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孤高不群的天才

2021-12-24  本文已影响0人  历史学者唐不闻

汉文帝十二年,一个中年人在久不得志的抑郁中死去,年仅三十三岁。

司马迁特别把他和屈原写在《史记》同一个列传之中,但记载的事迹寥寥,几笔简述了他被推荐、被排挤,最终死去,对他所作议论贡献也只有简单数语,倒是花了几倍的笔墨抄录了他感怀身世、抒发怀才不遇之情的两篇辞赋。

到班固时,似乎觉得司马迁对此人一生建树叙述不够周到详尽,于是在几乎全文抄取史记传记的基础上,加上了此人所作的几篇政论,目的可能是想要告诉后人,这几篇政论关系重大、意义非凡。

然而不把此人放在时代背景中考量,终究无法解释为何几篇文章,分量就能如此之重;也无法阐明,他之不得志,乃是政治力量作用下不可抗拒的必然命运。

这个人,自然就是贾谊。

贾谊是作为知识渊博之人被推荐给汉文帝的,推荐他的人叫吴公。

是时,汉帝国刚刚经历过一波足以动摇国基的动乱。如前所述,吕后驾崩,她一心组建刘吕同盟维护惠帝嫡系的计划被内外两股势力破坏,内部反水的是她信赖的刘氏子孙刘章、刘兴居,他们决定奉齐王为帝;外部发起政变的,则是陈平、周勃等高祖时期的功臣集团,他们在吕后晚期逐渐被排挤在权力中心之外。这两波人尽管在奉谁为帝的问题上意见不一,但诛杀当权的吕氏外戚,掌握更大权力的欲望是一致的,于是一拍即合,不仅成功族灭了吕氏,还把惠帝留下的后代全部剿杀。

政变之后,代王刘恒作为几大利益集团博弈的结果,意外地入主宫中、成为天子。

他被挑中,是因为被认为实力最弱,最容易被控制。

但显然文帝自己并不甘愿做傀儡帝王,他不仅要暗暗地斗争,且铁了心要胜利。

当务之急,就是在中央逐渐逐渐组建自己的亲信班子。

吴公就是在这时,被汉文帝从河南守的位置直接调到京城,担任司法刑罚的最高长官。吴公是一名专业人才,不仅是秦丞相李斯的同乡,还是李斯的弟子。他不仅有理论,而且有实绩,他治理地方的绩效考核曾列全国第一。

“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尝学事焉,征以为廷尉。”——《汉书 贾谊传》

而吴公到了中央,得到文帝的青睐之后,顺便就把自己在河南时就十分中意的才子贾谊推荐给了文帝,称贾谊学识非常渊博。

“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汉书 贾谊传》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秦始皇时,曾颁布“挟书令”,民间不得私藏和私相传授《诗经》、诸子百家等书。比如刘邦亲弟弟,楚王刘交年幼时非常爱读书,拜于荀子学生浮丘伯门下学习《诗经》。秦“挟书令”颁布后,刘交不得不中断学业,内心非常遗憾,所以很多年以后还派儿子去继续向浮丘伯学诗。汉兴以来,萧何制定的法律基本以秦律为蓝本,因此“挟书令”也被继承了,直到汉惠帝四年的时候才真正废除。废除“挟书令”的那年,贾谊九岁。一个政策的改变,给了他“通诸子百家书”的条件,从而造就了这名奇才。另一点要说明的是:当时学诸子百家书者,也并非门派有别、泾渭分明,往往是博学百家,从中学吏治、学实务。

贾谊正因为博学善对,而被汉文帝征召为博士。

汉文帝接受的帝国,是一个虚弱恢复中的王朝,经历了秦末战争、楚汉战争、吕后母子争端、功臣诛吕之乱等等,仿佛一个久病多病之体,令良医也难以为治。

汉文帝需要解决的难题包括而不限于:民力不足,基础物质生产能力低下;法律过于严苛,伤民太甚;诸侯王坐大,对朝廷形成反制;功臣集团居功自傲,存在威胁;匈奴虎视眈眈,放马窥边等等。

