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宋(九)刘裕灭后秦 刘穆之之亡
义熙十二年 416年
正月,加太尉裕兗州刺吏、都督南秦州,凡都督二十二州;以世子義符為豫州刺史。
二月,加太尉裕中外大都督。裕戒嚴將伐秦。詔加裕領司、豫二州刺史,以其世子義符為徐、兗二州刺史。琅邪王德文請啟行戌路,修敬山陵;詔許之。
五月,癸巳,加太尉裕領北雍州刺史。
八月,丙午,大赦。
寧州獻琥珀枕於太尉裕。裕以琥珀治金創,得之大喜,命碎搗分賜北征將士。
裕以世子義符為中軍將軍,監太尉留府事。劉穆之為左僕射,領監軍、中軍二府軍司,入居東府,總攝內外。以太尉左司馬東海徐羨之為穆之之副,左將軍朱齡石守衛殿省,徐州刺史劉懷慎守衛京師,揚州別駕從事史張裕任留州事。懷慎,懷敬之弟也。
劉穆之內總朝政,外供軍旅,決斷如流,事無擁滯。賓客輻湊,求訴百端,內外咨稟,盈階滿室;目鑒辭訟,手答箋書,耳行聽受,口並酬應,不相參涉,悉皆贍舉。又喜賓客,言談賞笑,彌日無倦。裁有閒暇,手自寫書,尋鑒校定。性奢豪,食必方丈,旦輒為十人饌,未嘗獨餐。嘗白裕曰:「穆之家本貧賤,贍生多闕。自叨忝以來,雖每存約損,而朝夕所須,微為過豐。自此外,一毫不以負公。」中軍咨議參軍張邵言於裕曰:「人生危脆,必當遠慮。穆之若邂逅不幸,誰可代之?尊業如此。苟有不諱,處分雲何?」裕曰:「此自委穆之及卿耳。」
丁巳,裕發建康,遣龍驤將軍王鎮惡、冠軍將軍檀道濟將步軍自淮、淝向許、洛,新野太守朱超石、寧朔將軍胡籓趨陽城,振武將軍沈田子、建威將軍傅弘之趨武關,建武將軍沈林子、彭城內史劉遵考將水軍出石門,自汴入河,以冀州刺史五仲德督前鋒諸軍,開巨野入河。遵考,裕之族弟也。劉穆之謂王鎮惡曰:「公今委卿以伐秦之任,卿其勉之!」鎮惡曰:「吾不克關中,誓不復濟江!」
裕既行,青州刺史檀祗自廣陵輒帥眾至塗中掩討亡命。劉穆之恐祗為變,議欲遣軍。時檀韶為江州刺史,張邵曰:「今韶據中流,道濟為軍首,若有相疑之跡,則大府立危,不如逆遣慰勞以觀其意,必無患也。」穆之乃止。
九月,太尉裕至彭城,加領徐州刺史;以太原王玄謨為從事史。
初,王廞之敗也,沙門曇永匿其幼子華,使提衣襆自隨,津邏疑之。曇永呵華曰:「奴子何不速行!」棰之數十,由是得免;遇赦,還吳。以其父存亡不測,布蔬食,絕交遊不仕,十餘年。裕聞華賢,欲用之,乃發廞喪,使華制服。服闋,闢為徐州主簿。
王鎮惡、檀道濟入秦境,所向皆捷。秦將王苟生以漆丘降鎮惡,徐州刺史姚掌以項城降道濟,諸屯守皆望風款附。惟新蔡太守董遵不下,道濟攻拔其城,執遵,殺之。進克許昌,獲秦穎川太守姚垣及大將楊業。沈林子自汴入河,襄邑人董神虎聚眾千餘人來降。太尉裕版為參軍。林子與神虎共攻倉垣,克之,秦兗州刺史韋華降。神虎擅還襄邑,林子殺之。
