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题写作非村伯乐推荐好故事·极度缺稿中【不一样】

匿迹

2025-08-03  本文已影响0人  喜之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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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写作【暗涌】+【不一样】之不知道

陶静失踪了,海城市立图书馆没有收到她的辞职信。作为一个图书管理员,陶静的工作没那么要紧,可对认识她的人来说,陶静很神秘,不能轻易得罪。图书馆员工,无论老人还是新入职的,没人不知道陶静的事儿。陶静还在试用期时,因为犯错,被当时的主管科长训斥回了家。可第二天科长就遭到馆长的亲自过问,明令被告诉,惹谁不好,非要惹陶静。几年过去了,图书馆的领导职员走马观花地换,可陶静像是一个被遗失在角落里的贵重花瓶,谁都知道她,可谁也不敢碰。许多天没有看到陶静的人,主管科长开会时随口问了一句,陶静人呢,大家面面相觑,才意识到陶静似乎快一周没来上班。科长当场给陶静打电话,无人接听。科长找处长反应,处长找馆长反应,馆长也愣在原地,一名员工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影响不好,馆长不得不报警。

来负责处理这件事儿的警察叫董良涛,他对陶静也算有点认识,但也仅限于见过一面。他第一次见陶静是半年前,在他同学许君亭的葬礼上,陶静是许君亭的夫人。董良涛看到陶静第一印象是柔弱苍白,黑衣黑裙,只露着脖子以上的白,她低着头,不看人,只是机械地向前来吊唁的人致谢。董良涛跟陶静握手,两手碰触到的一瞬间,陶静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董良涛感觉只握到了陶静指尖的冰凉。

董良涛去陶静的办公室了解情况,发现陶静的同事对她私人生活的了解还不如他。一起工作了几年的人,好些人竟然不知道陶静结婚了,与董良涛对许君亭私生活的了解差不了多少。

许君亭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们从小住一个家属院。既然住在一个院里,彼此父母的优秀不相上下,但是父母培养的下一代就各不相同了,董良涛属于那种只要不谈学习成绩,哪儿哪儿都好的类型,而许君亭却是好得无懈可击,他和许君亭做同学一直到高二上学期。两人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不坏,董良涛身边朋友多,许君亭跟着他们,也能玩到一起。许君亭成绩好,但他对董良涛这样的差生也没有什么偏见,只要是学习上的问题向他请教,他都耐心解答。可董良涛总觉得许君亭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一家人相比家属院里的其他普通家庭太优秀了,他们注定不属于那个家属院。果然,高二下学期,许君亭跟随他升职的父亲转到了更好的学校。

高考结束,董良涛参了军,后来退伍转业做了刑警。他听说许君亭考上了一流大学的一流专业,走的是专业学术道路,硕博连读,国外留学,回来在海城大学做了最年轻的教授。两个人虽说在一个城市,由于长时间不联系,也就没了交集。两个月前,高中班长联系董良涛,说许君亭去世了,好歹同学一场,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送送他,班长问董良涛去吗。董良涛心里讶异,问班长怎么突然就去世了,班长的信息也不全,只说是家里失火了。

董良涛到许君亭家吊唁,才知道不是他家里失了火,而是许君亭侍弄花草的温室着火了,许君亭在温室里太投入,没来得及跑出来。许君亭的家在市郊一处幽静的别墅区,房子双层,有一个小院,院子角落着火的玻璃温室没来得及收拾,狼藉一片。一楼正厅设着灵堂,正中中间摆放着许君亭遗像,他戴着眼镜,年轻精干,谦谦君子的模样,董良涛心里觉得惋惜。再看许君亭的夫人,柔柔弱弱,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与许君亭的父母隔着一段距离,更显得楚楚可怜,董良涛跟她不熟,只能是表面上的客套。可面对许君亭的父母时,董良涛仿佛回到了过去,看着憔悴的老两口,董良涛难抑心里的感慨,亲切地喊着叔叔阿姨,说着安慰的话。董良涛的母亲拉着董良涛的手,哭着说不相信儿子就这样走了,她念叨着许君亭是被人害死了,让董良涛查一查。许君亭的夫人凑过来轻声提醒婆婆,好多人看着呢,这样说影响不好。许君亭的母亲根本不理媳妇的话茬,只是拉着董良涛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当初不听话,如今落到这样的田地,老两口一辈子用在他身上的苦心算是白费了。董良涛安慰许君亭母亲,说他和许君亭是同学,若他真是被害死的,他一定好好查。

