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用一切换你岁月流长
01
周二的时候回了趟老家，来去匆匆，除去给爸做检查办住院的一天半，真正待在家里的时间只有半天。
走的时候，爸在医院的16楼做物理治疗，我没有上去打招呼，一是要赶车，二是不愿看见爸又流泪（自从生病后爸变得特别脆弱，我每次离家他都流泪，为此总被妈数落）。
坐上车的时候，我给妈发了个微信，妈让我再专门给爸也打个电话。
其实爸的电话比妈的电话更容易打，妈的电话经常没人接，但爸的从不会。生病后走路不方便的爸爸，唯一可以消遣的就是手机，唯一一直陪伴他的也是手机，所以爸的手机一直随身携带。
电话通了好久才接听，因为爸只有右手可以活动，掏手机，按按键，都很难很慢。
我说爸我走了，东西都拿好了，刚才太着急没上去跟你说声。
爸缓缓地说，现在就走啊？
“嗯”，我有点难受。
“那五一回来不？”爸又问。
“爸……只有四五天就是五一了，我这才走……”我鼻子很酸，看了看旁边座位上的人，忍住了眼泪。
02
爸年轻的时候很帅，性格开朗，爱玩，很少发脾气（不是没脾气），为人大方，有很多朋友。
因为朋友多，家里经常有客人，为此妈受了很多累。
那时候穷，但是爸爱面子，招待客人从不小气，于是家里更穷，但却总被人以为很富有。
爸思想很“新潮”，不保守不呆板，也不会像农村多数人那样“勤俭持家”，总是有钱就用来改善生活，没什么存钱概念。
后来，这种优秀的基因毫无保留地被我继承并且发扬光大了。
在那个年代，农村里没有男孩的人家，总会被人瞧不起，各种难听的话不堪入耳。
而爸，就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女儿。
我猜想那个时候他也是想要儿子的，毕竟有儿有女才更完美。
但这种想法从来没有从爸的口中听到。
也从没听他说过羡慕谁家的儿子。
每天都爽朗地干活，去镇上上班，约战友同事朋友谈天说地，下象棋。
有一次，爸没能帮隔壁一个堂叔家争取到扶贫款，那家的堂婶就胡搅蛮缠来我家一通闹腾，指着我和妹妹说，活该你们家绝后。
我和妹妹缩到墙角，惊慌失措地望向爸爸。
爸轻声让我们先出去。在门外，我和妹妹听到爸平静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后来一直都刻在我和妹妹心里。
他说：我的女儿不会比别人家儿子差。
为了这句话，我和妹妹很努力，努力考出成绩，努力不那么调皮捣蛋，努力让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羡慕爸有女儿，有不输给别人儿子的女儿。
那时我们还不明白什么叫证明自己，只是单纯地不想让父母再因为我们被说三道四。
03
我小时候脾气倔，而且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
挨打十有八九都是因为顶嘴。
同一件事，我常常一边捶胸顿足地喊着“我就不”，一边被妈妈“教育”，一边把“就不”做的事做了。
现在想想，真傻。
但又想想，还好那时爸妈常常“教育”，不然现在就要在社会上被别人“教育”了。
因为受“教育”的次数比妹妹多了无数倍，我认定爸妈是不爱我的。
一度非常偏执，觉得自己就是被抛弃的孩子。
写了很多日记，倾吐自己对父母的极度不满，发泄心里的压抑，甚至提及“离开”“死”这样的字眼。
有一次，一家人从姨妈家走亲戚回来，已经忘了当时因为什么，在路上跟妹妹闹起来，被妈训斥了一顿。
我倔脾气又上来了，自己在前面飞快地跑起来，越跑越远，跑的看不见后面的爸妈和妹妹，仍没有停下来，“恨恨”地一直跑到了家。
我躲在了村头稻场的稻草堆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记得我被拽出来时是半夜了，一圈人打着手电，我迷迷糊糊听小叔说爸从下午找到现在，从我跑掉就开始在后面跟着找。
从姨妈家回来的那条路全是山路，很多岔路，行人很少，至少有20里地。
那晚，我挨揍了，被打的很厉害，屁股上一条条的梗。
我从没见爸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抡起小棍的时候一遍遍说着“以后不准再乱跑，不准让我找不到”......