每次当汉文帝头疼这些事情,令诸博士讨论对策时,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史记 屈原贾生列传》

这是一句值得深味的话。老先生们真的答不上来吗,未必。只是因为形势太严峻、问题太复杂,不好说罢了。得罪皇帝和得罪强权的功臣,都不是好惹的,这些人精只好支支吾吾、装傻充愣。

这就是文帝所面对的真实困境:没人敢说话,说话的未必是真话。这就是他求“能直言极谏者”的内在原因。

幸好,有年少孤傲、锋芒毕露的贾谊在。

文帝和贾谊这对君臣,很快就联手展开了对功臣的打压。

文帝二年的十月,根据汉初十月是岁首的习俗,这是一年刚开头的时候。去年的一年,文帝扮成一头温顺的绵羊,刚刚把当初承诺诸侯王和功臣们的条件一一兑现,把狮子老虎们的毛一一捋顺安抚好。这时,他迫不及待拉开了意欲扭转形势的反攻序幕,发出了著名的“遣列侯之国”诏。

诏令的行文看上去平淡无奇,说的是:汉初,被封为列侯的功臣大多数都在京城定居,他们所封的侯国却远在百里、千里之外。这样就带来两个不方便,一者,从侯国产生的赋税,要从远方运到京城送给他们,难免耗费大量的民力;二者,封侯之后,他们本来承担着教育侯国子民的义务,这样远隔千里,难以施行教化。因此颁布这条诏令,就是希望列侯们全部离开京城,回到自己所封的侯国,在当地享受权利、承担义务。如果列侯有在中央政府和京城担任职务,确实不能回去的,就把列侯太子送去。

“朕闻古者诸侯建国千余岁,各守其地,以时入贡,民不劳苦,上下驩欣,靡有遗德。今列侯多居长安,邑远,吏卒给输费苦,而列侯亦无由教驯其民。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史记 孝文本纪》

这封诏令,看上去似乎全是为民着想、为列侯功臣着想,让局外人不得不感叹天子的温暖关怀。而其背后,则当然又有文帝另一番计算。

文帝上台,直接原因是诛吕之变。而这场内乱之所以能成功,吕氏之所以不堪一击,很大原因是各种利益集团被联合起来了。比如陈平、周勃本来并不交善,而灌婴、郦寄、审食其等人明显和吕氏关系密切,而朱虚侯刘章更是吕禄女婿,这些人不会平白无故走到一起,除了共同对利益的追逐,还必须有人在从中联络沟通。如前所述,这个人是辩士陆贾,靠他的暗中串联,才促成了不同集团的集体发难。

尽管文帝自己也是受益者,但总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安。在他看来,任由这些倚老卖老的功臣们自由在京城互相抱团交会、结党营私,难保不再次腋下生变。上次是诛吕和诛少帝,下次会不会诛杀的对象就是他呢?

因此,这才是发出“遣列侯之国诏”的真实目的。必须让他们回侯国,各自分散,再也不能形成集结的力量。

除了让他们分头回国,文帝同时还有另一项配套政策:侯国迁移。即假如这个侯国,原先领土就在诸侯王的疆域内,这次就换个地方,移到汉朝廷直辖的郡中去。

这条政策的目的也很明显,减少功臣列侯和诸侯王的联络交通。

这两条政策既有强烈的针对性,表面功夫又都掩饰得很到位。而它们的提出者,就是贾谊。

“然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谊发之。”——《汉书 贾谊传》

贾谊的计策是很好,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条诏令发出后,遭到了列侯们一致的虚与委蛇。这些老狐狸心里跟明镜似的,皇帝陛下您表面说得好听,肚子里不就是要赶我们走吗。于是找年老、生病等各种理由推辞,总之就是赖在长安,死都不肯出发。