说不清楚是不是许君亭母亲的话起了作用,或者职业使然,董良涛吊唁完出门,竟然拐进了那间烧坏的玻璃温室。不足二十平米的面积,温室顶棚用四块玻璃盖板拼接起来,狭小的空间弥漫着燃烧过后的焦糊味道,阳光透过玻璃盖板照射下来,即使室外温度零下,温室内让人感觉周身暖洋洋的。温室里放着三个花架,花架上的花因为烧灼,损伤大半,偶有几株成活的,由于无人打理,也变得萎靡不振。董良涛仰头看温室的顶棚,能望见天空。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雪,阴冷处的积雪还未融化,今天晴暖,向阳处的积雪开始消融,雪水堆积在温室的顶棚上,董良涛看到温室玻璃盖板正中间汪着的雪水,风一吹有些晃动。温室门是铝合金材质,门锁还是那种老式的,固定的螺丝有些松动,门锁有些歪斜,董良涛下意识去摸一摸。

“我先生进温室侍弄花草,喜欢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不让人打扰,他说一个人安静待着很享受。肯定是起火了,他没注意,等反应过来,向门口逃跑门又锁着,没能出来。”

冷不丁的说话声,董良涛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陶静已经站在温室门外说话,她正看着董良涛,泫然欲泣。

“那天我真不该出门,我若在家,也不至于这样。你看这把锁,不知道他临死之前,为了求生,怎样慌张,门锁晃动成这个样子。当初我就不同意在家建温室,总觉得不安全,可他死活不听。若知道这样,我就该拦着他。现在我不能想,心疼。”

陶静抚着胸口又走近了些,她的手也触碰到门锁。董良涛安慰她节哀。问温室怎么突然着火了呢?陶静手指着角落处,说那里备有一个小炉子,许君亭担心冬天温度低,娇嫩的花草死掉,要生火。一定是他点火的时候不小心,引燃了周围的干草。董良涛顺着陶静指的方向走过去,扒开那些杂物看到了一个外表有些生锈的铁炉子,他伸手去铁炉子里摸一下。陶静哀伤地说:

“听他们说你是警察,你是不是也信我婆婆的话,认为我家先生是被人害死的。她一向不喜欢我,我们结婚她也反对。她总觉得我家先生优秀,不该娶我这个没上过大学的山里人,她甚至担心我们生出的孩子基因不够好。哎……我说这些干什么呢,人也活不过来。倒是我,先生没了,婆婆恨不得我离开这个家,我又该去哪里呢。”

董良涛仿佛没听见陶静的话,只是一味地仰头看着顶棚。他问陶静这间温室是怎么建起来的,陶静愣了一下,告诉董良涛,是许君亭自己联系人安装的,许君亭的朋友她不认识。董良涛看一眼陶静,陶静说他们两个人一开始就说好了在家彼此尊重个人的私人空间,不互相打听个人的私事。陶静无奈一笑,说可能正因为她对许君亭婚前的不了解,许君亭知道她婚后也不会干涉太多,才决定选择自己做妻子吧。董良涛客气地朝陶静一笑,跟她道别。董良涛离开许君亭的家直接去了单位。

陶静沿着唯一的山路,来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站在野草丛生的村口,夕阳照着凋敝破败的石头房子,温暖怀旧,陶静心里升起一种安定踏实感。她朝自家的老屋走去,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没头没脑地跑出来,嚎哭着朝陶静撞过来,陶静闪身躲开,看到孩子身后追着一个老太婆,趿拉着鞋,拿着根棍子,口里骂着孩子。看到陶静,撵孩子的老太婆刹住了脚,眯缝着眼盯着她看。陶静笑着不说话,努力回想眼前的人是谁,她不确定地喊一声“大娘”,老太婆扔掉手里的棍子,松弛黧黑的面皮皱起来,眼里发出浑浊惊讶的光。陶静说自己的名字,老太婆迟滞了一下,反应过来,问她怎么回来了?陶静说回来家歇一段时间。老太婆问陶静知道她家的事儿吗,开始絮絮叨叨地说:

“老大出门好好的人,让沈信诚那混小子开车撞死了。都说沈信诚赔了一大笔钱,够孩子花半辈子,可谁见过一分钱。倒是给我孤老婆子留下一个拖油瓶,没爸又找不到妈,这以后可咋过哟。老二家两口子见我乌鸡眼似的,也不信我的话,明里暗里问我赔他哥的钱在哪里?老天爷呀,我但凡见过一毛钱,就让我这老婆子不得好死。”