04
在农村，我们家的教育大概算是比较另类的，从不会因为成绩单而挨揍，也不会被限制各种自由，看课外书可以，去同学家玩可以，要好的朋友里有男同学也可以。
爸只是偶尔给些忠告和建议，旁敲侧击地告诉我们怎么做更合适更合理。
那时爸常说如果学成书呆子还不如不上学，成绩再好，家里来人招呼都不会打，出去话都不敢讲，有什么用。
这观点在当时很“前卫”。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选择。
报考高中还是中专。
这个选择不是像别人一样纯粹根据自己的兴趣和意愿就行，要考虑家庭经济情况，要考虑小我两岁的妹妹。
爸妈说，姐妹两个只有一个可以上高中上大学，另一个要上师范早点毕业参加工作，因为家里无力供养两个。
作为老大，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应该放弃高中，选择中师。
如果我选择中师，将提早参加工作，在妹妹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可以为家里分担了；
如果我选择中师，妹妹就可以高高兴兴地上高中，然后考取她梦想的大学。
然而，我倔强而自私地报考了高中，扼杀了妹妹上大学的希望。
爸妈没有勉强我，也没有埋怨我。
我是老大，我占了先机。
后来，妹妹初中毕业，考了全县第二名的成绩，却不得不上了师范。
她的班主任和校长为她惋惜不已。
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妹妹回家哭了整整一星期。
那一星期里，我都不敢看妹妹的眼睛，我怯弱地小心地在家里待着，尽量不走动，尽量不说话。
爸除了自责和安慰妹妹，并没有呵责或者迁怒于我，尽管我在高中里成绩下滑很多，尽管我从来都没有妹妹努力。
看着难过的妹妹，无奈的爸妈，那一刻我很后悔自己的选择；
那一刻我觉得爸应该是爱我的，至少，没有那么不爱。
05
高考我考的很烂，非常烂，没能上到曾经梦想的大学。
我非常羞愧，姐妹两人的大学梦，都砸在我一个人的手里了。
这时，妹妹已经在师范上了一年。
在学校她节俭勤奋，刻苦努力，放假回家就帮妈干活，割稻采茶，拾柴打板栗。
而我，在学校偷懒贪玩，逃课开小差，零花钱却是妹妹的两倍。
回到家，割稻子我皮肤过敏，采茶几小时摘不了几片，上山打板栗时扛根竹竿，肩膀就红肿一星期，帮忙做饭炒菜，土豆萝卜都得爸提前切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什么都不干了，而妹妹越来越熟练，什么都会干了。
我慢慢地觉得，好像没有人抛弃我，似乎一直都是我自己不懂事，太矫情，从来没理解父母，没疼爱妹妹。
我天经地义地享受着老大的特权，却没有承担老大的责任。
06
虽然考的非常不好，上那么不入流的学校，爸还是没有一丝责怪，反而安慰情绪低落的我，尽管我知道他一定也有失望。
爸凑了钱之后坚持亲自把我送到学校，他说我从没出过远门，他不放心。
那时，从老家到郑州只有卧铺大巴，坐了整整一夜。
新生报到手续繁琐，爸背着我的两大包行李来来回回跑了一上午。
中午在校门口吃了一块钱一碗的汤，觉得真是美味，一块钱太值了。
后来我知道那叫“胡辣汤”，那天我们吃的是他们早上没卖完的。
把我一切安顿好，生活用品也买好之后，爸必须要走了。
爸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全是零票了。
他数出45块，把剩下的全都递给了我。
他说来时车费45，回去应该也是，路上不用花钱，留个车费就行。
他说交了学费，你生活费都没剩多少了，家里困难，你别怪我们，等用完了，我们再想办法给你寄。
