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闲文!傅申1980。朗读、文学大赛朗门·朗读文集

谢谢你,给了我名字

2021-10-21  本文已影响0人  项茁隐

1.

葡萄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又一路努力,毕业留在了当地的电视台。

春节,她回老家过年。

车经过河滩的时候,她停下。

芦苇随风晃动,似乎千年未变。不远处的冰面上,一群人正在那里电鱼。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你不照镜子看看你长那熊样,我好不容易让人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还挑肥拣瘦,你当你是什么金蛋蛋吗?

她转头,看见一个男人从她车前走了过去,后面的女人还在唠叨。

我告诉你李兵,不管你愿不愿意,这门亲事我都会定下来。

李兵?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回忆接着铺天盖地地涌出了脑海。

2.

冬日的冰面上,她趴跪在洞口,像只猫一样,把胳膊搭在冰沿,伺机而动。

鱼儿游着,不在意她。

她有些生气,她想,她马上就能抓住它们,然后一把拽下它们的头,把牙齿嵌进鱼肉,大快朵颐。

她看准了时机,一把撸起袖子,右胳膊像剑一样插进了水里。

下一秒,左手打滑,她整个人栽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像是无孔不入的蛇,钻进了她的鼻子里,喉咙里。

她用尽全力浮了上来,但洞口的冰像是泥鳅一样滑,她怎么抓也抓不住。

远处洁白的冰面上,晃动的芦苇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她想哭,她不想死。

她又突然忍住,不能哭,姥爷说过,她再哭妈妈就不回来了。

手滑了,她又沉入水里。

在水里,她努力想再看一眼天空,看一眼妈妈。

她还没见过妈妈。

晃动的水中,她突然看到妈妈在冲她笑,她看不清她的样子。

她想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会听话的,我不哭,我会乖乖的。

她看到妈妈冲她伸出了手。

她赶紧用尽所有力气,伸出手,去够。去抓。

她够着了,抓到了。

那双手很温暖,把她拉出了水,也拉进了现实。

她扑在冰面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3.

她睁大眼睛,四处搜索着妈妈的身影。

周围还是冰,芦苇,和一个蹲在地上,把手揣进袖子里的男孩。

男孩说,你在干啥?你差点淹死了。

她上下牙齿打着架,哆哆嗦嗦地说,我想,抓,抓鱼,吃。

男孩嘎嘎笑了,说,你可真笨,哪有空手抓鱼的?

你得用网,还得有鱼饵。

她已经冻得说不出话。

他把她带到他家里,从炕上的一堆衣服里扒拉出一身破棉袄棉裤,递给她,说,你换上吧,别冻死了。

他又把煤炉的炉门踢开,说,你在这里烤烤。我出去看我妈回来了没有。

她把湿衣服扒下来,穿上那身棉衣。

又光着脚蹦到炉子跟前,把两只手放在炉子上烤。

火苗渐渐旺了,她把鼻子凑上去,窜上来的火苗像是香喷喷的饼,她想吃一口。

这时她眼睛的余光瞟到了炉边放着的黑白照片。

木头做的相框上,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扎着两个辫子,在冲她笑。

她感觉身体抽搐了一下。

她拿起照片,把上面的灰细细擦净,然后轻轻凑近,闻着,闻着。

然后她舔了一口。

她的妈妈也是这个样子吗?