陶静听着心酸,只能尴尬地站着,她认出了眼前的老太婆是张学富的娘。张大娘已经不复当年干净利落的模样,花白稀疏的头发挂在头上,浅灰色的外褂上撒着斑斑点点的污迹,她擦眼泪抬起的手背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憔悴击垮了她的精气神,她的眼泪和她的话一样多,无能为力的陶静也跟着她掉泪。张大娘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埋怨自己话多。

陶静回到自己家收拾,老屋子常年不住人,陶静只能先将床铺拾掇出来,将就着今晚能睡下,明天再仔细打扫一下。张大娘过来看陶静,满是灰尘的屋子没处下脚,厨房里也冷锅冷灶,招呼陶静先去她家吃饭。陶静难为情地拒绝,张大娘一把拽过陶静的手,夹在胳肢窝拉着就走。陶静只得跟上,张大娘的话很密,陶静插不上嘴,只能听她说。她说现在村离拢共八户人家,全是像她一样的老人,年轻人都不回来,她夸陶静出去这么多年还想着回家来看看。她问陶静出去外面,可见过张学富,听说他们在一个地方。陶静说城市太大了,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见不了面。张大娘又问陶静她就这样回来了,她婆家愿意?陶静欲言又止,她说她丈夫死了,张大娘惊讶。陶静说年初家里起火烧死了。张大娘嘀咕,难怪陶静突然回来,这么多年两个人也没个孩子。她突然抬头,心疼地看着陶静,问她是不是婆家撵她了。陶静说没有。

深夜,陶静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地从床上坐起来,漆黑里抱着膝盖蜷缩一团。她梦见了许君亭在大火里向她求救,她什么也没做,许君亭的面孔变得狰狞,与火焰融为一体,魔鬼一样铺天盖地向她扑过来,陶静似乎感觉到烈火的灼热,惊恐中冷汗直冒。她不敢再睡,拉开吱扭作响的屋门,初秋深夜的寒气让人打颤,陶静想透透气。她走出屋门,坐在院子里冰凉的石墩上,冷让人清醒。

看着身边的老屋,陶静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自己修葺了老家的房子,就算走投无路,也让自己还有个去处。她想到自己的突然失踪,会不会让婆家人觉得她卷款潜逃,可她回来什么也没带,除了自己的一个行李箱。十年前从家里离开时,她孑然一身,如今再回来,依旧一个人。也不知道这十来年她在外面混了个啥。陶静望着对面的石头院墙,若心里能安稳些,今后就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小村里隐居起来也不错,她厌倦了大城市的喧嚣,那些人的自私自利,自以为是,让她的心早已面目全非。她不求别的,只渴望过一种平静而踏实的日子。能如愿吗?她也不确定。她好像天生就是漂泊的命,一生下来就无所依傍。对于父母双亲,那不过是她从别人口里听到的一个名称,她最初记忆停留的地方,是奶奶花白的头发,干瘪的皱纹,还有她絮絮叨叨的嘴,她不停地重复埋怨着养儿不防老,有了媳妇忘了娘的话。后来懂事了,陶静知道了自己的父母为何消失不见。她的母亲是买来的媳妇,生下她之后,忍受不了生活的贫苦,偷偷离家出走了,父亲为了找老婆,也走了。陶静五岁之前,她记得奶奶哄她,等她爹娘回来,她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十岁的时候,爷爷走了,奶奶的谎话不知道是自己说烦了,还是她不想再欺骗陶静,她对陶静父母的埋怨变成了咒骂,她让陶静以后不要找他们,就当他们死了。就算找到了,先要把巴掌甩他们脸上。万一哪天碰上两个没良心的要饭找到她门口,陶静也不要认他们,赶紧躲远一点,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奶奶想的这些从来没有发生过。出去的这十多年,陶静偷偷找过她没良心的父母,没找到,她也没碰到登门跟她要饭的人。倒是奶奶临死都没盼来儿子,她看着陶静,不能言语的嘴巴微张,呼哧呼哧地喘气,拉着陶静的手闭上了眼。十七岁的陶静彻底没了依靠,她得想法自己养活自己。村里人说,闺女年龄到了找个婆家,过生活比儿子容易。可陶静还没到找婆家的年龄,况且她也不想嫁人,至少不能嫁到村里。学上不成了,她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二十岁之前,陶静主要的工作是餐厅服务员,端菜撤盘洗碗扫地。有一天她手滑摔了一摞五个盘子,被老板扣了当月的奖金。一气之下,陶静不干了,她想换一种工作,至少不再围着饭桌转。她去了一家理发店,专门给人洗头。许君亭来理发的时候,轮到陶静接待。老板给她们说过,要多和客人聊天,通过聊天,发现客户的兴趣点,想办法留住客户在店里长期消费。陶静以前的工作不需要跟人聊天,她不擅长这个,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跟许君亭说第一句话,本来躺着闭目养神的许君亭睁眼看了她一眼,陶静忽然满面绯红,按在许君亭太阳穴上的手一使劲儿,许君亭皱眉,陶静立马松开手道歉。许君亭反而笑了,他问陶静第一次干这个,陶静说是的。她又问陶静哪里人,为什么不读大学,陶静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许君亭。就这样许君亭成了陶静的客户,但凡来理发,首点陶静。

