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材必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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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回老家，在街上闲逛时，突然有个骑电动车载个女娃的男子在我身边停了下来，惊喜地问道：“你是小裴？”这个男人头发半白，有些秃顶，挺着个胖胖的啤酒肚，看上去一脸沧桑，怎么也得有四五十吧？我一脸疑惑地望着他，脑子飞速旋转，搜索半天也没找出这个人的半点影子。只好悻悻地说道：“咱俩认识？”他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不过也不能怪你，怎么着也快二十年了吧？”接着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肚子，又讪讪地说道：“我这变化也确实是大了点儿。”
二十年？那就是同学喽，心里想着，便又在脑子里搜寻起来，可还是以失败告终，我只好抱歉地摇摇头。他见我一脸谦意，便自报家门：“我呀，吴有用。想起来没有？”
吴有用，吴有用…这个名字我当然熟悉，但眼前这个人却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吴有用。一条看不见的线将我的思绪拉回了十八年前。
01
第一次见到吴有用，是在我上中专的最后一年。那一年，我们两个文秘班合成了一个班，吴有用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套用《长安三万里》中高适对李白评价的一句话：“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吴有用的妈妈算是半个文化人，上过学，他的名字就是妈妈给他取的，来源于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可见妈妈对他的出生寄于无限厚望，希望他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可惜他姓吴，在学校里总被大家戏称为“没有用”。
吴有用的爸爸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工，虽然淳朴善良，但有点憨憨的，外表看起来不大精明的样子，而且每次媒人给他说媳妇儿，他都冷冷淡淡的，不够热情也不够主动，因此都三十好几了，也没能娶个媳妇儿回来。一个文化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憨憨的农民工呢？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能有共同语言吗？能幸福吗？据传，吴有用的妈妈是二婚，是一个被前夫欺骗并抛弃了的女人。
吴有用的爸爸和他妈妈住在一个村儿，一个家住村东头，一个家住村西头。吴有用爸爸早已把这个貌美如花又气质出众的女人放在了心坎里。吴有用妈妈刚被抛弃那会儿，在村子里根本抬不起头，免不了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闲话。吴有用爸爸这个憨憨的闷葫芦却似突然开了窍，有空就往吴有用妈妈家里跑，嘘寒问暖送油送面送从外面带回来的稀罕玩意儿。
刚开始，吴有用的妈妈是不怎么理人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也就偶尔说上几句，再后来便也不再寻死觅活。也不知道是日久生情，还是心死将就，反正最后他们俩居然真就组成了一个新家庭，并有了吴有用。
吴有用带着妈妈的希冀一天天长大，如同一棵小树苗一样，被妈妈修修剪剪的，长得倒也笔直而茁壮。自上学以后，吴有用的妈妈就经常在他耳边不停地念叨：“有用啊有用，你可得给妈妈争气，好好学习，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又能挣钱的人。”这句话每天都要在吴有用的耳边徘徊无数次，已经像刺在岳飞背上的“精忠报国”一样，深深刺在了吴有用的心上。
吴有用也算是个争气的娃子，在妈妈的耐心陪伴和督促下，成绩永远排在前两位，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吴有用初三那年，他妈妈却突然去世了，没有任何预兆，就这么突然走了。前一天晚上还答应带吴有用去买新衣服，吃肯德基的，第二天早上却怎么叫也不答应。吴有用的爸爸常年在外，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当时只有吴有用在家，他吓坏了，哭得声嘶力竭、昏天暗地，最后惊动了邻居，才赶紧打电话找了120，却早已无力回天。
