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鼠妖，微如草芥
“微微，又去送灯笼啊？”
“是呀是呀！”
“小鼠妖啊，今天这是给谁送灯笼呢，推着那么大车，连小鼠影都看不见喽。”
“我叫微微！”
熙熙攘攘的妖仙街上，牛头马面猪屠夫，包子肉汤红灯笼，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在众妖群中，最吸睛的还是那装满大红灯笼的板车，艳丽夺目。这板车在路中央飞速前进，却不见推车的人。
径直到达豹王府，一个马头人身的管家出现。板车那大红灯笼底下倏地蹿出一只成年男人手臂大小的老鼠。
它一身光滑柔顺的灰毛，细长的尾巴欢快地晃着，两只小脚撑着地，前身站起，迅速走到了马管家的身前。
“马管家，今日的灯笼送来了。”她说话时，两只红色眼睛比灯笼还要耀眼，即便身高只到马管家的小腿，却没有丝毫的胆怯。
“一共是三十两银。”
马管家循着声音，将目光从灯笼处转移，落到脚底处。看到来人的刹那，原本满意的神色，顿时拉了下去，脚步嫌弃地后退半步：“怎么是一只鼠妖来送！今日是我家少主病愈归来的好日子，你们灯笼店的掌柜就派个传播疫病的鼠妖来？！”
“马管家你说错了。”微微神色间并未出现任何意外，这种情况她早就遇到过不止千万遍。
鼠妖是这妖仙街内最低等的小妖，因为一些话本传说，总被当成是灾星。但因为鼠妖数量庞大，力大如牛，且工钱较低，总有店铺愿意聘用鼠妖来运送东西。
微微就是被灯笼店聘用的，因为不怕吃苦勤奋努力，短短几年，她已经成了搬运工的头。
她不卑不亢道：“我是鼠妖，却没有疫病。因为您此次定单量大且急用，铺内也只有我才能一次运送。若是换成别妖，此次费用该翻不知几倍。”
马管家无言以对，它又不是散钱童子，自是不愿掏那翻倍的银。冷哼一声扔了三十两银，派妖将灯笼推回了府内。
微微收起银两，数了数没有差错，快速回了灯笼铺。
再出来的时候，站在门口，摊开手掌，一枚一枚点着手中的五个铜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等到第五遍的时候，终于珍而重之地将铜钱塞进皮毛里。
它平日每送一次货，可以得到两个铜钱，今日豹王府的订单量大且重，掌柜地给了她五个铜钱。
迈开腿欢蹦着跳到猪屠夫的包子铺。
“猪大叔，来两个包子！”她坐在桌子上，高高伸出两个指头，笑眯眯道，“是两个哦！”
平日她花一个铜钱吃包子也只能攒起一个铜钱。今日花两个铜钱吃包子，还可以攒起三个铜钱。
真希望每天都有豹王府这样的订单啊，这样她就可以早日攒够出妖仙街的铜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啦！
“来喽——两个包子！”猪大叔端着两个包子放到了桌子上，“微微今天送了不少货嘛。”
“是的呀。”微微笑着应声，两手捧起一个包子立即啃了一口，恨不得将整个包子都吞下去，啃着眼睛眯起，感受着皮馅的软糯香甜，就着热气，一股脑吞了下去。
回味着残余的肉香，微微的第二口咬的小而慢，一边咀嚼一边听着周围众妖谈着各式各样的八卦。
这是它唯一能够稍稍触及外界的时候，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出美好而幸福的烟火人间，广阔自由。
“你们听说了吗？妖王宫的那位蛇女爱上了人间的书生，最后还被书生给抛弃了！”
“嗯？不知道啊，你快说说，怎么回事？”
微微也竖起耳朵。
“话说那书生联合和尚镇压蛇女，蛇女心灰意冷，大喝‘你既无情便休怪我无义’，当即唤了苍河，水漫金山，将那书生和和尚全都压了山底！”
“好！”
“不愧是我妖族好女！”
微微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抹了抹嘴唇，两只红眼睛滴溜溜地转：
“大水既发，必携瘟疫。”
看着桌上空空如也的盘子，微微嘴角上扬。
她知道怎么挣铜钱啦！
想罢，微微立即站起问旁边爆料的鸟妖：“你知道发大水的地方在哪吗？”
那鸟下巴一扬：“自然知道，便在妖仙街外水云镇中！”
“妖仙街外啊……”
微微嘴巴一下子拉平了。她本想着此次瘟疫横发，必定有诸多妖怪伤重难行，若她去了，便可通过搬妖来赚钱。
可第一步就卡住了脚步。
没有足够的铜钱，她连妖仙街的界门都出不去。
“微微——，微微！”
微微闻声转身，远处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正是灯笼铺的掌柜。
她快走两步迎上去：“掌柜，可是又有新货了？”
“大货！大货！”掌柜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微微心脏都蹦到嗓子了，才终于听到他挤出后面的话，
“豹王府马管家看中你的力气，让你去帮他搬一个月东西，每天一两银！”
“一两银！”
微微欢喜地几乎要跳起来，只需干个半个月，她就可以挣够出街的钱了！
没等掌柜的继续说，当即应声：“我去！”
掌柜的摆摆手：“你先别着急，听我说。”
“你可听说蛇女水漫金山之事？”
微微点头：“刚刚才听说。”随即双眼瞪大，“难道此次……”
“没错。此次你搬运的乃是妖体。”