有了许君亭这个大客户保驾,陶静的销售月绩不错,她约对象沈信诚去吃点好的庆祝,竟然在牛排餐厅碰到了许君亭。互相介绍一下,许君亭又知道了沈信诚还在餐馆帮厨,跟陶静是恋人,陶静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许君亭反而大大方方地夸他们俩努力有拼劲儿,将来在这个城市一定会有一席之地。他甚至为陶静和沈信诚介绍夜大的课程,鼓励他们再去学习学习,若能获得一个自学考试的文凭,将来找工作也会好一些。陶静把许君亭的话放在了心上,她心里读书的热情被点燃,她羡慕有学问的人,而许君亭正是陶静羡慕的那种人,她觉得能认识许君亭是上天给的福分。陶静去夜大报了名,并告诉沈信诚,沈信诚不相信,他说许君亭这样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大教授,偏偏对陶静这个什么都不是的陌生人好,肯定有目的,他提醒陶静别中计了。两个人为此发生了针锋相对的争吵,巴不得下一秒就分道扬镳。陶静心情沮丧了一个月,她跟沈信诚不怎么联系,沈信诚也不主动联系她。陶静气消了,再打电话给沈信诚,沈信诚说他已经离开海城市,让陶静不要找他,他说陶静值得更好的,他配不上陶静。突如其来的分手无异晴天霹雳,陶静想不明白,她觉得自己太可怜了,连沈信诚都不可信。想极端了,她觉得自己活着都是多余,可又没勇气去死。每天强打精神去上班,下班回到出租屋陷入无尽的悲伤与痛苦里。夜大开课了,陶静为了不浪费钱,不得不去上课。

两年的坚持没有白费,陶静还真拿到了自学考试的专科文凭。许君亭说让陶静做她女朋友,陶静以为他在开玩笑,根本没当回事儿,抱着让客户满意开心的想法,还顺着许君亭的话往下说。许君亭又郑重重复了一遍,陶静缓了一下神,脱口而出他们不配。许君亭说陶静真封建,什么年代了还迷信门当户对那一套。陶静问许君亭看上她啥了,许君亭说喜欢一人是没有理由的。陶静说她得想想,她自己心里清楚,沈信诚说他配不上陶静不过为了找个分手的借口,可陶静配不上许君亭是真的。然而,爱情是迷幻的,没等到陶静想明白,许君亭的爱情已经将她冲击得头昏脑涨。周围人的起哄、羡慕、嫉妒,让陶静的心也变得飘忽,她答应了许君亭。陶静觉得像做梦一下,灰姑娘的故事让自己碰上了?不知不觉中,她也开始说服自己,这一切自己值得,她年轻漂亮,善良上进。她相信她命里会有贵人相助,而她的贵人就是许君亭。她又想她之前人生的不幸是环境造成的,只要给她一个好环境,她做得不会比任何人差。与许君亭的相遇,就是让她未来的生活变得更好。陶静确信自己就是那个可以从此改命的天选之人,果断嫁给了许君亭。尽管许君亭的父母对她不满意,但只要许君亭爱她,陶静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况且许君亭给她承诺,结婚后两个人有自己的房子,不会跟父母住一起,陶静心里的底气更足。谁又能想到,许君亭英年早逝,陶静不但成了无依无靠之人,还要背负着人心叵测的恶意揣测,许君亭死得蹊跷,她贪墨了许君亭的巨额家财,陶静觉得人真可笑。

天快亮了,陶静想了许多,心事反而更重了,她起身回屋。

审讯室内,沈信诚又被传唤,对面坐着董良涛,他盯着沈信诚的目光凌厉威严。看到沈信诚坐下,直接开门见山:

“认识陶静吗?”