秦東平公紹言於秦主泓曰:「晉兵已過許昌,安定孤遠,難以救衛,宜遷其鎮戶,內實京畿,可得精兵十萬,雖晉、夏交侵,猶不亡國。不然,晉攻豫州,夏攻安定,將若之何?事機已至,宜在速決。」左僕射梁喜曰:「劉公恢有威名,為嶺北所憚,鎮人已與勃勃深仇,理應守死無貳。勃勃終不能越安定遠寇京畿;若無安定,虜馬必至於郿。今關中兵足以拒晉,無為豫自損削也。」泓從之。吏部郎懿橫密言於泓曰:「恢於廣平之難,有忠勳於畢下。自陛下龍飛紹統,未有殊賞為答其意。今外則致之死地,內則不豫朝權,安定人自以孤危逼寇,思南遷者十室而九,若恢擁精兵數萬,鼓行而向京師,得不為社稷之累乎!宜征還朝廷以慰其心。」泓曰、「恢若懷不逞之心,征之適所以速禍耳。」又不從。
王仲德水軍入河,將逼滑台。魏兗州刺史尉建畏懦,帥眾棄城,北渡河。仲德入滑台,宣言曰:「晉本欲以布帛七萬匹假道於魏,不謂魏之守將棄城遽去。」魏主嗣聞之,遣叔孫建、公孫表自河內向枋頭,因引兵濟河,斬尉建於城下,投屍於河。呼仲德軍人,問以侵寇之狀。仲德使司馬竺和之對曰:「劉太尉使王征虜自河入洛,清掃山陵,非敢為寇於魏也。魏之守將自棄滑台去,王征虜借空城以息兵,行當西引,於晉、魏之好無廢也,何必揚旗鳴鼓以曜威乎!」嗣使建以問太尉裕,裕遜辭謝之曰:「洛陽,晉之舊都,而羌據之;晉欲修復山陵久矣。諸醒宗族,司馬休之、國璠兄弟,魯宗之父子,皆晉之蠹也,而羌收之以為晉患。今晉將伐之,欲假道於魏,非敢為不利也。」魏河內鎮將於栗磾有勇名,築壘於河上以備侵軼。裕以書與之,題曰「黑槊公麾下」。栗磾好操黑槊以自標,故裕以此目之。魏因拜栗磾為黑槊將軍。
十月,秦陽城、滎陽二城皆降,晉兵進至成皋。秦征南將軍陳留公洸鎮洛陽,遣使求救於長安。秦主泓遣越騎校尉閻生帥騎三千救之,武衛將軍姚益男將步卒一萬助守洛陽,又遣并州牧姚懿南屯陝津,為之聲援。寧朔將軍趙玄言於洸曰:「今晉寇益深,人情駭動,眾寡不敵,若出戰不捷,則大事去矣。宜攝諸戍之兵,固守金墉,以待西師之救。金墉不下,晉必不敢越我而西,是我不戰而坐收其弊也。」司馬姚禹陰與檀道濟通,主簿閻恢、楊虔,皆禹之黨也,共嫉玄,言於洸曰:「殿下以英武之略,受任方面;今嬰城示弱,得無為朝廷所責乎!」洸以為然,乃遣趙玄將兵千餘南守柏谷塢,廣武將軍石無諱東戍鞏城。玄泣謂洸曰:「玄受三帝重恩,所守正有死耳。但明公不用忠臣之言,為奸人所誤,後必悔之。」既而成皋、虎牢皆來降,檀道濟等長驅而進,無諱至石關,奔還。龍驤司馬滎陽毛德祖與玄戰於柏谷,玄兵敗,被十餘創,據地大呼。玄司馬蹇鑒冒刃抱玄而泣,玄曰:「吾創已重,君宜速去!」鑒曰:「將軍不濟,鑒去安之!」與之皆死。姚禹逾城奔道濟,甲子,道濟進逼洛陽。丙寅,洸出降。道濟獲秦人四千餘人,議者欲盡坑之以為京觀。道濟曰:「伐罪弔民,正在今日!」皆釋而遣之。於是夷、夏感悅,歸之者甚眾。閻生、姚益男未至,聞洛陽已沒,不敢進。
己丑,詔遣兼司空高密王恢之修謁五陵,置守衛。太尉裕以冠軍將軍毛修之為河南、河內二郡太守,行司州事,戍洛陽。
西秦王熾磐使秦州刺史王松壽鎮馬頭,以逼秦之上邽。