至此之后，吴有用一蹶不振，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乖巧听话、成绩优异的吴有用了。一开始，他连学也不上，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就只是躺在妈妈睡过的那张床上，谁说也没用。就连初三的中招考试，吴有用都没去参加。
吴有用的爸爸不想让他就此辍学，他才多大呀。可他爸爸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去学校找了老师，经过一番分析后，老师给他推荐了这所中专。他爸爸想着：先有学上再说吧！报名的时候，吴有用没去；开学后，吴有用仍不愿出门。那天，从来没发过脾气的爸爸第一次大发雷霆，紧接着又是苦苦哀求，最后连去世的妈妈都搬了出来，吴有用终于勉强同意来到了这所中专。
吴有用妈妈去世时，他们已经在市里买了房子，本就打算等吴有用考上高中后，就搬进去住的。谁能想到变故来得这么突然？现在吴有用来了市里上学，这套房子也算有了用处。吴有用爸爸需要出门打工挣钱，所以平时都是吴有用自己在家。
有个“百事通”的好朋友就这点好处，八卦永远在你耳边飞，郝琪能把别人的祖宗十八代打听得一清二楚。
02
记忆中的吴有用头发蓬松乌黑，如同一个舒服温暖的鸟窝，满身的烟味儿使得班上的女同学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吴有用几乎每节课都趴在桌子上，或睡觉，或偷吃东西，抬头看老师的次数寥寥，就这么个人，数学却出奇地好。
有一次，我听见班上一个男生喊吴有用“夜店王子”，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夜店”两个字，我并不太清楚什么是夜店，但我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
“夜店，就是好多男人女人半夜不睡觉，发泄情绪的地方，寻找刺激快乐的地方，自我麻痹的地方……”郝琪总是能解开我心中的疑团。
那天，郝琪对我说，吴有用几乎天天晚上泡夜店，吃摇头丸，还认了许多干姐姐什么的，听得我一阵唏嘘，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年，这不消耗自己的青春吗？
我打心眼里认定吴有用是个坏小孩儿，不值得搭理，也不敢搭理。合班之后，我和吴有用的座位虽然离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一个人，却一直没有任何交集，连一句话也没说过，他睡他的觉，我学我的习。
有一天，班主任突然宣布：“同学们，眼看咱们就要考大学了，很多同学的数学英语只有二三十分，怎么考？我决定成立个课后辅导小组，帮助大家提高成绩。小吴、小裴、小郭，你们仨以后就是小老师，负责给他们补习功课。以后每天放学后，增加一个小时的课后辅导时间，不会的题可以直接请教他们三个人。”
“吴有用，一个连上课都在睡觉的人，会愿意留下来辅导别人？”我在心里犯着嘀咕。
我以为吴有用不会搭理老班的安排，毕竟他平时挺我行我素的，出乎意料的是，下午放学后，吴有用真就留了下来，头也抬了起来，并且像模像样地拿出了数学练习册，还问了我一句“数学学到哪儿了？”。
那是我第一次和吴有用说话，他的嗓音沙沙哑哑的，我想，这跟他的生活习惯脱不了干系。
“吴有用，你都不刷牙的吗？嘴里的味儿能把人熏死。”有个女同学拿着数学练习册去问吴有用问题，却被他给熏跑了。
吴有用慌忙从兜里掏出个口香糖，默默地塞进了嘴里。一个泡夜店的人，居然有这么腼腆的一面。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吴有用还有点小可爱！
那个时候，我住校，每周五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回来。我们学校的教学区和住宿区并不在一个校区，隔着三四里地那么远。每到周五，我都会把需要带回家的东西提前背到学校里，下午放学后好直接坐公交车去汽车站，再坐长途汽车回家。
有一次，我背着东西刚出校门，听见有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小裴，去汽车站吗？我载你过去吧，我们家就住在汽车站对面。”
我扭头一看，是吴有用，忙摆手说：“不用了，我坐公交挺方便的，谢谢。”
吴有用却坚持起来：“公交站牌还有那么远，别浪费时间了，快上车吧。”
是我在浪费时间？弄得我倒有点尴尬起来，只好讪讪地坐到了自行车后面。一回生，二回熟，渐渐地，吴有用的自行车成了我前往汽车站的专车。
放课后一起给其他同学补习功课，周五下午前往汽车站路上的偶尔交谈，我和吴有用便也慢慢地熟识起来，时不时还会开个小玩笑！
有一次，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问吴有用：“你为什么喜欢去夜店呢？夜店有什么好的？”我的声音不算大，马路上车来车往、人来人往的声音不算小，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总之，吴有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俩一路上也再没说一句话。