“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我来告诉你,陶静是许君亭的妻子,她这周失踪了。说来奇怪,我昨天在她工位的垃圾桶里捡到一张废纸。上面写着你沈信诚的名字,先骂你罪有应得,又写了一句对不起。沈信诚,我告诉你,你最好老实些,别玩什么花招。”

“好吧,我坦白。陶静是我前女友。在许君亭娶她之前,我们谈过一段。这两年我发迹了,成了许君亭生意上的合伙人,她来纠缠过我,我没怎么搭理她。我把许君亭害死了,她可能在为自己的行为忏悔。”

“陶静去了哪里?”

“董警官你也是搞笑,许君亭那么有钱,房产到处是,她老婆随便找个地方猫起来,我怎么知道。你这话问我,不觉得奇怪吗,我一个被抓进来的人,天天被你们看着,难不成我还能把她藏起来。况且我已经认罪了,我是杀害许君亭的凶手,他老婆不见了这事儿怎么也赖不到我头上。”

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沈信诚被押送回去。董良涛走出审讯室,心里闷闷的,他总觉得许君亭被害案里还有隐情,看似一切顺理成章,凶手缉拿归案。可凶手认罪也忒快了,似乎就是有备而来。像沈信诚这种好不容易让自己人生有了起色的人,难道最终想要的结果就是为了实施犯罪。还有作案动机,沈信诚说许君亭对他进行敲诈,他忍无可忍,才想着将他杀害,可纵观沈信诚的发迹史,许君亭是沈信诚在这个城市重要的人脉,沈信诚如此做,无异于杀鸡取卵,得不偿失。还有后来的车祸肇事,沈信诚说为了灭迹,可相比许君亭的被杀案,直接车祸肇事的作案手法,似乎太过粗糙,与之前谨慎高明的手法完全迥异。就算心里疑窦丛生,但办案要讲证据。董良涛这次来审问沈信诚,完全是凭直觉,他自己也没多少证据,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万一从沈信诚这里问出点什么呢。结果也看到了,沈信诚的话无懈可击,反倒显得董良涛有些幼稚。

董良涛边想边往办公室走,身边的小徒弟一声咋呼,他不由回头,刚警校毕业的小徒弟正拿拳头对着一个跟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小警员比划。董良涛问怎么回事,小徒弟不忿道:

“他们一群天天坐办公室的人,办案知道个屁啊,乱嚼舌根,说师傅你天天围着许君亭的案子不撒手,就是为了让许君亭当权的父亲高看一眼。这些人心思怎么这么龌龊,他们若知道你……”

董良涛拦住小徒弟的话,淡定道:

“咱们办案讲证据,但更得坚守心中公平公正的道义,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嘴是别人的,咱们管不着他们怎么说,但咱们自己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争一时口快,解决不了问题。”

跟小徒弟一起的那个小警员不好意思拍自己嘴,连连跟董良涛道歉,董良涛摆摆手。小徒弟还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教训着小警员:

“你听见了没,你已经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了,不是长舌妇,以后要专心提高业务技能,别再乱嚼舌根了。”

小警员皱着眉对着董良涛的小徒弟,有气不能撒,只说一句:

“你给我等着,下次撸串,再喊你我改姓。”

董良涛和小徒弟一起笑,等小警员离开,小徒弟也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师傅,许君亭的案子已经结了,你还要查,难不成要翻案?”

董良涛没有回答小徒弟的话,他也是凭十来年的工作经验,总感觉这案子没到底,至于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他得从头到尾把案子再好好捋一遍。