当然,文帝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主儿。怎么让他们乖乖就范呢,他思来想去,眼光瞄准了一个人:周勃。

据唐代学者颜师古对《汉书 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的注释,刘邦在开国之初,曾分封了十八位功臣列侯,排名为:萧何、曹参、张敖、周勃、樊哙、郦商、奚涓、夏侯婴、灌婴、傅宽、靳歙、王陵、陈武、王吸、薛欧、周昌、丁复、虫达。

到诛吕时,周勃成为了活着的第一号人物,这就是为什么陆贾首先要做他工作的原因,源于他的战功和沛县元老身份,威望和号召力在群臣中是最高的。在整个政变过程中,他是陈平推出去的出头椽子,至少在文帝眼里,周勃的功劳也是最高的。但事变之后,这种威望、这种号召力、这种在动乱里建立的功劳,性质就都变了,全部变成了对文帝的威胁。更何况,之前还有渭桥和未央宫端门两件事,更让文帝对周勃心存芥蒂。

“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

既然列侯们纷纷找理由不肯回封国,那就杀鸡儆猴,先打击你们的核心人物。

掐严格来说,文帝对周勃的打击并非现在才开始,而是从平时就着手一点一点消磨周勃的斗志和尊严。

文帝刚即位时,周勃因为诛吕和拥立功大,平时出入,态度傲慢,非常自得。文帝也有意先降低自己身份,纵容他的不礼,甚至在退朝时,都毕恭毕敬目送他离开。但在逐渐稳固局势后,文帝的态度就愈发威严起来,而周勃的气势却相形见绌,对这名年轻天子愈发畏惧。

“绛侯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目送之……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资治通鉴 卷十三 汉纪五》

更有一次,文帝借问政来敲打周勃。他问:“丞相,大汉一年大约要处理多少案件?”

周勃在乡间时,本就是一名手工劳动者,兼职在丧礼上吹箫。起兵反秦之后,也只治用兵作战,对于治理国家其实毫不在行。一听文帝此问,心中一慌,摇头表示不知。

文帝自然知道周勃是什么水平,要的就是你不知道。于是不依不饶继续问道:“那朝廷一年的赋税收入大约有多少呢?”

周勃又摇头,紧张得汗流浃背。

文帝心中暗喜,于是扭过头又问陈平:“陈丞相,你来说一说呢?”

陈平不慌不忙答道:“这两件事都有人主管。”

文帝道:“是谁主管?”

陈平道:“如果要知道刑狱的事情,可以问廷尉;如果要了解国家赋税,可以问治粟內史。”

文帝问道:“既然每件事都有人主管了,那丞相又管什么呢?”

陈平道:“丞相一职,上该帮助天子明晓四时之变,下该帮助天下万物各得其宜;外该镇抚四夷诸侯,内该亲附百姓,管理大臣,让他们尽忠其职。”

陈平的意思是,丞相是辅佐天子料理臣民,管理政府系统正常运转的,这个职务自己不一定要具体管业务,但要让每个岗位上的人尽忠职守。

文帝听了拍手叫好。他越是称赞,周勃在旁边越是如坐针毡,感觉到自己才不配位、尸位素餐。

等从文帝那里出来,周勃忍不住责怪陈平道:“你平时怎么不教教我怎么应对啊!”

