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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春辞

2023-03-08  本文已影响0人  闲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架空,仿宋,京城在南方。


“下红豆咯!”

京城杜府,偌大花园中的亭子上,趴着一个半大不小的胖娃娃,正是杜府二小姐杜明春。

杜明春从亭子顶上的柳条框里,又抱起一把红豆,扑飕飕地全落到底下撑开的伞上,打出噗噜噗噜的闷响。

几个嬷嬷们在底下干着急,把两手一直举着,生怕杜明春掉下来。

杜明春玩得小脸通红,把柳条框提起来,一股脑都倒下去,霎那间红豆倾泻,弹动不绝。

远处紧着小跑过来个中年男人,大叫“糟蹋粮食”,命左右接住她。

杜明春不情不愿地跳下来。

“今日宫里的李公公就要来宣旨了,你还在这里胡闹,像什么话!”

杜明春看着满地的红豆不说话。

她头上有个嫡姐姐,身子骨弱,前年入宫,今年年关刚过便薨了。天子有心照拂杜家,便又下旨令一嫡女入宫。

她是杜府二嫡女,底下的几个妹妹还只是总角之龄,这名额自然就落到了她头上。至于之前和翰林祁府三公子定下的娃娃亲,自然,便作废了。

杜明春被带进闺阁,任由丫鬟嬷嬷们给自己整理已经乱了的服饰妆容。半个时辰后她来了前厅,接了旨。

一时府里上下热闹非凡。杜明春拨弄手腕上的红豆珠子,茫然地看着天色。

晴空万里。

她与祁琰初见时是下着雷阵雨的。

杜明春十三岁那年的灯会,恰逢新帝登基,全城上下张灯结彩。

街上人山人海的,杜明春在人群里挤着挤着就把自己的贴身丫鬟落到后面了。

她浑不在意,倒觉得没人看管着乐得自在,且身上有钱,于是把灯笼木雕糖人等等看得上眼的全买了。

一大堆抱在怀里,为防人群给自己东西挤掉了,杜明春想寻个人少的地方。街头楼宇稀少的一片梅花林成了她的好去处。梅林无人打理,树上灯笼也不曾挂上一只,人迹罕至。

杜明春就在一棵树底下把东西放在地上,一件一件清点起来。

天幕一道惊雷,杜明春抬头,不由得懵了。

这可如何是好!自己还有这么多东西呢。

杜明春对着一大堆犯了难,即便全揣在衣兜里,那也装不下啊。一件都舍不得丢呢,看来只能淋一次雨了。她将小物件塞进衣兜,把大物件叠在一起抱住,将将起身,冰冷的雨点即坠在头上,打得杜明春一个激灵。

雨水来得及,杜明春弯腰跑到一处屋檐下,肩上已湿了一片。

这里的屋子连在一起,杜明春穿过长廊找到唯一一家亮着灯的,敲门借伞。

主人家说所有的伞都给外出摆摊的男人了。

杜明春道了谢,转身站在屋檐下,看水结成的珠帘。雨点弹在地上,寒气四溢。

杜明春打了个喷嚏,再抬头,面前多了一把伞。她随着握伞柄的手看过去,便瞧见一个白玉雕成般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未及弱冠,长相,好像一幅水墨画。

杜明春下意识这么觉得,因为,肤色白得如此柔和,眉毛浓得如同墨画。若非脸上透出的粉色和唇色,杜明春都会怀疑他是画中仙下凡。

少年敛眸,将目光落在伞上。杜明春惊觉自己看了太久,于是接过伞低声道谢,将脸侧了过去。

身旁传来轻笑,杜明春耳朵烫。

雨小了。

杜明春一手抱着东西,一手拿伞,尝试打开。

“我命小厮为姑娘撑着吧。”那少年说。

随即边有个人接过杜明春的伞,为她打好。

杜明春走在前面,那少年走在后面。她频频侧目,用余光打量那少年。要是能跟他在一把伞下就好了。杜明春绞着自己的手指,咬着下唇。

不知不觉也到府前,几个看门的家仆迎上来,杜明春回头看少年,已不知道哪里去了。

真讨厌。

杜府的丫鬟们都说二小姐变了,从前上天下地精力无限,现在整日心不在焉的。

杜明春表示没有,她只是懒得动。春光是好,但少了一点点什么。少了的这一点,从前好像也没有。

她在帕子上绣春山。

杜夫人听闻杜明春这等状况,把几个小孩子暂交给身边的嬷嬷,独自来她房里了。

女儿的忧思就写在脸上,杜夫人用手包住杜明春的小手,先唠叨了些养生美容的事。见时机成熟,便随杜明春的目光看向窗外,“春天啊,是引人思念的季节,所以有言道,春心动。”

杜明春垂头,脸娇红欲滴,“娘取笑我。”

杜夫人语重心长,“你是有婚约的,当初跟翰林府定的娃娃亲,虽你们两个还没有见面,但祁三郎我是见过的,人品相貌是一等一的好。再过两年,便要过六礼。春色虽好,可花也会衰败,找一个爹娘都放心的,不一定你多么喜欢,但只要丈夫对你好,不让你受委屈,日子也过得就舒心。”