确定许君亭被人谋杀,是他家温室顶上的玻璃盖板。当时董良涛就觉得怪异,玻璃上的积水怎么会汪在中间一处,除非玻璃上有坑。董良涛回到局里,立马带人去将温室顶棚的玻璃盖板拿回来,果不其然,每块盖板的中间都是凹陷的,平常根本看不出来,只有下雨,或者雪水融化的时候,能看到那个凹陷处的积水。而这样的玻璃板,在长时间的日光照耀下,相当于一个凸透镜,尤其是北方降雪初霁的大晴天,气候干燥,雪水堆积,阳光直射,凸透镜可以使阳光汇聚在一点,形成焦点,焦点处的温度迅速升高,低矮的温室内足以引燃茅草枯枝。董良涛特意去查了许君亭去世前的天气,初冬一场大雪过后,天气响晴了四五天。既然温室顶棚的玻璃板是人为特制的,那就从安装玻璃温室的工人入手,这并不难查。董良涛查到了一个叫张学富的安装工人,张学富是临时工,干活没有固定的地点,董良涛找了他一两天。感觉快要找到他的时候,张学富凌晨一点在他与工友蜗居的不远处出了车祸,肇事者逃逸。由于张学富居住的地方偏僻,监控存在漏洞,很难锁定逃逸车辆。但董良涛凭着过硬的侦察技术,根据现场留下的车辙痕迹和附近的监控,经过反复比对、摸排,先从当时有可能过路的车辆入手,再到车辆型号,最终锁定了五个目标嫌疑人,再一一登门核实,确认凶手就是沈信诚。

沈信诚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他跟许君亭合伙做生意,许君亭越来越贪得无厌,他就想把他处置而后快。沈信诚还补充一句,不要小看他没读过书,就觉得他想不到这个办法。他这两年跟许君亭这样有文化的人打交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至于害张学富,他是沈信诚的老乡,帮许君亭安装温室,沈信诚首先想到的熟人就是他。但是在安装顶棚的时候,张学富竟然凭借经验,看出了门道,还跟沈信诚说玻璃顶棚弄成这样不安全,当时被沈信诚搪塞过去。许君亭死后,沈信诚认为事情会悄无声息地过去。不料想许君亭死亡的秘密无意中被前来吊唁的董良涛发现了。张学富首当其冲成为他认为最可能威胁的自己人。那天晚上他本来找张学富让他回老家避避,可张学富却用此事要挟沈信诚,狮子大开口,沈信诚迫于无奈答应了他。上车准备离开时,越想越气恼,冲动之下开车朝张学富撞去。沈信诚带着董良涛去了张学富被抛尸的地点,是海城市郊外一条湍急的河流,尸体早已不知被冲到哪里。

沈信诚归案,许君亭的死得以真相大白。许君亭的父母来找董良涛,对他表示感谢。许君亭的母亲已经没了许君亭葬礼上的怨愤,她语气淡然,话语中几次强调凶手就是沈信诚,许君亭若知道,地下也该瞑目了。董良涛又破了一个要案,正义得到彰显,挺圆满的结尾。董良涛大可不必再纠结,可许君亭的夫人无缘无故失踪了,又让他看到那样一张字条。这些事件有没有联系?董良涛正想得入神,手机响了,是许君亭母亲的电话。她说陶静心情不好,这段时间出去度假了,忘了跟单位请假,他们老两口已经给单位招呼过了。董良涛这里也不要觉得事情多严重,陶静心情好了,自然就会回来。董良涛问陶静去哪里度假,许君亭的母亲说理解董良涛的职业,但度假是个人私事,陶静不想让人知道,董良涛就不要再追问了。董良涛答应着挂断电话,心中的疑惑更甚,这是巧合吗?

来这个小山村,不属于公费出差,董良涛没告诉任何人,在一件已经证据确凿的案件上瞎折腾,纯粹没事儿找事,但董良涛干事情不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人,何况这是关系人命的刑事案件,马虎不得。他重新梳理许君亭的案件,发现沈信诚和陶静来自同一个地方,就是董良涛现在来的这个小山村。他不解的是,沈信诚和陶静两个人不管是老乡,还是恋人,说明他们一开始就很熟悉,但在案件调查过程中,两人都否认彼此的存在,要不是他无意间发现陶静写的那张字条,沈信诚也不会承认两人曾经的恋人关系。安装工人张学富是沈信诚的老乡,那他一定也认识陶静,他去陶静家干活,陶静怎么会不知道,但陶静一直说的是到她家从事温室安装的工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还有温室里的那个小铁炉,董良涛摸过根本没有柴草燃烧过的痕迹,可陶静却说温室着火是许君亭点燃炉火引起的。分明是熟识的人却否认,还说着误导警方的话,到底隐藏了什么?董良涛想到了这个深山里的小村,他决定来一趟,也许在这里能找到些信息。

董良涛与陶静看到对方的瞬间,两人愣住了。陶静好像知道董良涛会找到这里一样,平静地说了一句:

