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黑水营(30)
黑水营(三十):绿营千总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四日
我坐在地上,向火堆又移了半寸,裹了裹披在身上的布毯子,将身体蜷得更紧。
“恭爷”展老二,在手上缠了块脏兮兮的帕子,将热气腾腾的汤锅子提了起来,冲我这边笑道:“爷,来点热汤?”他笑起来,两瓣丑陋的大嘴唇夸张地扭曲着,露出七七八八参差不齐的黄牙。
“不必了。”我冷冷地瞥着这个恭爷。
恭爷这个大名,来自于展老二的一个毛病,每临什么大事,展老二必肠腹绞乱,频繁出恭。据说他老婆临产时,展老二愣是蹲在茅房,移不动步,还是营房的田二帮他请了产婆,顺利接生。
展老二自然是田二的死党,常和他一起奚落我。田二死后,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突然对我恭顺了起来。
他有看到那一幕吗?他有亲眼看到我把田二亲手杀死的那一幕吗?有多少人看到了呢?
我转动眼球,扫了扫火堆前的几人,几丝异样的目光狼狈地抽了回去。
“吃的来了!”脚夫推着一辆大车走了过来,近日来,这脚夫一改往日的阴沉情绪,似乎精神多了。
清代赶脚业(19世纪西洋人绘制)我从一旁的破布包里取来一个大碗,拍了拍腿上的驴胞袋子,正待去取。忽然想起田二的做派,赶紧坐直身子,招呼“恭爷”展老二给我盛上一饱碗饭,再灌一整袋肉汤。
我终于有机会摆脱田二,当个名副其实的千总了。为此,我得赶快在手下这百十号人中立一立威。
“呸,这什么东西。”一个兵丁捧着碗,唾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他用筷子根部捣了捣这团东西,见是一只咬烂了壳的蟑虫,顿时干呕起来。
“恭爷”展老二把我的碗和驴胞袋子递过来,我抽出布包里的筷子,胡乱翻了翻。发现今天的肉少得可怜,薄薄地敷在骨头上,其他都是一些草类和谷粒,原本应该红油油的汤汁,多了一些草色和淡黄色。实在让人没有胃口。
“呕!”陆续有人挑出了几种虫子。有黑有红,被扔在火堆上,烧得滋滋作响。
“怎么搞的!”展老二对着脚夫破口大骂:“你们做饭的都瞎了眼吗?”
“不爱吃别吃!我又不是做饭的。”那个脚夫将空坛子搬回大车上,嚷道:“我就是一脚夫,有气找火帐去撒。再说,现在你们还有虫子吃,等到了冬天,连虫子都逮不到一条,只能吃几口西北风。”
“我就知道,你们厄鲁特种,没一个好东西。”展老二继续放狠话:“满嘴子骚贱话!还盼着我们被困到冬天,你怕不是回子的内应吧?……”
“行了!”我站起身来,打断“恭爷”展老二的狠话。这正是千总来调停争端的时候吧,应该是。
我瞪着展老二,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展老二看了看我,坐了下来,不再说话。我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上沉甸甸地捧着饭碗。一定得说些什么。
“困到冬天?我们已经困到冬天了。形势严峻,兄弟们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苦尽方能甘来。”
兵丁们止住了嘴,开始闷声吃饭。我满意地坐了下,把碗里的肉挑捡出来,一一吃掉,然后将灌满了汤汁的驴胞袋子倒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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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吗?”隔壁营的把总梁文广捧着大半碗饭,胳膊里夹着一个整整齐齐的小布包,踱了过来。
梁文广瘦瘦小小,却是西宁镇绿营有名的大赌徒,据说这厮的把总之位便是赌来的。
“战战战!”展老二的眼神顿时精神了许多。他捧了捧肚子,说道:“等等我,我去行个方便。”
“哈哈哈,恭爷不愧是恭爷。”梁文广也不搭理展老二,寻了一个靠近火堆的位置,径自坐下,把碗放在一边,将布包摊在大腿上,小心展开,里边是一方精致的锦盒和一套黑漆盅碗。梁文广从锦盒中取出三粒骨质骰子,掷进碗里,听着骰子碰撞的声音,十分满意。
附近的兵丁一窝蜂凑了过来。展老二一边嘟囔着“给我留个位置”,一边捧着肚子走了出去。
我眯起了眼。博戏,圣上严令禁止的东西,在军队里却被每一个兵丁喜爱。他梁文广以前在田二面前压宝,我就极不喜爱,如今他还在我面前压宝,我是不是该管管?
