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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墓园,被知道和被看见

2021-08-30  本文已影响0人  茉莉碧莲

我从陈丹青的笔下认识木心,但除却先生那几句耳熟能详的诗句,诸如从前的日子很慢,等等,我真还没有完整的读过木心的文字,今天偶尔翻到一篇《温莎墓园的日记》,我以为他写的是散文,最后才知道这是一篇小说。

这篇号称散文体的小说,我读出来的全是散文的味道。一开始是身临其境的景:每周一两次要漫步其间的陌生的无名墓园空寂无人,几年下来,季节换景也已是熟睹,无声的墓碑总是在满眼明绿摇曳颤动的树荫下显得更加静寂无声。

这是一个基督徒的墓园,十四座墓碑和苍翠的树依次环结在泥径,泥径内侧用细草铺汇成偌大的圆坪,乔木和亚乔木分别耸立着,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幽林,只有居中而偏西的那块黑岩,巨象之背般伏在蒿莱丛中……穿过墓园就是坐落于泰晤士河北岸的西敏寺广场,这是在伦敦。

这个漫步于无名墓园的人,始终没有以第一人称“我”进入作品,不断进入读者眼帘的只是他的边走边想:“肉体要离开黑岩,可肉体又勿明去向,” “为何漫步最宜沉思,就因肉体有肉体的进行,心灵有心灵的进行,心灵故意付一件事让肉体去做,使它没有余力作骚扰,肉体也甚乐意,无目的,不辛劳,欣然负荷着心灵,恣意地走,……” 。恢弘又朴素的修道院,僧尼、社众,“毕生奉献于传播福音,兴办学校,分施慈惠,可见所谓四百年前此风已告衰竭的史鉴,未必尽然……”

这漫步者隔三差五的走进墓园,起先吸引他的是夏绿的乔木,导致频来徘徊的却是墓碑上的十四方瓷质的高肉浮雕,这瓷雕最吸引他的又是人形的塑造,到了拜占庭的风格,由圆熟而拙劣。

这漫步者沉思跳跃,没有一条故事的实线,他只把自己漫步时的胡乱所思写进一封信中,寄给桑德拉。桑德拉,女性,朋友?情人?

有事件要发生了吗?第五座墓碑铭牌脱落,成了一座无名墓碑。因着好奇这里埋葬的到底是谁,便去搜寻草丛,遂发现“垒石上平平的放着一生丁” 。生丁只能落在泥径上草丛里,怎么会平整整的呆在垒石上?林中分明有不遇的那一个,“不可理喻的偶然性让人觉出了乏味”,却准确无误的吸引了读者的兴趣。

这是爱德华公爵夫人永逝的那几天,一九八六年四月,“华利丝年轻时候的照片,使新闻纸美丽了几天。” 人们当然记得那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英王爱德华八世,夫妻双双落幕了。“看罢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爱情回顾展,犹居尘世的男男女女都不免想起自己,自己的痴情,自己的薄情。”  可是,这不是故事要素的时间,它承载的还是漫步者的有感而发:是谁,第一次用语言说出我爱你?又是谁,第一次以笔画构成爱字,在其前加我其后加你。“嗣后,嗣后的人,那是指相继诞生的男男女女,代复一代,不拘是语言的爱文字的爱,都敝旧了,哆歪斜了,所以温莎情侣,用清正的嗓音,端庄的手迹,将爱说出写出,芸芸众生又觉得人生是人生,梦是梦,然后,才委委婉婉,重新认领人生如梦,其实这时却正在人生里而不在梦里。”

这诘屈聱牙的一番感慨,到底是在说眼前发生的故事,还是在抒怀人生如梦爱意深浅?抑或这只有桑德拉能懂?

沉思者继续在墓园里行走,从暮春到隆冬。生丁还在,在传递着信息的这端和那端。“使生丁由正面换为背面的力,是人力。” 那一个始终如影随形。 “ 生丁正之反之的次数愈多,涵义的值就进入:此至今犹存在,此怎能忘怀呢?此已无法中断这个持续了……”

苏士比,无情的场,堪比刑场赌场战场。公爵夫人离世了,留下一生爱情的珍物证物两百一十六件之丰。来年四月苏士比将要拍卖,无价的爱,有价了!那最最耀眼的,红宝石及金刚钻镶成的项链,桑德拉来信:“早年我在英吉哈德太太的沙龙里初晤华利丝·辛普森时,她就佩戴着它,四十岁,林中清泉的美,真正风华绝代,她是属于上个世纪的,或说,十九世纪留给二十世纪的悠悠人质。” 情节铺陈在来往信件里。

那枚生丁还在。墓园中静思慢走不曾照面的两个人,手执生丁,复指翻转。忽一日,仔细端详,原来这生丁的背面,林肯纪念堂之上,有一行拉丁文,意谓:“许多个化为一个。” 此、彼、第三者(如有第三者闯入),随手抛掷生丁,那信息就全乱了。然而,此者与彼者处理乱码生丁的方式如出一辙:换一枚色泽相近的生丁,一个放的是林肯像的正面,一个放的是纪念堂的反面。漫步者又思绪蹁跹:“这样,岂非已经与爱的誓约具有同一性。” 他说,而今是人,人意,只以精纯的人的一念耿耿在怀,这又岂非正符合那生丁背面的拉丁文铭言:把许多个化为一个。

这是一部虚构体小说么?作品后半部漫步者和桑德拉的通信是这部作品最写实的部分,似乎有点小说的影子。桑德拉,一个以写爱情为事业的新闻记者,来信诚邀赴约日内瓦,去苏士比看温莎公爵夫人的宝物开拍。她说,她正怂恿英吉哈德太太非要将这红宝石项链拍到手,“如果你能来亲睹项链的谁属,我会多么高兴。” 漫步者的回复也很明了:三月底我不能来瑞士,四月,五月,也未知可否成行……。然后他又说,会来的,来才告诉你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不要问,尤其不要用电话来探听,我也说不清。或许,他只是不想看到传奇性的圣物成了俗物,曾有阿尔鲁夫人的东西在她活着时就被拍卖,那场面写的好残酷啊!(是以写爱情为事业的桑德拉的笔墨吗?)漫步者有了一点吐槽的气力: “文学是,必得写到一败涂地,才算成功!”

漫步者还是如故在墓园散步,已是白雪皑皑的冬天,生丁还无误的杵在那里,准确的翻面,令人有一阵针刺般的喜悦。二月的雪夜,墓园笼在腾旋的白色网花中觉得陌生,反而像迢遥童年所见的雪的荒野。最精彩的是结尾的文字:燃起纸烟,其实已经知道而且看见,我也被知道而且看见了。雪夜,荒野,墓碑,我,纸烟燃起的瞬间,全都被知道被看见!

细腻的感情,邈远的思绪,拉进了镜头的生丁,与远方朋友的通信,话题里的温莎公爵夫人的珠宝,还有苏士比。故事的情节只像游丝般的飘着,字里行间沉淀的是漫步者的自省,起于沉思,终于冥想。

至此,我懂了很多读者的茫然,木心的这篇小说确实难懂。读懂字面不难,可谁谙深藏的寓意,恐怕一万个读者就有一万个木心。想起某个评论家说的话:木心是小说界的李商隐,适合于“一弦一柱思华年”。

实话实说,木心的小说,散文味道浓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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