杜明春脸还是烫着,只轻叹一口气,并不反驳。

高门贵女,在闺阁里胡闹些也就罢了。终身之事,是两个家族结亲,她不能不听父母的话。

杜明春渐渐将那个人忘掉,刻意地不去想,每日依旧在花园里扑蝶引蜂,招猫逗狗。

一日正爬树抓猫,忽地底下就传来声音。杜明春暗道不妙,紧紧地把衣摆裹起来缩在树杈里,可惜东西还在底下,一会免不得又挨一顿骂了。

杜明春叹气。

远远地走过几个人来,杜明春透过树叶的缝隙,不瞧便罢,一瞧便呆愣住了。细细的欣喜涌上来,其间带着丝丝侥幸,又有诸多不确定的担忧。

他们在花园中谈笑,那夜给她伞的少年跟在两个中年人身后,气度风雅温和。

等人走了杜明春才慢慢起身,两腿发麻,下来地很艰辛。他们没有发现杜明春用来扑蝴蝶的网,杜明春忽然想起什么,往上看,猫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

杜明春离开花园,逮住杜老爷身边的丫鬟,“今儿来拜访爹爹的是什么人?”

丫鬟抿住上扬的嘴角,“回姑娘,是翰林老爷和祁二公子、祁三公子。”

杜明春点头,她身边的贴身丫鬟抿嘴,“小姐莫不是?”

杜明春扬手欲轻拍她,手在半空中落下去了,“你取笑我,我要去跟我娘说,让她扣你半个月月例。”

杜老爷和翰林祁老爷来往日密,可祁三公子自那以后便很少出现。

直到老太君庆生,杜府里热热闹闹,来了许多宾客。

杜明春算是个半大姑娘,宾客多的场合不能出面。

祁老爷领着三个公子来祝贺当天,杜明春在花园里闲逛。她倚在假山石上,便看见了同样赏花的祁三郎。

隔着山茶,祁琰也看见了她。两人不约而同移开目光,余光里,祁琰的耳根通红。杜明春很想笑。

祁琰余光瞟到杜明春的脸红样子,转头看她,目光灼灼。待杜明春抬眼看他时,又下意识地想转移目光。

最终没有,祁琰站在山茶花后,对杜明春微微颔首。

只一眼便确定了。

不久,杜明春坐在屋里,收到了丫鬟带来的袋子。

丫鬟红着脸,凑近杜明春低声说:“是祁三公子亲自叫人送来的。”

杜明春放下笔,把袋子打开,一串红豆。

红豆寄相思。

他是不是惯会逗女孩子开心,这么风雅,是只对她一人这样,还是……杜明春把袋子拉紧握在手里,倚在窗边。

这红豆手串被她珍重地放在书架上,杜明春习学女工礼数更加勤奋,有了嫡女庄重的模样。

祁府过节送来的贺礼多了些给杜明春的礼物,大多是些精巧玩意,字画香囊。杜明春暗搓搓地回赠自己绣的帕子香囊,以及雕刻出来的小物件儿。

既是定了亲的,两家关系也好,杜明春也不多想什么,只等及笄一过,便成亲。

还未及笄,宫里传来噩耗,姐姐薨了。

新帝给予杜府的恩宠,隆重又高调,他要杜府再交一个女儿进宫。

进宫是多大的荣光啊,杜老爷二话没说,便把这事告诉了杜明春。毕竟和翰林府的婚约只是两家人当初的口头约定,没走明面的礼数。

杜明春哭闹了整三天,最后挨了杜老爷一巴掌,他指着杜明春痛心疾首,“皇恩浩荡!进宫为妃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那祁琰呢,祁琰怎么想。

杜明春派人给翰林府送信,半年送出去不知多少,无一有回音。后来她从祁府的嬷嬷那里打听到,这些信都被烧了,没有一封落在祁琰手里。

祁琰在某个夜里翻墙来杜府找她,被杜老爹好言扭送了回去,一回家就被关起来。

曾经使劲撮合这段姻缘的两家人,反过来使劲阻挠。

杜明春撕烂了每一封贺信,日以继夜地绣她的嫁衣。

“我要做一个正经娘子。”她对娘亲说。

杜夫人不像杜老爷那样,说什么进宫是福分的话,她只是很心酸地摸杜明春的头,“我跟你爹也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婚前一面也不曾见过的。这半辈子不也过得好好的。安稳生活已是多少人求不来的,荣华富贵,多少人拼了命都得不到。何况是进宫,宫里的吃穿用度,不是咱们这种官宦人家比得了的。”

“我不喜欢。”

“你就是没吃过苦。”杜夫人说。

“不喜欢跟吃苦有什么关系。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喜欢。”

“说的什么话,快呸呸呸,幸好没人听见。你就是太单纯了。”

杜明春仍旧绣着自己的嫁衣。

杜夫人道:“这也不光是你的荣华富贵。天子的旨意,若违抗了,杜家又怎么办呢。”