我当时鼻子酸酸的，把那把零钱又塞给他。
我说爸你还要坐车去车站，还要吃晚饭呢，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他说哪用坐车啊，来时我都看了，从这走到花园路，然后右拐一直走就到了。你爸又不是没出过门，丢不了。
“爸，那得走多久啊，那么远”
“这算什么远，还没过年走亲戚远呢，要不了两小时，正好到了差不多可以发车了，不用等太久。”他说着已经把钱又装进我的兜里。
“那你还要吃饭呢，明天才到家”我又伸手去掏钱。
“我坐车不能吃饭，不舒服，你别管了”
出了校门口，我一直跟着爸往前走，不想让他在我视线消失。
爸停下来不准我再送，说我刚到陌生大城市，怕一会走远了我一个人回去迷路。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爸越走越远，看着爸不再挺拔的背影，眼睛开始模糊，心很痛。
突然发现，爸是爱我的，比我想象的更爱，只是我从来没能体会这份深沉的爱。
那一刻，我好想追上去，跟爸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那么任性，对不起我那么倔强，对不起我那么不懂事，对不起我没有争气，对不起我不是让你骄傲的女儿……
我却没有。
我站在原地，站在这个陌生的孤单的城市，任眼泪模糊双眼。
后来，妈告诉我，那次爸回去的大巴走的路线不一样，车费是50。
因为差了5块钱，爸提前在临县下车了，辗转坐了能到我们街上的中巴，在街上找熟人借了中巴车费。
从街上走到家时，已经第二天下午了，一直没有喝水吃饭，胃病又发了痛了一个星期……
记得当时听到这些时，我一下就哭了，大声地对爸喊：我让你留钱你不留，我让你留钱你不留。
07
在经济上，爸妈不算富有。
在精神上，我们从没贫穷。
从小到大，所有决定父母都只是提供参考意见，最终尊重我们自己的选择，不强求，不施压。
我们穷，并快乐着。
每次有同学到家里玩，爸都能跟他们“玩”到一起，聊的不亦乐乎，甚至开各种玩笑。
他们总是羡慕我们家的“没规矩”，羡慕我有开明的父母。
就是这样乐观的爸爸，几年前突然中风，从此行动不便，大脑迟钝。
以前开朗爱热闹，到处是朋友，总有人来找他下棋、聊天，在哪里都很活跃；
现在很少有人来跟他玩，因为他不能下棋，也跟不上聊天思路，在哪里都是“负担”。
以前他做煎饼煎饺手擀面，我们吃到撑，现在他连站立都困难。
以前他特讲究特体面，每天洗头刮胡子，拖地都拖三遍；
现在洗头换衣服，都得靠别人，什么时候给他洗给他换，他都没办法。
以前他开车带妈溜达，现在妈扶着他才能下楼。
以前玩手机学电脑，不输年轻人；现在一个手接听电话很笨拙，发短信经常是空白信息
以前他身边有很多人，现在每天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盼着手机铃声响起。
以前他总说没事不用经常回来，又费钱又耽误工作；
现在，还没走就问什么时候再回，今天才走，就问明天还回不。
所有的节假日，他都会用不灵活的手吃力地给我打电话：燕儿，回来吗？
他忘了好多事，忘不了想闺女，他记不得时间，却总记得每一个节假日
爸，你总说我最像你，所以你包容我的爱玩，理解我的折腾。
可我却从来没好好为你做一件事，你就老了，就病了。
我很害怕，害怕你一天天老去，害怕看到你孤单无助的眼神，害怕看你吃力地坐下，吃力地站起，吃力地喊我回家。
你老了，老的就像一个孩子，老的让我猝不及防。
爸，抽空我一定回家，不再乱跑，不再让你找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