“嗨,你们几个就算了吧。可惜了田二爷,你们这里也只有田二爷能当我对手。”梁文广斜眼瞅着那几个人,手上却忙不迭地摇起了盅碗,骨骰随着盅碗滴滴当当的飞舞。
田二爷!又是田二爷!我捡了两块土砾,细细擦了擦手。
“当!”梁文广将盅碗扣在地上,随便捡了个石块,划了一道线,一边写上“大”,另一边写上“小”,脸上抑制不住笑容,嚷道:“来来来来,押注!”
几个兵丁扣扣搜搜摸出几文大钱,也有胆大的兵丁口头押上一个月饷银。
“你记得清楚吗?”有些生手担心地问着梁文广。
梁文广捧起自己的饭碗,扒了两口,说:“谁都可以信不过,可千万不能信不过梁爷。你问问我做的庄局,有哪一个不让大家心服口服的?再说了,你自己清楚自己的,还怕我赖账不成?”
正说间,梁文广突然放下碗筷,冲我问道:“千总大人,不玩一把?”
“不…不了!”我拍了拍手上的干土,支支吾吾说道。
“嘿嘿!多谢千总大人允许我在这儿玩耍一下。”梁文广笑着说道,语气里满是戏谑。
我窝了一肚子火,但又不好发作。
“咦?怎么还不开呀。”不知道什么时候,梁文广的手下“瞎驴”也踱了过来,催着开盅。
清代骨质牌九“你们都押好了?”梁文广把手按在赌盅上。
“大大大!”“小小小!”兵丁们登时哄叫起来。
瞎驴大声起哄道:“小小小!我们梁把总坐庄,第一把十有八九是小。”
梁文广把盅子一掀,露出三枚骰子,均是“幺”点。
“统杀!”梁文广喜出望外,将地上的钱扒到自己这边,指着那个押了一个月饷银的兵丁,你这把我可记着啊,回去写个条,我到“老西儿”那里去取。
“老西儿”是黑水营的随军商贩。出师西征以来,由于饷银携带不便,例行由随军商贩保管,有需要的兵丁可直接到商贩那里支领,在他们那里购买杂货细软也可直接记账。既方便兵丁,又让商贩们获得了充足资金。不然,这些商贩们为何出生入死,非要跟着大军西征呢。
兵丁们垂头丧气,但很快又投入了新的战局。几局后,兵丁们几家欢喜几家愁,“瞎驴”按捺不住,也跟着杀入局中。等“恭爷”展老二上茅房回来时,“瞎驴”和梁文广的面前已堆了一大笔赢来的钱券。
“唉……你们一个能杀的都没。”梁文广叹了叹气,冲我意味深长地笑道。模样十分嚣张。
虽说经过上一次惨烈战斗,我手下的兵严重减员,已和梁文广这个把总的兵相差无几,但千总毕竟是千总,怎能被他如此羞辱。
“怎么说话呢。不是还有我没上嘛!”展老二拨开人群,坐到跟前。
“当然,当然。”梁文广再一起摇起盅子,当一下扣在底板上。
“还有人押吗?”梁文广扫视一周,将目光停在我的身上。“千总大人再不来一局,你们营就要输光了?哦也对,毕竟你赌不起,你也没有田二爷的器量。”
“押大!”我从怀中掏出一枚璧子,放在地上。
“豪气!”梁文广捡起璧子端详一番,喝了一声彩,忙将璧子放回原处。
梁文广待几人放下赌资,迫不及待便打开盅子,里边是三个四点。
“哟,满堂春!”展老二看这架势,将赌资输得干净,连连表示要抽身:“梁爷今天这运气是没谁了。趁早散了吧,谁还能赢你?”