她问过姥爷,姥爷气哼哼地说,你妈已经死了。

她也没有爸爸,她想爸爸也死了吧。

她只有姥爷。

但姥爷几乎天天长在麻将屋里,回家的时候也只是带一包花生米,就着酒喝。

喝多了,他就骂她,你怎么不去死,你跟你姥跟你妈一样,是混蛋,是没用的东西,是破鞋。

她知道,姥姥生下妈妈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妈妈生下她也跟男人跑了。

所以姥爷把所有的怨气都发在了她的身上。

他生气的时候就不给她饭吃,把她赶出去锁上门。

她就自己去外面找吃的。她去地里捡发霉的玉米,去偷人家地里的胡萝卜。

她想吃肉了就去偷鸡,她把鸡的头掰断,放在火上烤,鸡毛也不拔。

有时候被逮住了,人家会像揪猪崽一样把她揪到姥爷的面前。

姥爷就会一巴掌呼过来,然后再一顿咒骂。

跟你妈一个熊样子。没出息的玩意儿。

姥爷嘴里没有妈妈一句好话。但她还是想妈妈。

她唯一怕的就是妈妈再也不回来。

她把自己的脸埋进了那张照片里。

然后她听到院子里响起了打骂声:死孩子,又逃学。看我不打死你。

她赶紧把照片放下了。

4.

男孩张着大嘴望着她。

看她像只猪一样,把头埋进碗里,三两下喝完了滚烫的粥,又用通红的手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他看着她一边吧唧嘴,一边把鼻涕擦到他的袄袖子上。中间还砰砰放屁,像猪八戒一样拍着肚皮打嗝。

最后她像只猫一样把碗舔的像屁股一样白。

她吃饱了,离开桌子,看着女人。

女人正皱着眉看她,见她看她,赶紧拿起笤帚往男孩身上扫,说,李兵,还不快去上学。

她跟在他身后出来了。

他说,你就跟几辈子没吃过饭的饿死鬼一样。

她说,饿极了,没人是好看的。

她说,你妈真好。

他说,扯淡,我妈整天揍我。

她说,我也想让我妈揍我。

他说,你妈真不回来了吗?

她不说话,两人走到了学校门口。

她说,上学好玩吗?

他说,一点也不好玩。老师就跟阎王爷一样凶,还会打屁股。

她说,哦。那我走了。

喂,他叫住她,你叫啥名儿啊?

她回头,我没有名儿。

从她记事起,她就被姥爷叫“死丫头”,或者“你”。

别人呢,都叫她野种或者没娘养的。

他说,不行,人哪能没有名字?你看村里的狗还有名儿呢。

她想有没有的有什么要紧的呢?反正也没人拿她当人看。

他歪着头看了看她,说,你长得像,像葡萄。

要不你就叫葡萄?

葡萄?她说。

嗯,怎么样?我觉得很好听。

她说,好。

他笑了,说,从今天起,你就有名字了。高不高兴?

她突然感觉眼睛里有些热,赶紧擦了一下说,高兴。

我走了。她说。

葡萄,他又叫住她。

哎。她愉快地答应着回头。

他说,要不你也上学吧。我二舅说了,人只有上学才能改命。我不知道那是啥意思,但是我二舅不会骗人,他就是靠念书出去了,听说现在在外面当了大官。

她说,我想想。

5.

她去找村长。跪下给他磕头,她说,我想念书。

她知道姥爷只听村长的话。

村长去找姥爷。

她看见姥爷从麻将屋里跑出来,趿拉着破棉鞋,恭敬地把耳朵上夹着的烟递给了村长。

村长跟姥爷进了屋。

她蹲在门口的土墙下抠土。

村长出来的时候,她看见姥爷的脸都拉的比驴都长。

村长说,丫头,明儿你就去上学,我这就去找校长说说。

村长想摸她的头,她一下子跳开,说,我不叫丫头,我叫葡萄。

姥爷抬起手,想扇她。

村长拦住,说,正好,孩子要上学了,你去把户口给孩子上上。

姥爷的脸拉得更长了。

村长一走,他姥爷就捡了根柴火棍子劈头盖脸地打她。

念什么书,念个老鼠。我一把老骨头还能榨出几滴油?是哪个狗日的在你跟前扇的风?

她边躲边跑,说,我就要去,我要念书。

上户口的时候,村长跟户籍办的人说,你就给写李葡萄吧。

李是姥爷的姓。

不行。她跟姥爷异口同声。

我就叫葡萄。她瞪着大眼说。

她爱叫啥叫啥,就不能姓李。她又不是我老李家的根儿。

从此以后她就叫葡萄。

那年她8岁。

6.

