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中师生连个专科都算不上
放学后,继承还是担上粪桶,赶上那头老毛驴,走向田野。多少年来,这似乎是一种传统,一种习惯。继承不紧不慢地走在毛驴后面,鞭子依旧搭在自己身后。老毛驴是他唯一的陪伴了,它陪着他,他也陪着它,在落日的余晖里,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继承担着粪桶走很远,都不曾感到肩上的疼痛,即使肩上磨起的老茧掉了一层又一层。他心里想着自己的儿子。即使是头倔驴,也有被驯服的时候。可骄弟从来不是顺从的人,他像是跟自己结了怨似的,小时候躲着,长大一些就逃跑了。不像这头驴子,怎么赶也不会走。继承用手拍了拍驴屁股,毛驴昂起头嘶鸣了一声,加快了步伐。
继承走到了山顶,望着满眼黄土高原的梯田,好希望哪个土埂后面冒出来一个人是骄弟。他就像躲猫猫的小孩子,不懂事,藏着藏着,不好玩了就自己跑出来。继承卸下肩上的担子,把粪桶倒在田地的堆肥上,盖上些翻新的土,再围着堆肥挖一圈。看着空荡荡的梯田,他似乎看到骄弟一台一台往下跳。他可以从山顶的梯田一阶一阶往下跳,一直到山底。每次跳到山底,他就拿手做成话筒状,大喊:“我走了——”。他每次都是第一个从田里到家的人,比继承和姐姐走路快多了。
继承来到田埂边,大喊:“我走了——”。他纵身跳下第一阶梯田,落到地上的一刻,腿脚疼痛,翻倒在地。老毛驴“突突”地一声,似乎在嘲笑这个傻老头的可笑行为。继承把空担子放在肩上,往家走去。他还是佝偻着腰,似乎上面还是压着两桶粪,倒是前面的驴子感到身子的重担已经卸下了,轻快地跑几步,嚼着草根回过头来等着继承。两个空桶在它背上荡来荡去,跟“滴答滴答”的蹄子落地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回到家,他也不急着做饭,反正一个人,吃不吃也不打紧。他坐下来抽根烟,随手拿起书翻起来。这是他的职业习惯,空了就看回儿书,时间久了,肚子也不饿了,倒也省事。
转眼娇娃都到师范四年级了,快毕业了。他想想,现在马上就有件棘手的事,娇娃毕业分配问题。早些年,他就知道,分配是件讲门道的事,可不是什么随机分配。难道还让娇娃回到这里来?一辈子就窝在这山里,像他一样吗?娇娃大概是愿意回来的,她是个很善良很疼人的孩子。当年,父亲硬生生地把自己拽回来,自己也就安身了。
第二天,继承去了黄原县城,买了两瓶高档酒,拿黑塑料袋裹着。多少年后,继承又来到了县教育局。教育局局长都换了几届了,他也不清楚。教育局的大门都翻新了,教育局的大院都改成楼房了。继承看着一排排楼上楼下的办公室,也不知道该敲那个门。门口的保安拦着他,问他干什么。
“我......我来找局长。”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找局长什么事?”
“我......我是河那坡小学的老师。”
“哦,你是老师,你不说还以为你拿着个黑塑料袋捡垃圾呢。局长办公室二楼88号办公室。”
继承看了看手中的黑塑料袋,用手裹紧了一点。他抬头挨个儿仔细辨认着门牌号,好不容易找到局长的办公室。拽拽衣角,擦擦手心的汗,把外面包着的黑塑料袋取下来装进兜里。他拎着高档礼盒的酒,伸直了身板,轻轻敲了一下门,没人应声。继续敲了一下,还是没人应声。
“你好,你找我有事吗?”身后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
继承转头一看,是位干净利落的年轻人,一头寸发,根根分明,带着黑色边框的眼镜,上身白衬衫,下身蓝色西裤。
“不好意思,我敲错门了。”继承想着局长不可能是这副年轻的样子。
“这是我的办公室,你刚敲的是我的办公室。”
“哦,我找局长。”
“我就是,进来说吧。”局长打开锁,敞开了门。
继承惊讶地张开嘴巴,脸刷地一下红了。他局促笨拙地把礼盒放在办公桌上。
局长赶忙拿下来,塞到他怀里,“你这是干什么?”
“局长辛苦了,我给您带点东西,请您品尝一下。”继承生硬地学着多年前听到的话。
“老人家,你这是折寿啊。我是小辈,使不得啊!”
“哦,就是看望一下您。您收下。”
“老人家,叫我小李,别您这您那地,怪不好意思的。这千万使不得。”
“您收下吧。”
“我不干这种收受贿赂的事。你要是有事,就直接说。”
继承从来没送过礼,第一次送礼,就碰上了一个不收礼的。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局长,麻烦你件事。我是河那坡学校的老师,我的女儿祈娇娃今年就要从黄原师范学校毕业了。我在河那坡奉献了一辈子,女孩子,还是想落个大地方,好找对象。”
“河那坡小学,我知道的。那儿以前成绩不错,多亏了你们这些老教师啊!”
继承第一次听着这样的话,有些激动。多少年了,从来没人提及他们的贡献。而这位素未谋面的局长居然能说出这样让人暖心的话。
“应该的。我们做教师的就是应该奉献。”
“是啊!现在能真的奉献的年轻人不多了。我相信您的女儿一定也能像您一样为乡村教育事业作出贡献。”
继承倒吸了一口气,连忙说:“女娃子,吃不了苦的。还是能留在城里好。看在我这多年奉献的份了,麻烦局长考虑考虑。”
“现在不比以前了,每年毕业的大学生都很多,都是大学生,本科生,城里的学校要求也高啊。”
“中师生不也是大学生吗?”
“老人家,时代变了。现在中师生连个专科都算不上,城里的学校根本不考虑。”
“哦,时代变了。”继承默默重复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人家,今年师范生有可能不包分配,这是我们国家最后一批师范毕业生了。以后大家都上师范大学了,师范学校也要改制了。”
“啊?不包分配了?”继承眼前一黑,他从来没想到师范有一天不包分配了。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简直是个晴天霹雳。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县教育局,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他记不得汽车站是哪个方向了。眼前川流不息的车子像一个个箭头,射向他的胸口。他捂着胸口蹲在县教育局的大门口,久久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