化了。
这个镜头语言的好处在于,它既暗示了这是一场梦境——因为是梦境,所以会和现实清晰的世界有所区别。
同时,这种虚化的镜头,也暗示了主人公的强烈目的性,即他的目光始终只聚焦在仇人陆志强身上。
这种大虚化的镜头,在之后张英雄感到极度痛苦、挣扎时,仍时有出现,它反映的是人物内心的迷茫,对周遭世界认知的崩塌。
更重要的是,它显示出,张英雄和这个世界始终格格不入。
他既没有完全变坏的勇气,也没有完成复仇的勇气,也没有向偷窥女孩表白的勇气。
这是一个可怜的人。
电影在最后结尾的处理上,很有意思。
我不否认这部电影有些冗长,虽然总的时间不长,但是节奏叙事有些缓慢,中途我也看了几次时间。
但是结尾并没有让我失望,没有使我产生“难道就这样结束了”的感叹。
电影的最后,复仇无望,和同事决裂,人生似乎走入了绝境的张英雄,终于决定向陆珊珊下手。
他来到陆珊珊经常去的一个地方,一处有玩具旋转椅的废墟。
陆珊珊果然拿着早餐,迈着凌乱的步子走了过来。
张英雄抓住陆珊珊,说:“我带你去玩吧。”
但陆珊珊无动于衷。
张英雄从后面抱住陆珊珊,陆珊珊还是神情木然。
张英雄慢慢将抱住陆珊珊的手,摸向陆珊珊的胸部,陆珊珊惊讶地将早餐掉到了地上。
张英雄弯腰,帮她捡起早餐,然后默默离开了。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但背景音乐却反而变得轻快,张英雄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把它扔向了路旁的废墟。
这似乎有些不符合“契科夫的枪”原则,据说契科夫曾在讲剧本创作时提到:如果有人在第一幕亮出了一把枪,它就必须在第二幕开火,否则这把枪就不应该出现。
张英雄的小刀,只在梦中杀死过他的仇人。
但在电影最后,他却选择了放弃复仇,并缓缓的走入了雨中。
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充满开放式的结尾:
张英雄是选择了和这个世界和解?还是他彻底败给了自己心中的懦弱?张英雄在这场雨中,是完成了艰难的成长蜕变?还是张英雄,只是陷入了一个永远无法走出的困境?
凡此种种,我们不得而知了。
《阳台上》,就像一部在老上海和新上海之间,缓缓流淌的诗歌。
尽管它缓慢,它有些不合时宜,它未必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
它仍然用一种毅力,去诉说着我们这个时代,某一类人的故事。
他们的悲欢离合,生存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