“出而让陈平曰:‘君独不素教我对!’”——《资治通鉴 卷十三 汉纪五》

周勃说话的内容和口气,也充分显示出他的憨直。

他当然猜不到,文帝和陈平要的就是他无法应对。

此事过了没多久,就有人趁热打铁,劝周勃道:“君威名震慑天下,功高无人能比,如果在权位上时间一长,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周勃经历上次问政事件,自知才能不如陈平,于是主动提出年老多病,请求辞职。文帝顺手推舟,让陈平一人专任宰相。从孝惠帝和吕后同执政时期一分为二的左右丞相,至此重新合二为一。

如果事情照此发展下去,周勃也许可以安然地避免后面的敲打,但天不遂人愿,半年之后,陈平却在任上病死了。周勃因此凭无人能比的功劳和威望再次担任丞相,也就难以逃脱再次成为文帝主要打击目标的命运。

文帝三年,朝廷再次下诏,这次是直接说给周勃听的,称:去年我让大家离开京城,回到自己封国去,大家各种推辞拖延。丞相你是我一向敬重和信赖的,这次给大家带个头先走吧。

周勃重新为相才一年,又被解除职务,从长安首先被赶回了所封的侯国绛县。

而文帝对周勃的打击还远没有停止。

绛县在河东郡境内,周勃回去之后,也自知不容于文帝朝,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次河东郡守下县,周勃都生怕是文帝派来杀他的,次次都要穿着厚厚的盔甲,令家人手持兵器,才敢见郡守。

不久,又有人秘密上书告周勃意欲谋反,文帝让廷尉审理此事,此时的廷尉,正是文帝当初亲自选拔、并推荐贾谊入朝的吴公。

周勃被立刻逮捕,关进长安大牢,受尽凌辱。周勃不得不买通狱吏,又凭儿子是文帝女婿的关系,希望公主可以在文帝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甚至想办法疏通文帝舅舅薄昭,希望他可以去薄太后面前为自己求情。

薄太后最终决定了周勃的生死,可能她也觉得儿子做得略微过分了一点,周勃虽然是个粗人,不识大体,但好歹也有拥立大功。薄太后颇有些生气地责怪文帝:“绛侯当初手握皇帝玉玺,统兵北军的时候不谋反,现在和家人蜗居在一个小县,倒要造反了?”

文帝自知理亏,这才释放周勃,允许他回到绛县并恢复他的爵位。

经历前前后后,种种打击的周勃此时已心力交瘁,毫无自尊,忍不住仰天长叹道:“我曾领兵百万,威风八面,今天才知道还不如一个小小狱吏的尊贵。”

狱吏当然并不尊贵,尊贵的是刻意要治你的皇帝旨意。

如此,曾一人之下、威名赫赫的开国元勋,终于被当初并不放在眼里、初出茅庐的年轻天子彻底击溃,周勃在绛县,畏畏缩缩地度过了生命最后几年。

由周勃带头,“列侯之国”和“侯国迁移”政策才陆陆续续顺利执行下去,终文帝之世,始终在贯彻实施,直到景帝二年才废除。

而建此大功的贾谊,在这一年却遭到了贬黜。

按理说,助文帝消除大患,合当加官进爵。事实上,文帝也确实这么考虑了。

“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汉书  贾谊传》

绛就是绛侯周勃,灌是指太尉灌婴。文帝提出要给贾谊加官进爵,遭到了功臣集团的一致反对。也就是说,周勃为首的功臣列侯们都明白,这两条政策是贾谊的主意,尽管贾谊之策实际也就是文帝意图,但功臣们不能直接把矛头对准天子,于是齐齐拿贾谊开刀。可见,贾谊之在当年被贬,应和“列侯之国”诏紧密相关。也许,是文帝为了让顺利让周勃带头离开,达成的协议之一。

然而贾谊的不得意,还不仅仅是遭到功臣们的忌恨。

如前所说,当文帝问策时,老先生们都不作答,这未必是不能作答,而是不好答、不敢答。

只有最年轻的贾谊,不仅抢着答,《史记》还说:“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什么意思呢,贾谊还模仿这些老先生的口吻,替他们答,模仿得还很像,真的就像那些老先生的心里话。其年少锋芒,可见一斑,其为人张狂,也可见一斑。其不讨人喜,更可想见。

苏东坡在《贾谊论》中,说贾谊“孤高不群”,应是十分准确。

贾谊之被贬,之难容于朝廷,庶几是定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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