十一月,太尉裕遣左長史王弘還建康,諷朝廷求九錫。時劉穆之掌留任,而旨從北來,穆之由是愧懼發病。弘,珣之子也。十二月,壬申,詔以裕為相國、總百揆、揚州牧,封十郡為宋公,備九錫之禮,位在諸侯王上,領征西將軍、司、豫、北徐、雍四州刺史如故,裕辭不受。
西秦王熾磐遣使詣太尉裕,求擊秦以自效。裕拜熾磐平西將軍、河南公。
秦姚懿司馬孫暢說懿使襲長安,誅東平公紹,廢秦主泓而代之。懿以為然,乃散谷以賜河北夷、夏,欲樹私恩。左常侍張敞、侍郎左雅諫曰:「殿下以母弟居方面,安危休戚,與國同之。今吳寇內侵。四州傾沒,西虜擾邊,秦、涼覆敗,朝廷之危,有如累卵。谷者,國之本也,而殿下無故散之,虛損國儲,將若之何?」懿怒,笞殺之。
泓聞之,召東平公紹,密與之謀。紹曰:「懿性識鄙淺,從物推移。造此謀者,必孫暢也。但馳使征暢,遣撫軍將軍贊據陝城,臣向潼關為諸軍節度,若暢奉詔而至,臣當遣懿帥河東見兵共禦晉師;若不受詔命,便當聲其罪而討之。」泓曰:「叔父之言,杜稷之計也。」乃遣姚贊及冠軍將軍司馬國璠、建義將軍□也玄屯陝津,武衛將軍姚驢屯潼關。
懿遂舉兵稱帝,傳檄州郡,欲運匈奴堡谷以給鎮人。寧東將軍姚成都拒之,懿卑辭誘之,送佩刀為誓,成都不從。懿遣驍騎將軍王國帥甲士數百攻成都,成都擊禽之,遣使讓懿曰:「明公以至親當重任,國危不能救,而更圖非望;三祖之靈,其肯佐明公乎!成都將糾合義兵,往見明公於河上耳。」於是傳檄諸城,諭以逆順,徵兵調食以討懿。懿亦發諸城兵,莫有應者,惟臨晉數千戶應懿。成都引兵濟河,擊臨晉叛者,破之。鎮人安定郭純等起兵圍懿。東平公紹入蒲阪,執懿,誅孫暢等。
义熙十三年 417年
春,正月,甲戌朔,日有食之。
秦主泓朝會百官於前殿,以內外危迫,君臣相泣。征北將軍齊公恢帥安定鎮戶三萬八千,焚廬舍,自北雍州趨長安,自稱大都督、建義大將軍,移檄州郡,欲除君側之惡;揚威將軍姜紀帥從歸之,建節將軍彭完都棄陰密奔還長安。恢至新支,姜紀說恢曰:「國家重將、大兵皆在東方,京師空虛,公亟引輕兵襲之,必克。」恢不從,南攻郿城。鎮西將軍姚諶為恢所敗,長安大震。泓馳使征東平公紹,遣姚裕及輔國將軍胡翼度屯澧西。扶風太守姚俊等皆降於恢。東平公紹引諸軍西還,與恢相持於靈台,姚贊留寧朔將軍尹雅為弘農太守,守潼關,亦引兵還。恢眾見諸軍四集,皆有懼心,其將齊黃等詣大軍降。恢進兵副紹,贊自後擊之,恢兵大敗,殺恢及其三弟。泓器之慟,葬以公禮。
太尉裕引水軍發彭城,留其子彭城公義隆鎮彭城。詔以義隆為監徐、兗、青、冀四州諸軍事、徐州刺史。
二月,王鎮惡進軍澠池,遣毛德祖襲尹雅於蠡吾城,禽之,雅殺守者而逃。鎮惡引兵徑前,抵潼關。
檀道濟、沈林子自陝北渡河,拔襄邑堡,秦河北太守薛帛奔河東。又攻秦并州刺史尹昭於蒲阪,不克。別將攻匈奴堡,為姚成都所敗。
辛酉,滎陽守將傅洪以虎牢降魏。
秦主泓以東平公紹為太宰、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改封魯公,使督武衛將軍姚鸞等步騎五萬守潼關,又遣別將姚驢救蒲阪。