掌柜的解释道，“水漫金山瘟疫横行，其中有诸多豹王府同族以及妖友未曾逃出。你的任务就是深入水云镇，找到豹王府妖友，将它们带回妖仙街妖神医院。”
“可是……”微微皱眉一想，“妖神医院妖怪众多，不会将瘟疫带到妖仙街吗？”
“这你就不用管了，豹王府自有对付瘟疫的灵丹。”
掌柜的掏出一块令牌并三张画像：“带着这块令牌你可随意出入妖仙街，到达水云镇找到这三只妖，将它们带回来。随后马管家会付你银两。莫要多问，只需听令。”
“……好。”
自那日应允马管家之后，微微每日都是辰时拿着令牌出街，前往云水镇，依着画像找到五个指定妖怪后，便将它们同时扶到一辆小房间一样大的车厢里，再通过令牌回到妖仙街。
有了这令牌，妖仙街外看守的妖卫从不检查车厢，微微顺利地将车厢拉到妖神医院。
正如掌柜的所说，医院方面马管家早已安排好，总之微微每次来送车厢时，从不会有妖阻拦。
连续几日下来，也没有听到甚么瘟疫传播迹象。
有一天，微微如往常一样拉车厢到达妖神医院，竟发现自己第一天运送的一只妖怪安然无恙地从妖神医院走了出来！
豹王府果真有灵丹妙药！
直到现在，微微心中压着的大石总算是落了下去。
第二天去搬送的时候，从出街到找妖再到搬送，整个过程都开心至极，甚至于时间都只用了平时的一半。
然而，果真是乐极必衰。
今天微微接的几只妖当中，有一只是猫妖。
它一见到微微，双瞳就开始发亮，血红的舌头时不时扫过唇角。
微微举着车驾，缓慢地朝前挪动双腿。
她可以感觉到来自背后的那道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视线，浑身的毛都悄然炸了起来，冷汗顺着额间向下流淌。
可她不能停。
她们鼠妖确实大力，但也是有极限的，像这种五只妖的车驾，上千斤的重量全都压在它细若竹竿的双腿上。能回到妖仙街，完全是靠着一口气。
但偏偏，每个被她托举起来的妖都认为她的力量无穷大。就像现在，那只猫妖舔着嘴唇，从车驾顶部一蹦而下，到了离微微最近的地方。
微微只感觉整个车驾地动般一颤，好容易稳住了双腿，便听到一声轻微的猫叫：
“小老鼠，本王饿了。”
微微瞳孔颤抖如将灭烛火。
那猫妖说完也不动作，只是握在微微头部车板上，尾巴轻轻晃动着。
微微只得继续向前。
一步，两步……
越过街外火烧般的晚霞，过了妖仙街古铜般的大门，伴着大门慢慢关闭的声响，最后一丝晚霞消失在眼前。
微微来到了妖神医院。
车驾落定那一刻，微微两腿蹬地，连银钱都顾不上，飞一般向外冲去。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
猫妖掌心一动，万千妖力乌云盖顶般压在微微身上，让她连半步都动不得，双腿颤颤巍巍的向地上跪去。
一只猫爪压在她的脸上，爪心抓透了她的脸颊嘴角，血液顺流而下，可她连疼都感受不到，像是溺水一般。
“猫王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马管家见状大惊，急忙就来劝架，却因为身份差异，不敢动猫王分毫，只得陪着笑脸道，
“殿下，这鼠妖是我们特聘来拉妖的，若她被吃了，可找不到力气和她一般大的啊！”
“殿下，您行行好，暂且放她一回？”
微微难受地闭上了眼睛，好半晌，脸上的猫爪松开，方觉周身压力顿减，呼吸重新回归，连喘带咳地。
未等说话，便被马管家拽着站起，被压着朝猫王行礼赔罪，浑浑噩噩半天，不知被谁推出了妖神医院。
熙攘的闹声进入耳膜，微微恍惚地抬眼，后知后觉伸手摸了下嘴角脸颊，蹭出满手的血。
猫王是因为染了瘟疫，所以才需要她运送。
而现在，她的脸被猫王抓破了，流了血。
“微微，今天来几个包子呀？”
“小鼠妖，你搬完今天的东西了？”
“微微……”
“小鼠妖……”
微微立刻将血手藏到了身后。
好半晌，不知是一刻还是半日，微微轻轻探出手，摸向自己鼓囊囊的肚子。
毛发旺盛而柔顺，然而仔细摸，却仿佛能摸出几块些微的凸起。
这里装满了她这一生所攒的全部银两。
微微转过身，红色的双瞳望着妖神医院。
她要为自己挣一条命！
“马管家！”
“马管家！”
微微从出生到现在，跑了几千上万里，累有过，痛有过，偏这段路程跑得难受而绝望，喊得撕心裂肺：
“微微求你给一颗救命灵丹！”
她冲进妖神医院，死死抓住马管家的袖子，
“马管家，我……我被猫王殿下抓伤了……”
马管家立刻拽回了袖子，后退数步，双目震惊。
微微双手伸出，展开所有的银两，其实不过是一个五两银锭以及几块碎银子加上许多铜钱，全部不过几十两。
她颤声道：“我想买一颗灵丹。”
马管家惊怒万分：“灵丹岂是你个鼠妖配用的！”
“来妖！把这个染瘟疫的鼠妖给我拖出去！扔到乱葬岗上！”
“不，不行，火，火烧！”
微微手中银两撒了满地，伸着手去抓马管家衣袖：“马管家，你就给我一颗，一颗就好！我保证，保证给你搬很多很多妖！”
马管家惊恐万状：“快把她拖走！！！”
“不……不要！”微微终于害怕地哭了出来，“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我还没出妖仙街……”
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
火烧般的晚霞进了妖仙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