她很快喜欢上了念书。她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念书更好的事。

在学校里,总有人喊她杂种,还骂她破鞋。这放在以前,她肯定会捡块砖头砸的那人嗷嗷乱窜。

然后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

但是现在她不理会了,只要他们不打扰她学习。

那些人看她再没反应也就不再自讨无趣。

她偶尔想起李兵,他仍旧逃学,她总见不着他,只能埋头读书。

放学回家,爷爷把草筐子扔给她的时候,她就偷偷装本书放在里面。

割完草,她就坐在地上看,借着月光看,借着萤火看。

有一次回去晚了,经过打麦场的时候,村口的老光棍李富又凑了上来。

他总是会摸她几下,把一双脏手伸进她的裤子里。

以前她是不敢出声的,她也不敢告诉姥爷。

她怕姥爷再骂她破鞋。

但是这次,当他把她按到麦秸堆的时候,她照着他的脸狠狠地踹了一脚。

你滚,你个流氓,变态。你再碰我,我就喊人了。

死丫头,还长本事了,他还想上前。

她抓起筐子里的镰,说,你信不信,我宰了你。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她抓起一把泥土扔过去,说,我不叫死丫头,我叫葡萄。

7.

葡萄考上了县一中。村里只有三个女孩考上了。她是其中一个。

姥爷坐在门槛上,用她的作业本卷烟。

他说,你大了,识俩字就行了,出去打工挣钱吧。

她说,不,我要上。

姥爷拿起烟锅子打她的头,你生在穷庄户人家,就是一辈子的土坷垃命,真指望着念书能变成金元宝?你记住,你就是滚得再远也只是屎壳郎的粪蛋子。

我才不是粪蛋子。我是葡萄。她拧过头,跑了。

整个暑假她去给镇上盖房的人家搬砖,和水泥;去收粮食的地方看秤,扛一袋袋的麦子。

钱还不够。

她找到村长,跪下给他磕头,说,我以后挣钱了一定加倍还给您。

高中时她依旧是全校最穷的,自卑却又好强。

高一冬天的夜晚,她穿着单薄的裤子,蹲在宿舍的走廊里看书,手冻得连笔都抓不住。

同宿舍的女孩蹲在门口洗脸,叫她,喂,那个谁,给我拿一下毛巾。

她不抬头,说,我不叫喂,我叫葡萄。想让人帮忙,就得先学会尊重别人。

那个女孩火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让我尊重你。谁不知道你就是个野种,没爹没娘,一点教养也没有。

她走过去一把扯住女生的头发,说,你说谁没有教养?

她跟女生厮打起来。

从此谁也不敢再欺负她。谁也不敢再叫她“喂”。

一直到大学,一直到工作。

她已彻底脱胎换骨。

8.

葡萄下了车,他的妈妈已经走了。

她叫他,李兵。

他回头,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认出她来了。

他的目光带着惊喜,他说,葡萄,你咋回来了?

她说,我回家过年啊,来看看我姥爷和村长。

是,是,我都忘了,快过年了。李兵尴尬地笑笑。

他们找了个空地坐下,聊了聊彼此的近况。

他说自己去了当了几年兵,现在回来了打算自己创业,搞养殖。

他说,他看过她主持的节目,要不是她没改名儿,他真不相信那是她。

我当时就随便给你起的,你还真当真了。

她说,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他的脸有些红。

她问他,你在相亲?

哎,就是我妈着急抱孙子,天天催,日日催。你说这事哪有那么快,至少得看对眼吧。

她笑了,那你有看对眼的嘛?

他挠挠头,说,还没有。

她说,你看我怎么样?你要是愿意,我跟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嘎嘎笑了,他说,你都多大了,还跟人开玩笑?

她说,怎么是玩笑呢?我是认真的。

他不笑了,说,你别闹了。咱俩不一样,不一样的人是没法一起过日子的。

他站起来,要走。

她叫住他,说,李兵,谢谢你啊。

他摆摆手,说,谢什么啊?还不是你自己争气。

她望着不远处那片冰面,那被风吹动的芦苇,似乎千年未变。

但她知道,它们都已获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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