沈林子謂檀道濟曰:「蒲阪城堅兵多,不可猝拔,攻之傷眾,守之引日。王鎮惡在潼關,勢孤力弱,不如與鎮惡合勢並力,以爭潼關。若得之,尹昭不攻自潰矣。」道濟從之。
三月,道濟、林子至潼關,秦魯公紹引兵出戰,道濟、林子奮擊,大破之,斬獲以千數。紹退屯定城,據險拒守,謂諸將曰:「道濟等兵力不多,懸軍深入,不過堅壁以待繼援。吾分軍絕其糧道,可坐禽也。」乃遣姚鸞屯大路以絕道濟糧道。
鸞遣尹雅將兵與晉戰於關南,為晉兵所獲,將殺之。雅曰:「雅前日已當死,幸得脫至今,死固甘心。然夷、夏雖殊,君臣之義一也。晉以大義行師,獨不使秦有守節之臣乎!」乃免之。
丙子夜,沈林子將銳卒襲鸞營,斬鸞,殺其士卒數千人。紹又遣東平公贊屯河上以斷水道;沈林子擊之,贊敗走,還定城。薛帛據河曲來降。
太尉裕將水軍自淮、泗入清河,將溯河西上,先遣使假道於魏;秦主泓亦遣使請救於魏。魏主嗣使群臣議之,皆曰:「潼關天險,劉裕以水軍攻之,甚難;若登岸北侵,其勢便易。裕聲言伐秦,其志難測。且秦,婚姻之國,不可不救也。宜發兵斷河上流,勿使得西。」博士祭酒崔浩曰:「裕圖秦久矣。今姚興死,子泓懦劣,國多內難。裕乘其危而伐之,其志必取。若遏其上流,裕心忿戾,必上岸北侵,是我代秦受敵也。今柔然寇邊,民食又乏,若復與裕為敵,發兵南赴則北寇愈深,救北則南州復危,非良計也。不若假之水道,聽裕西上,然後屯兵以塞其東。使裕克捷,必德我之假道;不捷,吾不失救秦之名。此策之得者也。且南北異俗,借使國家棄恆山以南,裕必不能以吳、越之兵與吾爭守河北之地,安能為吾患乎!夫為國計者,惟社稷是利,豈顧一女子乎!」議者猶曰:「裕西入關,則恐吾斷其後,腹背受敵;北上,則姚氏必不出關助我,其勢必聲西而實北也。」嗣乃以司徒長孫嵩督山東諸軍事,又遣振威將軍娥清、冀州刺史阿薄干將步騎十萬屯河北岸。
庚辰,裕引軍入河,以左將軍向彌為北青州刺史,留戍碻磝。
初,裕命王鎮惡等:「若克洛陽,須大軍到俱進。」鎮惡等乘利徑趨潼關,為秦兵所拒,不得前。久之,乏食,眾心疑懼,或欲棄輜重還赴大軍。沈林子按劍怒曰:「相公志清六合,今許、洛已定,關右將平,事之濟否,繫於前鋒。奈何沮乘勝之氣,棄垂成之功乎!且大軍尚遠,賊眾方盛,雖欲求還,豈可得乎!」下官授命不顧,今日之事,當自為將軍辦之,未知二三君子將何面以見相公之旗鼓邪!」鎮惡等遣使馳告裕,求遣糧援。裕呼使者,開舫北戶,指河上魏軍以示之曰:「我語令勿進,今輕佻深入。岸上如此,何由得遣軍!」鎮惡乃親至弘農,說諭百姓,百姓競送義租,軍食復振。
魏人以數千騎緣河隨裕軍西行;軍人於南岸牽百丈,風水迅急,有漂渡北岸者,輒為魏人所殺略。裕遣軍擊之,裁登岸則走,退則復來。夏,四月,裕遣白直隊主丁晤帥仗士七百人、車百乘,渡北岸,去水百餘步,為卻月陣,兩端抱河,車置七仗士,事畢,使豎一白毦;魏人不解其意,皆未動。裕先命寧朔將軍朱超石戒嚴,白毦既舉,超石帥二千人馳往赴之,繼大弩百張,一車益二十人,設彭排於轅上。魏人見營陣既立,乃進圍之;長孫嵩帥三萬騎助之,四面肉薄攻營,弩不能制。時超石別繼大錘乃槊千餘張,乃斷槊長三四尺,以錘錘之,一槊輒洞貫三四人。魏兵不能當,一時奔潰,死者相積;臨陳斬阿薄干,魏人退還畔城。超石帥寧朔將軍胡籓、寧遠將軍劉榮祖追擊,又破之,殺獲千計。魏主嗣聞之,乃恨不用崔浩之言。