“不好意思啦。”梁文广捡起璧子,轻嗅一下:“真香。是女人香吧?”
我握紧手掌,很想给他一个饱拳。
“还敢来吗?!”梁文广笑道。
“来啊,我还押大。”我换了个姿势坐着。这赌不赢不行了,我得赢回那块璧子。
“这次你赌什么。”
“赌我这官位。”我拿起千总的号牌,说道:“你赢了便拿走。”
“好哇。”梁文广笑道:“你若赢了,我就把这玉璧还你,另押上我半年的饷钱。”
“好啊,来开!”我鼓起勇气嚷嚷道。
“不不不,这次我跟你比,就不用压宝了,我们玩掷骨牌。”
“我不会啊。”
“简单,我用简单规则。另外,不是还有展老二嘛。”
“是,我教你。”
梁文广将两枚骰子放入盅中,推到我手中:“你先”。
我一声不吭,乒乒乓乓摇起了盅子,当一声扣在底板上,掀开,是一个六点,一个五点。
“虎头!”展老二大声叫道,“不小不小。千总大人,这个不小的。”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就看梁文广的本事了。
梁文广不紧不慢,将骰子放回盅中,念念有词地摇起盅子。
“小!小!小!”周围的兵丁纷纷为我声援起来。
盅子落在底板上,梁文广忽然皱起来眉头,似乎能算出来,这把没有摇好。
瞎驴替梁文广掀开,一个五,一个幺。
“幺五!”展老二欢呼道,“千总,你赢了你赢了。”
“你个瞎驴,没等我掀,你掀什么?!”
“怎么着,梁爷,不认账吗?”展老二嚷嚷着,他已经完全站在我这一方。
“那怎么敢。”梁文广瞪了一眼瞎驴,依依不舍地将璧子还回,从身上拍出一把银票子。
哟,现钞!我接过璧子和现钞,怒气一扫而净,此时竟有些飘飘然。
“不过!”梁文广皱了皱眉,“咱们再赌一局。千总大人不会不给我这个机会吧?”
“再赌?”我犹豫起来。
“赌更大的。”梁文广说道:“若你赢了,我剩下半年的饷银都交给你,我把总的位置也让给你。”说着,梁文广也解下了把总的腰牌。
“我一个千总,还稀罕你这把总的位置?”
“若你输了,之前的璧子,千总牌子,还有从我这里赢的半年饷银,全部给我。敢不敢赌?”梁文广道。
“来嘛,千总大人,没问题的。你连满堂春都给压住了,今天运势没问题的。”展老二怂恿道。
“来吧,这次你先。”我禁不住众兵士的推搡,同意继续赌下去。
梁文广二话不说,调动全身注意力摇起了骰子。盅子落下底板,打开,两个五!
“梅花!”刚才一直屏声静气的瞎驴,嚷了起来。
我木然地摇起骰子,一不留神,竟掉下一颗骰子。
“重来重来。”我赶紧说。
“什么!按我们营的规矩,这直接算输”。瞎驴起哄道。
骰子嘀嘀咕咕转定为二点。
“行了行了,按你们的规矩来。重掷。”梁文广虽是解围,仍面色紧张。
我捻起这枚骰子,掷入盅碗中,又摇了起来。
我幻想着自己又端起火枪,装好铅药,点火,扣击。
当!盅碗落在底板正中。移开盅碗,是两个六点!
“天牌!”展老二惊讶道。
我脸上火辣辣的,已经无法继续思考。
“还敢再赌吗?”梁文广恶狠狠地盯着我。
“你还有什么可押?”我顺水推舟问道。
“有……”梁文广咽了咽口水,眼中充满狂热,说道:“我押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