“董警官到底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董良涛说听说她去度假了,陶静说董警官也这么势利吗,难道觉得这小山村不配来度假?董良涛语塞。陶静话头一转,笑着热心提议他暂住张大娘家,与陶静家的小院仅一墙之隔。陶静说现在这个小村里,董良涛只认识她,她得帮忙。住张大娘家离得近,有什么需要,随时找她。董良涛为陶静的友好表示感谢。

村子太小了,关于陶静与沈信诚的过往,随便拉一个人,都能说一个八九不离十。陶静当初离家去外面打工,就是沈信诚带的。她跟沈信诚好上了,是沈信诚没良心先甩了她,谁知道陶静有本事,转头就找了个大教授。沈信诚后来发迹想去找陶静,陶静哪还瞧得上。不管后来沈信诚和陶静谁先纠缠谁,说明他们两人就没断过联系。

董良涛到陶静家里找她,想确认自己的猜想。他说陶静嫁给许君亭是为了过上好生活,可沈信诚回来了,两人旧情复燃,结果被许君亭知道了,陶静就和沈信诚就串谋,杀害许君亭,两人好双宿双飞。陶静没有回答,鄙夷一笑。问董良涛她突然失踪,是不是许君亭的父母给他打过电话不让他追查了,凶手就是沈信诚。董良涛惊讶,问陶静怎么知道。陶静忽然大笑,她说许君亭的父母比任何人都担心董良涛查到真正的凶手。沈信诚是凶手,许君亭就是英年早逝的教授。若查到真正的凶手,许君亭就算死了也会身败名裂,许君亭的父母不管是为了死去儿子的体面,还是为了活着的他们的脸面,他们都得维护。董良涛心里已经有数,真正的凶手就在他的面前。他问陶静为什么这么做?陶静什么也没说,泪水滚落而下,带着狠绝的神情,抬手在董良涛面前解上衣扣子,董良涛吓得后退,不敢睁眼看。一阵窸窣的脱衣声过后,传来陶静哀婉的声音:

“董警官不看看吗?”

董良涛眯着眼睛扫过面前正半裸的女人,一瞥之下,他瞪大了眼睛。陶静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扭曲交错的疤痕,触目惊心,像四处蔓延的藤蔓,从肋骨下方绕到后背,又从后背蜿蜒至胸前,在那些凌乱错综的伤痕中,又点缀着被灼伤的疤痕。陶静问董良涛还要看下身吗?董良涛让陶静穿好衣服,他内心的震惊还未平静。陶静的声音已经传入耳内:

“这些伤都是我的丈夫许君亭留给我的。无数个深夜,我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将我绑起来,用鞭子抽我,用烟头烫我,肆意凌辱我。他为了面子,只折磨我不被人看见的地方,你看我的脖子、手臂,修长光滑,那上面的每一个毛孔都站立着一个体贴爱护妻子的好丈夫形象,荒唐吗?董警官抓过无数罪犯,我就问这样禽兽不如的变态该不该死?”

“你可以通过合法途径解决。而不是触犯法律,将自己也搭进去。”

“董警官怎知我没有通过法律手段自救,只是那条道路早被许君亭和他家拥有的权势切断了,我走投无路。你知道许君亭当初为何娶我,他了解了我是来自偏远地方的孤女,我没有靠山,他认定了无论怎样欺负我,我只能忍受。就算他的父母反对我,看不起我,他也不在乎。他娶了我,在世人面前,还为自己树立起拯救灰姑娘的白马王子人设,多讽刺啊。我无数次想死,可许君亭不让,我得活着,再找一个像我这样能够肆意折磨的人多难呀。就在我快要溺死的时候,我又见到了沈信诚,我以为自己找到了救命的稻草。我试着反抗,结果招来许君亭更大的报复。他骂我是不知廉耻的荡妇,不要觉得沈信诚是什么好人,他当初抛弃我,是因为许君亭与他做了利益交换,他才有了今天的功成名就。我不相信,去质问沈信诚,他痛哭流涕向我忏悔,我心死了。原来我自己是这么不值一提,我坠入无尽的深渊,看不到未来的路,既然注定要在黑暗里苟且,那就让那些背叛我、伤害我的人付出代价。我要杀死许君亭,可我不能跟沈信诚翻脸,我还需要他的帮忙。我向沈信诚哭诉、示弱,向他诉说许君亭对我的施暴,我要让他内心对我忏悔的怜悯彻底被激发,他同意帮我。温室建成后,只要晴天许君亭进去,我就满怀希望出门,却一次次失望归来。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我静静地等待着自己内心的邪恶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学富哥是个意外,我没想到他来我家干活,竟然凭经验知道了凸透镜的原理。董警官在我家仰头看温室玻璃盖板,我第一个担心的就是学富哥。那天晚上找他的是我和沈信诚两个人,我给他一笔钱,想让他先回老家避一避,我没想到忠厚老实的学富哥不但道破了我的秘密,还借机敲诈勒索我,他说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得养家,可他要的那些钱,我付不起。我彻底被激怒,人怎么可以这么可恶,为了利益,不顾一点情义。我想到了自己被身边人当做交易筹码,一次次被欺负的痛苦。心头的不甘与怒火,让我开车撞向了学富哥。沈信诚做了这辈子在我看来最有良心的事儿——让我迅速离开了案发现场。”