秦魯公紹遣長史姚洽、寧朔將軍安鸞、護軍姚墨蠡、河東太守唐小方帥眾三千屯河北之九原,阻河為固,欲以絕檀道濟糧援。沈林子邀擊,破之,斬洽、黑蠡、小方,殺獲殆盡。林子因啟太尉裕曰:「紹氣蓋關中,今兵屈於外,國危於內。恐其凶命先盡,不得以膏齊斧耳。」紹聞洽等敗死,憤恚,發病嘔血,以兵屬東平公贊而卒。贊既代紹,眾力猶盛,引兵襲林子,林子復擊破之。
太尉裕至洛陽,行視城塹,嘉毛修之完葺之功,賜衣服玩好,直二千萬。
丁巳,魏主嗣如高柳。壬戌,還平城。
五月,乙未,齊郡太守王懿降於魏,上書言:「劉裕在洛,宜發兵絕其歸路,可不戰而克。」魏主嗣善之。
崔浩侍講在前,嗣問之曰:「劉裕伐姚泓,果能克乎?」對曰:「克之。」嗣曰:「何故?」對曰:「昔姚興好事虛名而少實用,子泓懦而多病,兄弟乖爭。裕乘其危,兵精將勇,何故不克!」嗣曰:「裕才何如慕容垂?」對曰:「勝之。垂藉父兄之資,修復舊業,國人歸之,若夜蟲之就火,少加倚仗,易以立功。劉裕奮起寒微,不階尺土,討滅桓玄,興復晉室,北禽慕容超,南梟盧循,所向無前,非其才之過人,安能如是乎!」嗣曰:「裕既入關,不能進退,我以精騎直搗彭城、壽春,裕將若之何?」對曰:「今西有屈丐,北有柔然,窺伺國隙。陛下既不可親御六師,雖有精兵,未睹良將。長孫嵩長於治國,短於用兵,非劉裕敵也。興兵遠攻,未見其利,不如且安靜以待之,裕克秦而歸,必篡其主。關中華、戎雜錯,風俗勁悍;裕欲以荊、揚之化施之函、秦,此無異解衣包火,張羅捕虎;雖留兵守之,人情未洽,趨尚不同,適足為寇敵之資耳。願陛下按兵息民以觀其變,秦地終為國家之有。可坐而守也。」嗣笑曰:「卿料之審矣!」浩曰:「臣嘗私論近世將相之臣:若王猛之治國,苻堅之管仲也;慕容恪之輔幼主,慕容暐之霍光也;劉裕之平禍亂,司馬德宗之曹操也。」嗣曰:「屈丐何如?」浩曰:』屈丐國破家覆,孤孑一身,寄食姚氏,受其封殖。不思酬恩報義,而乘時繳利,盜有一方,結怨四鄰。撅豎小人,雖能縱暴一時,終當為人所吞食耳。」嗣大悅,語至夜半,賜浩御縹醪十觚,水精鹽一兩,曰:「朕味卿言,如此鹽、灑,故欲與卿共饗其美。」然猶命長孫嵩、叔孫建各簡精兵,伺裕西過,自成皋濟河,南侵彭、沛,若不時過,則引兵隨之。
魏主嗣西巡至雲中,遂濟河,畋於大漠。
魏置天地四方六部大人,以諸公為之。
秋,七月,太尉裕至陝。沈田子、傅弘之入武關,秦戍將皆委城走。田子等進屯青泥,秦主泓使給事黃門侍郎姚和都屯嶢柳以拒之。