03
临近毕业的最后三四个月，吴有用突然好似换了个人，课堂上越来越精神，睡觉的次数越来越少，身上的烟味儿也越来越淡，但上课偷吃东西的习惯却仍旧保留着。
在一次英语课上，吴有用拿出一盒饼干，开始给周围的同学分享，你一块他一块，还不忘让中间的同学递给我一块。我本来不想接，更不想吃，怎奈肚子不答应，最后一节课的肚子总爱发出“我饿了”的嗥鸣。就在我接过来刚把饼干塞进嘴里之时，却被英语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我那个尴尬呀，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避难！
“吴有用，你的数学练习册借我看看。”
“吴有用，练习册第57页的第三题答案是什么？”
“吴有用，饼干有没有了？来一包呗！”
……
就在吴有用和同学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之时，有一天，他突然从教室里消失了。一天，两天，吴有用连着一星期都没来学校，这严重影响了课后辅导小组的进度和秩序，经常问吴有用数学题的同学向班主任打听吴有用的情况，问吴有用为什么不来上学？班主任也不详说，只说是请假了。
这次，连“百事通”郝琪也不知道吴有用是怎么回事。有人说，吴有用生病了，送他奶奶家了；有人说，吴有用爸爸住院了，吴有用去医院照顾他爸了；也有人说，吴有用欠别人钱不还，被打了……总之，吴有用一直没有出现！
各种猜疑声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息下来，就在大家不再提起吴有用之时，郝琪却带来一个语惊四座的消息：吴有用进警察局了。
“到底怎么回事？”全班同学围拢在郝琪身边，打听吴有用被抓的事儿。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好像是因为夜店摇头丸的事儿。”这种事，郝琪可不敢胡乱编造。
眼看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同学们也就一门心思地扑在复习功课上，吴有用这个名字渐渐地被大家遗忘，只有那个空荡的座位还时不时地提醒着我，这里曾经坐着一个叫吴有用的男孩儿。
考试前一周，班主任突然一脸严肃地走进教室，警告我们道：“一会儿吴有用回来，你们所有人不准嘲笑，不准另眼相看，不准乱问，跟以前一样就行了。”
吴有用回来了，他头上顶着的鸟窝不见了，剃成了短毛寸。他低着头走进教室，一路低头回了座位，没有说一句话。他比以前更瘦了。
回来后的吴有用好似变了一个人，完全没了从前的恶习，成了标准的“三好学生”：不迟到、不睡觉、上课也不偷吃东西了。只是比以前更加沉默，独来独往，直到毕业，也没见他跟任何同学说过一句话！
再后来，考完试的我们都各奔了东西。毕业之后，我就再没见到过吴有用，也没听到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站在我面前的吴有用，如今已为人夫、为人父，成熟稳重，又略带沧桑，跟上学时的他判若两人。
我们俩站在街边聊了很久，聊到了上学时他在班上的格格不入，聊到了一起当小老师的激动和喜悦，聊到了他的突然消失……
提起那次的失踪事件，吴有用轻描淡写地说：“我那次去夜店只是跟一个很好的朋友道个别，谁知就碰上了他和别人起了矛盾，打起架来。以我们俩的关系，我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后来不知道谁报了警，也好，不然非出人命不可。”吴有用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抽回思绪，又笑起来说：“还好赶上了最后的考试，好歹有个大学上，学了计算机专业，算是有了一技傍身。要不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工地上干苦力呢。”
“学计算机这么费脑子的吗？三十多岁就秃顶了？”我调侃道。
“你没看过网络上怎么说程序员的吗？秃顶加大眼袋，我这形象可不就是标准的程序员嘛。”这么多年不见，吴有用居然也学会了自嘲。
理科出众的吴有用，最终成为了一名互联网企业的程序员，从他的描述中，我知道他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宽敞，甚至有些捉襟见肘，房贷、车贷犹如压在他头顶的两座大山，让他一刻也不得喘息。
在夜深人静之时，不知道人到中年的吴有用会不会为自己凌乱的青春叹息痛恨？可是，人生没有回头路，迷茫的青春，遗憾的过往才是人生常态！
吴有用虽然没有成为妈妈口中那个为国家为社会做出贡献的大人物，但也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努力地发光发热。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管大用小用，无论为国为家，有用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