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话
吕文新：与正在护理父母的中年人共勉，与曾经护理过父母的中年人共缅
爸爸，醒醒，别睡了。您睁开眼睛看看，是您二儿子回来了。
我上次回来时，您还在医院里住着呢。我这次能陪您一个月，也好让我哥哥姐姐他们歇一歇。他们都护理您好几个月了。
您睡得太多了吧。您平时总说睡不着觉。妈妈说您卧床这几个月，把一辈子缺的觉都补回来了。
爸爸，醒醒吧，该起床了。我说的不对？我小的时候，您就是这么喊我的呀。
哦，不应该说‘起床’啊，您现在只能天天躺着了，不能‘起’床了。
躺着也好啊。您不是说过‘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吗？
哦，总倒着也不舒服呀。那我给您擦澡吧。擦澡时折腾折腾您，您就精神了，就算您‘起’床了。
您不想擦澡？那可不行。擦澡让您身体保持干净，还能帮您的皮肤活活血。我小的时候，皮肤一点儿都不脏，您还每天给我洗澡呢。您现在不能起来洗澡，只能每天擦一遍喽。
擦澡有点儿冷啊，等我把电暖风点上。
屋里热乎了吧，多快呀。哪像我小时候，我早晨醒了，您却让我等你把我的棉袄棉裤都烤热乎了再起来。我看您拿引火纸，拿劈柴，煤核儿，煤坯子，鼓捣一屋子烟，至少得等半个小时，火才烧起来。那些火铲儿，火钩子，煤撮子，炉盖子什么的。一拿一手的黑。等火烧旺了，屋子里全热乎起来了，上班的也走了，上学的也走了，屋里也没人了。
好了，前面都擦完了，侧过身子，该擦后背了。没力气翻身？怎么会呢？您原来多有力气啊！到幼儿园接我时，一把就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让我骑在您的肩膀上。
来，让我一手搂住您的肩膀，一手搬住您的大腿。好，侧过来了。
擦后背舒服吧，小时候，我最喜欢您给我搓后背了。搓完了再拍几下，piapia地响。我拍得太使劲了？有点儿疼？您忍一忍，我再拍几下，就能打通您的任督二脉了，您就能站起来了。
哎呦，不能再拍了，好像该换尿不湿了。您瞧瞧，真的一点儿都不湿。不湿也得换张新的了。新的摸着真舒服，软软的，柔柔的，是吧。现在的东西做得多好啊。您先别动，让我先用湿纸巾给您擦一擦。您闻闻，这纸巾多香。我小时候有这样的好东西吗？您说我的粑粑是香的，那您还不得洗尿布呀。那时住平房，没有上下水，您只能用脸盆洗尿布，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冬天时，尿布挂得满屋子都是。现代化好吧，我小时候没赶上用尿不湿呀，湿纸巾啥的，现在叫您给赶上了。
好啦，都弄干净了，要穿衣服喽。来，咱们把左袖筒套在右胳膊上，对了，再把右袖筒套在左胳膊上。您说我小时候第一次自己学着穿衣服，把后背穿到了前面，前襟穿到了后面，您还逗我玩，让我自己把手背到后面去系扣子。您现在不用担心系扣子的事了，两只袖子穿进来，前胸盖好了就可以了。不好看哪？没关系，您这是在卧床期间，情况特殊。
您躺好了不要动啊，等我把床摇起来。我嫂子给买的护理床多高级啊，都不用您自己使劲，床头会托着您坐起来。您不想起床也得起来是不是？
坐起来干吗？该吃饭了。不想吃，那可不行。您说我小时候也不想吃饭，那是因为您每次给我吃太多了。现在我给您喂的不多，都是稀糊糊。
慢着，差点儿忘了，我还得砸药片呢。别嫌当当响的声太大呀。我先把这一大堆药片给砸碎了，再和到糊糊里。您的这些药片可真好看，五颜六色的，可惜砸碎了都成灰白色的了。我小时候有病不想吃药，您就这样把药片砸碎，放到小勺的前尖上，勺里面堆一小堆儿白糖。您那儿样哪是给我喂药呢，您是给我喂糖呢。我现在可不敢给您放糖，您有糖尿病，不能吃糖。
糊糊不好吃吗？多好吃呀，多有营养啊，都是好东西啊，我闻着都香极了。我没长牙时，您给我喂的不也是这样的糊糊吗？有青菜，有鸡蛋，有肉汤，有五谷杂粮。这是您二儿媳用豆浆机做的，不像从前，没完没了地熬呀熬的，费工费时又费火的。您要说不好吃呀，那可能是因为没有盐，没有糖，没什么滋味。
没什么滋味也得吃，不吃可不行，不吃您会瘦的。我哥哥说您中风那天，他送您去医院，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您抱到车上，他说您那时好重啊，差点把他的腰给累折了。哥哥都快六十了，腰已经不行了。您还总把我当孩子呢，我也五十多了，腰也不太好了。明天我和哥哥一起送您上医院检查，我俩一起抬您上车，那样还容易一些。再说，您现在肯定比以前轻多了。我小时候，您领我上街买菜，领粮，或是拉煤时，看见有磅秤您就叫我站上去，看我又长了几斤。您现在没法站到咱家的电子称上了，要是能给您称称的话，我想知道您现在体重还剩多少了。我小时候站在磅秤上，您说您每次给我量，都发现我变重了，那是您最开心的事。您要是不好好吃饭，我就得说，我最伤心的事，就是看您一天天的变轻了。
当然，变轻是因为您现在太瘦了。您现在的吸收能力不行了。所以您就应该多吃一点儿呀.再吃一口吧，别总摇头。张开嘴吃呀？您是想说话吗？
您想说什么您就说吧，别唔噜呜噜的，我听不清楚。您教我说话时，我也是像您这样唔噜呜噜的吗？我那时是想说不会说，您现在是想说不能说，对吗？
那您就大点儿声说吧。怪了，我现在不仅是听不清楚了，而且是听不见了，感觉您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说话，听起来很远，好像您在地球的那一边，又好像您在地球的上面。
您不要离我太远好吗？您别离我越来越远好吗？我还没陪够您呢。您卧床六个月，我一共才陪了您三十六天。我五十二岁，您养育了我，培养了我，挂念了我五十二年。而我回报您的，仅有这屈指可数的三十六天。求您再给我个机会来护理您好吗？我到明年这个时候又有一个月的假了，您等我回来好吗？
吕文新
纪念父亲节并祭先父离世百天
二〇一五六月于新西兰奥克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