八月,太尉裕至閺鄉,沈田子等將攻嶢柳。秦主泓欲自將以御裕軍,恐田子等襲其後,欲先擊滅田子等,然後傾國東出;乃帥步騎數萬,奄至青泥。田子本為疑兵,所領裁千餘人,聞泓至,欲擊之;傅弘之以眾寡不敵止之,田子曰:「兵貴用奇,不必在眾。且今眾寡相懸,勢不兩立,若彼結圍既固,則我無所逃矣。不如乘其始至,營陳未立,先薄之,可以有功。」遂帥所領先進,弘之繼之。秦兵合圍數重。田子撫慰士卒曰:「諸君冒險遠來,正求今日之戰,死生一決,封侯之業於此在矣!」士卒皆踴躍鼓噪,執短兵奮擊,秦兵大敗,斬馘萬餘級,得其乘輿服御物,秦主泓奔還灞上。
初,裕以田子等眾少,遣沈林子將兵自秦嶺往助之,至則秦兵已敗,乃相與追之,關中群縣多潛送款於田子。
辛丑,太尉裕至潼關,以朱超石為河東太守,使與振武將軍徐猗之會薛帛於河北,共攻蒲阪。秦平原公璞與姚和都共擊之,猗之敗死,超石奔還潼關。東平公贊遣司馬國璠引魏兵以躡裕後。
王鎮惡請帥水軍自河入渭以趨長安,裕許之。秦恢武將軍姚難自香城引兵而西,鎮惡追之;秦主泓自灞上引兵還屯石橋以為之援,鎮北將軍姚強與難合兵屯涇上以拒鎮惡。鎮惡使毛德祖進擊,破之,強死,難奔長安。
東平公贊退屯鄭城,太尉裕進軍逼之。泓使姚丕守渭橋,胡翼度屯石積,東平公贊屯灞東,泓屯逍遙園。
鎮惡溯渭而上,乘蒙沖小艦,行船者皆在艦內;秦人見艦進而無行船者,皆驚以為神。壬戌旦,鎮惡至渭橋,令軍士食畢,皆持仗登岸,後登者斬。眾既登,渭水迅急,艦皆隨流,倏忽不知所在。時泓所將尚數萬人。鎮惡諭士卒曰:「吾屬並家在江南,此為長安北門,去家萬里,舟楫、衣糧皆已隨流。今進戰而勝,則功名俱顯;不勝,則骸骨不返,無它歧矣。卿等勉之!」乃身先士卒,眾騰踴爭進,大破姚丕於渭橋。泓引兵救之,為丕敗卒所蹂踐,不戰而潰。姚諶等皆死,泓單馬還宮。鎮惡入自平朔門,泓與姚裕等數百騎逃奔石橋。東平公贊聞泓敗,引兵赴之,眾皆潰去。胡翼度降於太尉裕。
泓將出降,其子佛念,年十一,言於泓曰:「晉人將逞其欲,雖降必不免,不如引決。」泓憮然不應,佛念登宮牆自投而死。癸亥,泓將妻子、群臣詣鎮惡壘門請降,鎮惡以屬吏。城中夷、晉六萬餘戶,鎮惡以國恩撫慰,號令嚴肅,百姓安堵。
九月,太尉裕至長安,鎮惡迎於灞上。裕勞之曰:「成吾霸業者,卿也!」鎮惡再拜謝曰:「明公之威,諸將之力,鎮惡何功之有!」裕笑曰:「卿欲學馮異邪?」鎮惡性貪,秦府庫盈積,鎮惡盜取不可勝紀;裕以其功大,不問。或譖諸裕曰:「鎮惡藏姚泓偽輦,將有異志。」裕使人覘之,鎮惡剔取其金銀,棄輦於垣側,裕意乃安。
裕收秦彝器、渾儀、土圭、記裡鼓、指南車送詣建康。其餘金玉、繒帛、珍寶,皆以頒賜將士。秦平原公璞、并州刺史尹昭以蒲阪降,東平公贊帥宗族百餘人詣裕降,裕皆殺之。送姚泓至建康,斬於市。裕以薛辯為平陽太守,使鎮捍北道。
裕議遷都洛陽,諮議參軍王仲德曰:「非常之事,固非常人所及,必致駭動。今暴師日久,士卒思歸,遷都之計,未可議也。裕乃止。
羌眾十餘萬口西奔隴上,沈林子追擊至槐裡,俘虜萬計。
河西王蒙遜聞太尉裕滅秦,怒甚。門下校郎劉祥入言事,蒙遜曰:「汝聞劉裕入關,敢研研然也!】
