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美成为一种任性的资本时,死期到矣!
《红楼梦》里,写的有各种各样的死,而且详略不同,死因各异。贾瑞的死,是因为懒哈蟆想吃天鹅肉,无端被凤姐所惑,自己又深陷进去,拔不出来,“相思”而死;
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凤姐害的,听来让人好笑。贾瑞着实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怨不得别人,实在是咎由自取。贾瑞的死描写的非常凄惨,着墨较多。但死后仅寥寥数语打发了事。盖因这等丑事或者贾瑞本就一个穷酸,想来也没人为其大操大办。
秦可卿的死,高度浓缩,她的死完全是一种春秋笔法。书上是这样写道:“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那“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寥寥几字,一个蹁跹袅娜的美人就这样香消玉殒。
死因是什么?尽管前面有所铺陈,说她是病死的。但与第五回有关她的判词是矛盾的。她的谶图是,有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谶诗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再对照宁府焦大的醉骂:······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由此可判断,秦可卿是被公公贾珍爬了灰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被两个丫环撞见,实是羞愧难当上吊而死。这才有了她的两个丫环瑞珠和宝珠,一个当场撞死在哭灵现场,被称为烈女;一个甘当她的义女,为她摔老盆——盖都因避祸也。
死因不明,死得简单,但身后事与贾瑞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贾珍哭得像个泪人儿,并尽其所有,为其操办了一场空前绝后的隆厚的葬礼。
与此同时,秦钟的死,就更了草了。秦钟可谓是红楼第一美男子,凤姐初次见到他时,与宝玉相比,惊呼“比下去了。”想一想吧,宝玉刚出场时,曹雪芹如椽之笔泼墨,让宝玉两次亮相,比闪亮登场还要耀人眼目,而今在凤姐眼里竟然被秦钟比了下去,这秦钟不是第一美男吗?恰恰这一美男,恣意任为,皮肤滥淫,与小尼姑智能儿偷情伤了元气而“英年早逝”。
因这三个人在红楼开篇的接二连三死亡的导引,随着红楼剧情的发展,在笙箫歌舞升平之中,死亡间杂而生:贾敬因吃有毒的丹砂而死,鲍二家的因与贾琏偷情,被凤姐当场捉奸在床撕打羞愧上吊而死,尤二姐被凤姐害死,尤三姐因柳湘莲的鄙视而死······。如果仔细归结,自红楼开篇三个死的紧随,中间稍缓,到后期,那死亡是越来越紧促。直到晴雯的死,算是一个小高潮。
晴雯的死所以说是小高潮,是因为得益于《芙蓉女儿诔》这篇祭文,洋洋洒洒,情真意切,读来简直是日月无光,山川同悲。如果说,秦可卿身后事的操办惊世骇俗的话,那么,晴雯的身后事,仅这篇祭文就足以震古铄今了。
晴雯的死因此而博取了绝大多数人的同情。而且,她的死因还是由于长得太美所致。不加梳妆打扮,就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这是对晴雯的美的高度概括。连晴雯临死时也自认为“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
我想,不仅晴雯不服,相信大多数读者也会不服,因而对晴雯无不一洒同情之泪。其实,晴雯的死并不因为其美。美,本身是没罪的。这是天生的资本。但是美一旦变得任性,不加节制时,美就是一种败家毁身的根本。就如资本一样,任其无约束地扩张,势必步入穷途末路。
晴雯挟持美的这种资本在日常生活的任性运作时,处处积攒着巨大的危机。
首先,贫寒的家庭出身,长得虽然伶俐标致,十分讨人喜爱,但缺乏良好的教养,养成了任性的性格。她是荣府赖大管家用银子买来的丫头。连父母在哪里、是谁都不知晓。贾母见了喜欢,赖大家的便进献给贾母,后来又到了宝玉房中。
生长在旷野之中的野花乍一进入温柔富贵之境,是一时适应不了的。故此,“身为下贱”,却“命比天高”,是这类出身之人的标准画像。做事不计后果。比如著名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那回,晴雯竟敢出言顶撞宝玉,牙尖嘴利,气得宝玉“浑身乱战”:“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直接顶撞顶头上司,胆儿够肥的了。好在宝玉这位领导仁爱宽厚,又是著名的护花使者,因此于他本人来说尚可忍耐。但是,别人怎么看?而且,宝玉的不计较,恰恰助长了晴雯的这种张狂,时时处处稍不如意便发作起来。
