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祈｜人间

1     

       明弘嫉妒清显，他有着绝妙绝美的外貌，世人才用欣赏美的眼光看着他脆弱不安的心。可明弘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干裂的嘴唇，暗淡蜡黄的脸、浓厚棕黑的黑眼圈。他的敏感与不安在这幅皮囊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简直令人发笑。这时候，他越在心灵上与清显产生共鸣，心里就越加嫉妒着清显，嫉恨这个书中的人物。

      多么荒谬的嫉妒！多么悲戚的憎恨与认同！明弘紧咬着双唇，身子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2

      树平很多时候不懂明弘的戾气从何而来，脸上的悲哀为何徘徊不去，但是这不妨碍他欣赏着这种神情，获得一种隐秘的快感。尤其是当树平对明弘伸以援手，帮助其度过难关时，明弘眼中隐藏在感激之后的愤恨和耻辱更让他感到莫名的、决计不能显露的快乐。这是践踏的快乐，无人像他一样懂得明弘那颗细腻的赤子之心，也就无人能像他一样体会到把明珠掷向深渊时，破坏和毁灭给予他的眩目感。

      比起绝美皮囊和赤子之心的结合，一幅日暮西山的躯壳里装着一颗昼若骄阳的心灵，难道不更像是上帝的杰作吗？空有比天高之心，却又不得不化成泥，里面的不甘，恨、怒、痴和慕，是多么难得地糅合在一起，又化作尖刺狠狠地刺向明弘的心呀！

      明弘想，梵高得知他的作品被世界夸赞，卖到天价，会愤恨不已吧。并不是愤恨世俗的欣赏和荣耀姗姗来迟，也不是恨生错了时代，而是一颗明珠被丢弃在深渊之后，重见光明的第一瞬，不是本能地憎恨那刺眼的光线吗？深渊让他痛苦，却也给予他唯一的光明地位。痛苦给予快乐，践踏带来美感。明弘苦笑，而他自己被践踏着，却只能让这颗心一碎再碎了，哪还有可以让人宣泄的美感呢，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3

      明弘身上有很多浮木，例如绘画、书法、钢琴、摄影和健身。他渴望着这些事物能够成为心的寄托，能够让心中的不安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欲，有一个出口。但与此同时地，他又不可避免地希冀这些事物能让他变得“正常”，变得有可取之处，被人认同欣赏。这种想法让他觉得罪恶，甚至有着难以言喻的歉意。说到底，这些与他而言永远只是浮在水面上的木头，他幻想能够被拯救，但无根漂流的木头只是更加清晰地让他知道自己溺水的事实，而他没有自救的能力，最后只能背上无能的枷锁。

4

      明弘问树平，如何能够拥抱自己的灵魂？树平说，世界没有灵魂，只有意识。即使有灵魂，也无法相拥抱，因为拥抱是物质的，是热量的传递，而灵魂是另一个维度的虚空，不同维度，如何拥抱？

      可是明弘想，没有拥抱的话，他怎么去爱自己的灵魂，怎么去安慰他，怎么去温暖他？假若灵魂与他不在同一个维度，那么他只能永远隔着一道墙与灵魂相遥望了。即使他能感受到，他却永远无法看清自己真正的模样，拥有的不过一幅粗鄙不堪的躯壳。而这幅躯壳将伴他终生，决定他终生。把躯壳这个墙，当作灵魂去供奉，人生之悲，最悲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