初,夏王勃勃闻太尉裕伐秦,謂群臣曰:「姚泓非裕敵也。且其兄弟內叛,安能拒人!裕取關中必矣。然裕不能久留,必將南歸,留子弟及諸將守之,吾取之如拾芥耳。」乃秣馬礪兵,訓養士卒,進據安定,秦嶺北郡縣鎮戍皆降之。裕遺使遺勃勃書,約為兄弟;勃勃使中書侍郎皇甫徽為報書而陰育之,對裕使者,口授舍人使書之。裕讀其文,歎曰:「吾不如也!」
廣州刺史謝欣卒,東海人徐道期聚眾攻陷州城,進攻始興,始興相彭城劉廉之討誅之。詔以謙之為廣州刺史。
癸酉,司馬休之、司馬文思、司馬國璠、司馬道賜、魯軌、韓延之、刁雍、王慧龍及桓溫之孫道度、道子、族人桓謐、桓璲、陳郡袁式等皆詣魏長孫嵩降。秦匈奴鎮將姚成都及弟和都舉鎮降魏。魏主嗣詔民間得姚氏子弟送平城者賞之。冬,十月,己酉,嗣召長孫嵩等還。司馬休之尋卒於魏。魏賜國璠爵淮南公,道賜爵池陽子,魯軌爵襄陽公。刁雍表求南鄙自效,嗣以雍為建義將軍。雍聚眾於河、濟之間,擾動徐、兗;太尉裕遣兵討之,不克,雍進屯固山,眾至二萬。
詔進宋公爵為王,增封十郡;辭不受。
十一月,辛未,劉穆之卒。太尉裕聞之,驚慟哀惋者累日。始,裕欲留長安經略西北,而諸將佐皆久役思歸,多不欲留。會穆之卒,裕以根本無托,遂決意東還。
穆之之卒也,朝廷恇懼,欲發詔,以太尉左司馬徐羨之代之,中軍咨議參軍張邵曰:「今誠急病,任終在徐;然世子無專命,宜須諮之。」裕欲以王弘代穆之,從事中郎謝晦曰:「休元輕易,不若羨之。」乃羨之為吏部尚書、建威將軍、丹陽尹,代管留任。於是朝廷大事常決於穆之者,並悉北咨。
裕以次子桂陽公義真為都督雍、梁、秦王州諸軍事、安西將軍、領雍、東秦二州刺史。義真時年十二。以太尉咨議參軍京兆王修為長史,王鎮惡為司馬、領馮翊太守,沈田子、毛德祖皆為中兵參軍,仍以田子領始平太守,德祖領秦州刺史、天水太守,傅弘之為雍州治中從事史。
先是,隴上流戶寓關中者,望因兵威得復本土;及置東秦州,知裕無復西略之意,皆歎息失望。
關中人素重王猛,裕之克長安,王鎮惡功為多,由是南人皆忌之。沈田子自以嶢柳之捷,與鎮惡爭功不平。裕將還,田子及傅弘之屢言於裕曰:「鎮惡家在關中,不可保信。」裕曰:「今留卿文武將士精兵萬人,彼若欲為不善,正足自滅耳。勿復多言。」裕私謂田子曰:「鐘會不得遂其亂者,以有衛瓘故也。語曰:『猛獸不如群狐』,卿等十餘人,何懼王鎮惡!」
臣光曰:古人有言:「疑則勿任,任則勿疑。」裕既委鎮惡以關中,而復與田子有後言,是斗之使為亂也。惜乎!百年之寇,千里之士,得之艱難,失之造次,使豐、鄗之都復輸寇手。荀子曰:「兼併易能也,堅凝之難。」信哉!
三秦父老聞裕將還,詣門流涕訴曰:「殘民不沾王化,於今百年,始睹衣冠,人人相賀。長安十陵是公家墳墓,咸陽宮殿是公家室宅,捨此欲何之乎!」裕為之愍然,慰諭之曰:「受命朝廷,不得擅留。誠多諸君懷本之志,今以次息與文武賢才共鎮此境,勉與之居。」十二月,庚子,裕發長安,自洛入河,開汴渠以歸。
——《通鉴 晋纪三十九&四十 安帝壬&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