最致命的就是那次王夫人陪贾母进大观园,偶然看到晴雯拿腔作势训斥一个丫环,在她心里留下了很坏的印象。无意间,惹恼了更大的领导,这就为晴雯之死埋下了祸根。大小领导,是万万不可在他们那里留下坏印象的。你完全预料不到哪一天,哪一位领导会在关键时刻,狠狠踹你致命的一脚。
其次,晴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前次顶撞宝玉,后来冲撞王夫人。秋纹得了贾母几百钱赏钱和王夫人两件旧衣裳而兴高采烈,可当即遭到了晴雯的讥笑:“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了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说,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却不屑地说:“要是我,我就不要。剩下的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有人赞美这是孤高的品格,纯属扯淡。姑且不论王夫人是贵妇,具有泰山压顶之势。就算是一个尊长给你的东西,也不能轻易妄加评论,更不能鄙弃之。即使如黛玉之样的千金小姐,也不能在尊长面前任意妄为,何况一个区区丫环?
第三,晴雯处理不好周边的关系,尤其是与袭人的关系。最为明显是李嬷嬷拄着拐杖痛骂生病躺在床上的袭人时,宝玉打圆场说,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的,上在袭人的账上了。一语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她作什么?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认,不犯带累别人!”那意思就是袭人敢作不敢当,害得连累别人。这是什么?这简直是落井下石。袭人难道不在心里又记上一笔?
第四,晴雯疏于尽职,丫头的命,却摆小姐的谱。袭人因母病回家,宝玉身边的大丫头仅剩了晴雯、麝月。屋内一切活计,都由麝月打理,晴雯却坐着不动。麝月劝她帮助干活,她说:“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晚上宝玉要吃茶,她自己不起来,只唤醒麝月,却要麝月也喂她一口。同是丫环,为何这样懒惰?是因为自认其美,而这种美又得到宝玉的赏识。
第五,晴雯口无遮拦,见啥说啥,毫无避讳。正月晚间,袭人生病躺在床上休息,晴雯与秋纹、碧痕等到贾母大丫头鸳鸯那儿玩去了,就余一个麝月。宝玉见闲着无事,便给麝月篦头。正篦间,晴雯进来取钱。一见他俩这景况,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泼天的醋水翻涌而来。说完,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宝玉开着玩笑对麝月说“满屋里就只她磨牙。”话音刚落,那帘子“唿”的一声响,晴雯又跑进来责问宝玉“我怎么磨牙了?”盖因晴雯虽然当时出门,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偷听他俩的墙根。麝月忙着解释,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但凡一个正常之人,遇到领导与下属有暖昧举止之时,避之唯恐不及,何况出言讥讽呼?再狂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那才是死得翘翘然矣。
晴雯,就如一根漂亮的钉子,本来应该钉在墙上,可她偏偏摆在地下。谁踩上无不扎得啮牙咧嘴。积习久之,惹得上下左右,高低贵贱无不怨恨。量变而质变,最后王善保家的一通实锤,将她推向万丈深渊:“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娆娆,大不成个体统。”一锤定音,晴雯的命运就此完结。
红楼梦里所展示的各种“小死”,尽管演绎着贾府的走向“大死”,最终落下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但小死里面折射出的人生百态有着深刻的对世人警示意义。其中晴雯的因“美”而早早惨死,令人扼腕。握住人生一把好牌,却打得稀烂,足足揭示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当美成为一种任性的资本时,死期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