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庵遗集-北游日录-寄门人马方升(十六)学问思辨行只是一事
若是真有智慧底人,时时自觉其错,息息自觉其错,痛处下刀,斩钉截铁,全不迟回顾虑,这就是自家底明师、良友了。再得外面底明师、良友来与我启迪、印证一番,岂不成就了我性命大事。嗟乎!
明师难遇,至道难闻,智慧难得,时光难待,凡我同学君子,努力努力!
三十日夜,与尔缉同寝。鸡鸣,予起坐。尔缉曰:“先生八段锦乎?”予曰:“‘通乎昼夜之道,不舍昼夜’,八段锦乎?‘坐以待旦’,八段锦乎?‘阴阳相摩,八卦相荡’,八段锦乎?”尔缉默然。
十月朔一日,晨起,尔缉复执“性、气为一”之说。予曰:“平旦清明之气正好验性,此处说得性、气是一个;若搀之以意见、杂之以人为,虽在平旦,亦非平旦之气矣。此时还说得性与气是一乎?鸡鸣时吾子问是八段锦,此是性用事乎?气用事乎?若性用事,坐者坐,睡者睡,善与人同,何处生疑,着此一问?若气用事,则性不为气受过,性与气分明为二也。此气之善者,可以说是性之善;气之恶者,亦可说是性之恶乎?气有善有不善,性无不善,理不离乎气,而实不杂乎气。圣人‘穷理、尽性、至命’之学,只要人任理不任气,勿泥于程子‘二之则不是’之说。”
温仲芬问曰:“某年少,不知此道从何下手,请先生明示。”予曰:“就从眼前下手。”曰:“眼前如何下手?”曰:“眼前足下这般礼貌,是真诚底,是假做底?”曰:“是真诚底。”曰:“谁教足下这般真诚?”曰:“这真诚是别人教做不得,是我自家发出来。”曰:“好个自家发出来’底!不假安排,不用造作,不自外来,不从人得。此可用得一毫聪明么?此可用得一毫意见么?我两人相对,完完全全,觌体呈露,这就是一个学圣底真面目。但要足下时时认取,时时保守,见某是这样,不见某也是这样,施之于父子、兄弟、夫妻、亲戚、上下、贵贱、家国、天下,都是这样诚到底,这就是下手。时时是眼前,时时是下手。”
仲芬曰:“眼前下手,一诚到底,此恐是圣人事,初学未易承当。初学须要从学、问、思、辨、行下手。”曰:“从学、问、思、辨、行下手,非徒➊诚下手乎?天命之实理,乃吾人之本性,非离乎本性之诚,而别有一学、问、思、辨、行也。圣人与初学共此本体,共此工夫,但后世把学、问、思、辨、行都认错了。头一要莫错认了学,学不错,问、思、辨、行方不错。何也?问者,问其所学也;思者,思其所学也;辨者,辨其所学也;行者,行其所学也。所学底是什么?是诚。此诚主宰于吾之一心,而贯彻于伦常事物之中。视听言动,食息酬酢,无微不具,纤悉无遗,是这样博,所以要‘博学’;随处参究此诚,随处体验此诚,随处保任此诚,是之谓‘博学之’。眼前直下,一力承当,是博学;不待逐日翻书册、考同异、综古今、周事辨,然后谓之‘博学’也。这学便要问、思、辨、行者,不问、不思、不辨、不行成得个甚学!若问之不审,思之不慎,辨之不明,行之不笃,又成得个甚‘博学’!当下参考得的确就是‘审问’,当下研虑得精一就是‘慎思’,当下剖析得清楚就是‘明辨’,当下践履得实落就是‘笃行’。这学是等待不得底,这问、思、辨、行亦是等待不得底。非学了才问,问了才思,思了才辨,辨了才行,是即学、即问、即思、即辨、即行,是一齐下手,不分层次。”
➊“徒”字疑为“从”(從)字。
仲芬曰:“一齐下手,不分层次,恐是圣人才能如此。初学要一层层做去。”曰:“初学与圣人同此本体,即同此工夫。圣人于学、问、思、辨、行,一齐下手,不思不勉,便已中道。初学于学、问、思、辨、行,亦是一齐下手,但是用思勉方能中道。所争者,一个生熟尔。”
仲芬曰:“学、问、思、辨、行,一齐俱到,某信不及。”曰:“吾子与不肖相对,便是一个学、问、思、辨、行俱到底样子。吾子这一刻已到了诚者地位。反观密验,则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亦系乎后起之功用矣,如何还疑学、问、思、辨、行不是一齐俱到底?且如吾子眼前与不肖就正,眼、耳、口、鼻、心思、志虑聚精会神,一眼只看着不肖,倾肝吐胆,千回百折,一一体认,丝丝研究,毫毫清楚,着着贴实。这所在,学博不?问审不?思慎不?辨明不?活现现底一个温仲芬,就像担了一个百斤担子,尽力走去,放不下,这行笃不?还说学、问、思、辨、行一齐到不得不?”
仲芬恍然,曰:先生之言是是,某此时心中豁然,像去了甚么物一般。平日某内兄尔缉常说某‘你还早’,在某甚不服,常常疑着人皆可为圣人,如何可为圣人?这工夫从何处做起?今闻先生教,则知工夫只在当下认取。”予曰:“这本体是现现成成底,工夫亦是现现成成底,只要自家在眼前善于认取,本体在是,工夫就在是;工夫在是,本体就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