屋里一时静默。

“我只是想遂自己的心愿。”杜明春心说,可是她好像遂不了。

是不是投身到这样的高门,遇见那样美好的人,已经花光了所有福气。乃至于苍天看不下去,要她再也不能享受这些自己做主的日子。

进宫前的最后半年,杜明春恣意地做所有想做的事情,喝酒,冶游,在亭子上往下泼红豆雨。

泼红豆当天就接了皇帝的旨,再过两天便进了宫。

后宫的妃子很多,一个个的都不认识,杜明春的爹是从三品御史中丞,家世在这里算个中上,嘴巴却不甜,也不大会做小伏低,看了不少脸色。

偏她一来就见了皇上,还赐了封号。皇帝对杜府的恩宠,实在有些过头了。

杜明春预感不妙,借寄东西告知家里人低调些。但已经迟了,杜老爷贬官离京。翰林祁老爷外调,紧接着祁府两个为官的公子一一贬谪。关于祁琰,杜明春没能打听到。

皇帝借一次朝堂党争事件,来了一次朝臣大换血。

那些前朝老臣,要么告老还乡,要么官职变动。后宫妃子们的位分倒是与变动后家族的地位相对应。

杜明春这才看出了皇帝的用意,提拔自己信得过的,贬谪那些有用但倚仗资历的。

经此事件,许多人羡慕杜明春有福。家族虽贬官但屹立不倒,她自己也受皇帝待见。

她是有福啊,再伤春悲秋就太矫情了。杜明春心道。

一晃十五年。

杜明春没有孩子。她常常趴在窗台上看院子里的山茶花,那还是刚入宫不久皇帝赏她的。现在皇帝都不怎么来了。

她住的院子从以前的偏殿变成了主殿,但还是狭小逼仄。从院子里抬头,天都是四四方方的。

一天到晚都是一样的车轱辘话,偶尔听点谁谁谁又不对付的八卦,但是跟她有什么关系,听多了腻得慌。

如果皇帝能来一次该多好啊,起码还有人说点不一样的话。杜明春趴着又睡着了。

桌上放着没绣完的帕子。

她身边的宫女记得,以前杜明春刚来宫里,绣春山,绣雨伞,绣猫儿狗儿。绣得又哭又笑的,颇有些孩子气。后来她就绣些宫里的物件玩意儿。再后来,绣龙啊凤啊的。宫女以为杜明春要争宠了,心里还很欢喜,结果只是换个绣样,人在宫里还是那么懒怠。

后来嫔妃终于老了,有人愿意来找杜明春说话,左右还是关于皇上。

“你这一辈子,安安稳稳的。皇上虽见你不多,到底对你也好,赏赐什么都没少了你的,你呀,真有福气。”

但凡来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开场白。杜明春已经形成了统一的话术,既然她们是一样的说辞,她回的也是一样的说辞。

也算理解了娘曾经说的话,安安稳稳就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了。

皇上驾崩,妃子们聚在一起,各个头上都有了白头发。能说的话以前都说完了,现在就是聚在一起叹气,然后讲些皇子公主的车轱辘话。

杜明春感觉好累,她忽然很羡慕那些没来聚会的妃子。她们留在各自的宫里,真心实意地为皇帝驾崩而悲伤。杜明春羡慕她们,起码有过鲜艳的爱恨,有过主动的争夺。

杜明春出家了。

在有名的道山上,爹娘来看过她几次,相处有点生分。杜明春心里偷偷高兴,幸好皇帝死的早。这是她这么多年,最开心的一次,当晚杜明春喝了酒,醉醺醺地,趴在二楼阳台上,手里抱着猫。

灯火跳动,夜幕深沉。

闪电破开天幕,下起了雷阵雨。

宫里很多妃子都怕雷阵雨,她从来不怕,在先皇上面前装都装不出来。皇帝老儿嫌她不娇柔,以后下雷阵雨的晚上一次没来过。

杜明春彼时盛赞皇帝老儿有眼色,后来渐渐睡不着了,只能坐起来看雨。

她想她确实很拧巴,明明很寂寞,却不想争宠,明明是赏赐,却高兴不起来。大概真是没吃过苦。

为什么出宫了还在想宫里的事啊,她瞧着底下朦胧的人影,和记忆里的某个人很像。

很像很像。

她对他笑,脸上很湿。

底下的人撑着伞,肤色很黑。

他不再是和雨融为一体的水墨画。他是家族被贬之后,一路爬到从四品的祁琰。他眼角有了皱纹,气度仍然风雅,只是显得疲惫。

她听爹娘说起过,当年祁府男子全部被贬,祁老爹咽不下这口气,多次上书,没几年一命呜呼。

祁府没了主心骨一落千丈,是祁琰高中探花,然后一步步爬上来,保住了祁府。

安稳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比如祁琰。

可是杜明春这一辈子,又求了什么呢。

她何曾有福啊,杜明春饮下一口酒,一生求而不得,寂寥又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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