“沈信诚为你顶了罪,不管怎么审问,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你。”

“董警官难道天真地认为沈信诚是为了所谓的情义,为我顶罪吗?他是为了他自己的家。沈信诚被抓后,我知道他一定会供出我,一个为了利益背叛我的人,没有多少信义可言。我害怕自己被抓,就去找许君亭的父母。他们不满意我这个儿媳,那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恶行。我脱下衣服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沈信诚必须认罪,要不然他们死去的儿子会连带活着的他们遭人唾骂,他们家的名誉和地位都要受损。他们看着我气愤又无可奈何。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扬眉吐气,许君亭没想到,有一天他加诸我身上的伤痕会成为要挟他父母的利器,我很满意不可一世的他们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哈哈哈哈……许君亭的父母权衡利弊,只得想方设法让沈信诚认罪,因为我知道在他们权势和利益的重压之下,沈信诚不认都不行。我想自己最大的失误就是私自离开单位,许君亭给我找的工作很清闲,我习惯了独来独往,随心所欲。长久以来享受着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我的巨大优越感,让我疏忽大意了。我又不是不回去,我只是心里煎熬,想回来平静一下。谁知偏偏这次被人看见了,还报了警,又让董警官碰上了,看来什么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注定逃不脱。”

董良涛沉默了,他心里五味杂陈,从警十多年,他第一次为自己一意孤行的行为感到惭愧,他同情罪犯,这是不应该的,但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陶静似乎明白他的想法,她问董良涛是不是好奇为何自己之前藏了那么久,现在却要坦白。董良涛看向她,陶静望着屋外说道:“这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靠。我的出身很不幸,可我也想做个好人,我知道害人是不对的。我以为自己回来就能获得平静,可我错了,我的心每天依旧在煎熬,看着学富哥的母亲和孩子,我更觉自己罪孽深重。我曾在心里许过一个愿,若有一天警察找到了这里,我就坦白。说来董警官可能不信,好几次夜里我从梦中惊醒,都盼着警察快来,没想到还真等来了。就让一切都结束吧,明天我会跟董警官回去。”

董良涛说感谢她的支持配合,陶静还是那个凄然的笑容,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流下,董良涛不敢直视,匆忙离开。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董良涛还未从睡梦中清醒,张大娘已经在院里哭喊起来: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小静没气了呀。”

董良涛抖搂上衣服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陶静家里。陶静穿戴得整整齐齐,平躺在床上,嘴角含笑,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安眠药的瓶子,瓶子旁边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董警官收!董良涛拆开信封,信纸上是娟秀的字迹:

董警官,我不能跟你回去,这是我早就想了无数遍,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结局。我不想做坏人,可我也做不了一个勇敢的人。我害怕自己被抓起来后,还要被人围观,我的屈辱自己知道就行了,我不想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无数不认识的人评头论足。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自私,许君亭的罪恶不能昭告天下,可是我什么都没有,那样的罪恶我试过了,我斗不过。我管不得别人了,我只能让自己去偿还自己欠下的罪孽。

最后,我对董警官还有个请求:如果可以的话,就把我埋在爷爷奶奶的坟头边上。外面的世界让我害怕,还是这里让我心安点儿。实在不行也没关系,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活着没那么重要,死了又有什么要紧呢。

好幸福呀!我终于可以平静了,再也不受欺负了。

董良涛合上信,忍着心底的情绪,他让张大娘去张罗陶静的身后事。他心里堵得慌,一个微不足道的陶静算得了什么,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她的消失而停留一秒,一切照旧,熙熙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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