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读《万历十五年》

第一次读，是刚上大一时候。

经历了十二年的寒窗苦读，忍受了十二年的自我约束，从一片无边无际题海中，踏入了自由世界的大门。那时候，对未来的一切都充满着希望，想象着大学四年即将展开的生活，一定如诗如画，如歌如花。

没有了高考这个如同审判之日的终极目标，心情自然轻松了许多，但面对着陌生又未知的城市和校园，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好在年轻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有无尽的知识海洋可以探索，自己便在书籍和电影中寻找着人生的意义和答案。

那时候读《万历十五年》，最大的震撼是原来历史并不是课本上讲的那么简单，历史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冷冰冰的阶级斗争，更不是试卷上的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的描述。活在当时的每个人，有着和我们现在一样的幸福与悲伤，而作为皇帝，也不是一个“明君”或者“昏君”就可以概括的。

印象最深的是第一章里的万历皇帝，身为一国之主，能做的事情却十分有限，一切都要遵守“传统”的约束。在成人礼上，短短半天内，就要更换三次衣冠服饰，按着制定的流程，用特定的酒杯喝酒行礼。对于一个8岁的儿童，这么繁琐的仪式是多么的让人窒息。

到了登基之日，也不是直接登上宝座就可以了，还要先以父皇驾崩自己过于哀伤为由，拒绝登基，然后大臣们再一起劝谏，万历再决绝，大臣再劝谏，到了第三次，万历才按大臣们的要求，勉强接受皇帝的称号。不知道9岁的万历，能否理解为什么这件事情要做的如此虚伪又做作。

在后来的日子里，万历作为皇帝，参与了无数次的形式主义的典礼，祭天地、祭祖宗、庆元旦、贺端午，每个典礼都有一套不同的行礼流程。甚至在和自己母亲的日常相处中，也要贯彻这种”存天理、去人欲”的理念，在万历给皇太后的寝宫进行一番装修后，太后还要找一个大臣给皇帝写一篇称赞他孝顺的文章，最滑稽的是万历必须跪着听大臣朗读此文。

只是18岁的自己，还认识不到万历的无奈，正是万万千千历史潮流中的每个人的无奈，也是时间长河中从古到今概莫能外的无奈。18岁的自己，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读懂了这个世界，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一身智慧，就能够从容的面对一切。

第二次读，已是七年之后。

自己刚刚参加工作。凭着莫大的运气和小小的努力，自己进入了梦想中的公司。回顾学生生涯的顺利，觉得工作也无非是升级打怪，只要努力，一样可以达到心中目标。入职的那天，就立下了5年当组长，8年当总监的志愿。

再读《万历十五年》，是多年后发现这本书还是很受欢迎，而自己对书中的内容却忘得一干二净。为了能有一些谈天的资本，也为了“温故而知新”，自己重新捡起了这本书。

这次让我深有感触的是海瑞。不管是教科书，还是影视剧，海瑞的形象是一个为民做主、不怕权贵的清官。但我从没认真想过，表面的廉洁之下，海瑞的个人信念是什么，他如此行事的目标是什么，而老百姓在他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黄仁宇对海瑞的生平做了更详细的介绍，他坚信道德的力量，主张法律精神，即使道德的标准抽象而脱离实际，即使法律条文缺漏含糊，他也要求自己和其他人毫无怨言的贯彻实行。

因为总督的儿子行事不合法规，海瑞对他进行了拘捕，没收了他的财务。老百姓对此事拍手称快，无非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报复心的满足。这件事对于整个官僚系统的运转，甚至对当地百姓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在给皇帝的建议中，抛开皇帝行事上的不理朝政、亲信奸佞，海瑞对皇帝的性格进行了猛烈的批评，说皇帝虚荣、残忍、自私、多疑。这样道德上的指责，即使是普通人，也无法忍受，何况堂堂天子。这让人不禁怀疑，海瑞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让皇帝接受建议，能够更好的治理天下，还是仅仅为了伸张自己心中的“正义”，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胜利。

不论是为官生涯的发展，还是个人抱负的施展，海瑞的都是失败的。海瑞过于坚信道德的力量，忽略了实际的情形，想凭着一己之力，在乱世中力挽狂澜，我们可以说他是刚正不阿，但也可以说他不识时务。在历史的记载中，只给自己留下一面洁身自好的旗帜和无数人的怜惜。

职场如官场，是我后来才懂的道理。很多时候，信仰和利益是冲突的，而为了达到一个目标，不是靠着精神力量盲目向前就可以的。选择什么样的方向和方式，有时候，比埋头努力更重要。

第三次读，又是七年之后。

过了而立之年的自己，非但没有立起来，反而对人生多了困惑。家庭和工作，金钱和欲望，健康和事业，理想和现实。读书的时候，眼前有一条安排好的道路，虽然需要努力付出，但终点始终可以到达。工作久了，追求的得不到，得到的又不满足。眼前多了十几二十条路，每个都充满了诱惑，可是选项只有一个。

《万历十五年》中，最无趣、也是最难懂的，是最后一章对李贽的描写。以前一直不明白，一个选择自杀的哲学家，有什么好讲的。年级大了才渐渐明白，李贽一生的矛盾，一身的痛苦，正是那个时代的写照。个人可以选择自杀，而时代只能被颠覆。李贽的命运，正是大明王朝的命运。

李贽说自己“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他对自己透彻的解析，带着深深的自责。明明追求的是功名利禄，却要说自己为的是道德和天下；明明贪图的是个人利益，却要肩负起家族的重担。李贽选择了逃避责任，却无法逃避内心的纠结。

儒家讲究圣人，可圣人如果明白了真理，自然会知道生命不过一场虚无，所以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又怎会为着天下百姓的哀乐而忧心。这无非是一种世俗的解读，正如这个时代对阴阳的追求。

皇帝要讲究阴阳，不管内心是什么样的欲望，都要表现出胸怀天下百姓，以伦理道德为重。

大臣要讲究阴阳，不管变法是不是有利于朝廷和百姓，文官集团的利益一定要优先考虑。

武将要讲究阴阳，不管战略和兵法是否可以攘外安内，得到当权大臣的支持才是行动的基础条件。

万历厌倦了这种表里不一的阴阳，于是选择了不再上朝。张居正不注意维持阴阳的平衡，死后遭到了清算。申时行一味的追求内在的阴，被人诟病不作为。海瑞过于讲究阳，一生碰壁。戚继光通晓阴阳，乃至战功赫赫。李贽痛恨自己阴阳矛盾，于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黄仁宇看来，万历十五年是悲剧的一年，是注定失败的一年。违背了人性和事物发展的规律，只追求表面的平衡，这样的系统迟早会崩溃。

在这样的大时代下，似乎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面临着失败的结局。可是作为个人，当我们无法左右社会的时候，自己内心的声音将变得尤为重要。在万历年间的这几个极具代表特色的人物中，我们会选择成为谁。

既然一切功名都注定无效，能不能让自己的内心回归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