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中,那些忽然撞向心间的文字
《棚屋》中,那些忽然撞向心间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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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屋》是部奇书,关于它的传闻,让我在读前便产生了好奇:
——未经媒体宣传,只靠读者的口口相传,创造了销量1000万册的奇迹。
——基督徒有多喜爱它,非基督徒就有多讨厌它。不论是书还是电影,《棚屋》都受到两极分化的评论。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棚屋”。这是一部需要用心灵去阅读的书,在其中,你会受到最深的疗愈。
而我自己,也是读过两遍以后,才开始发现它的奇妙。第一遍似是十年前,当时这是一篇话题苦涩、不乏说教的悬疑小说,我不记得自己读到了结尾与否;第二遍,带了更多人生的伤痕和经历来读,阅读成为了一场疗愈之旅。因此,我会建议没有经过人间苦难,没有攀过信仰山岩的人,暂时先把这本书放回书架。“无病的人用不着医生,有病的人才用得着。”也因此,“那贫穷的、残废的、瘸腿的、瞎眼的,你就有福了!”
然而,这世上真有没病没灾的人吗?面对苦难残缺的世界,那些视而不见、过而不闻的人,是真幸运?还是真瞎眼?那些身处自己、他人和世界的苦难中,依然扼住信念喉咙不放的人,是真不幸?还是真有福?“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这本书,便是为那些不断叩问人生之门的人而写。若你只想从中寻求情节的刺激,恐怕只会失望。
以下将有大段剧透,阅读需谨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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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同的巨恸:梅西之死
“巨恸”,这是每个人人生中或早或晚要正面面对的一头巨兽。书中,麦克猝不及防地与之相遇,幸运的是,他有尚健全的亲密关系,因此不至于被其吞噬,然而那无法排解的“巨恸”,却阴魂不散,甚至成为他的一部分。
“人很容易陷入‘要是’的游戏,一玩起来就会迅速滑入绝望的谷底。要是他当时决定不带孩子们出游就好了,要是当时孩子们请求去划独木舟他一口拒绝就好了,要是他提前一天离开就好了,要是……要是……要是……然后一切归于虚无。他不能让梅西的遗体得到安葬这个事实,大大凸显了他身为父亲的失败。她还独自待在那森林的某个地方——这个想法每天都萦绕在他的心头。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半了,梅西已被正式认定为谋杀。生活无法回到正常状态,任何时候都不会真正正常起来。他的梅西,不在了!少了梅西,生活多么空虚!”
谁是我们的梅西?谁是我们的巨恸?在这个世界,每秒钟都有车祸而死的人,被虐待而死的人,听到孩子被诊断为绝症捂脸而哭的父母,被爱人背叛和抛弃的怨偶……他们的失去,为每一个家庭留下了巨大而膨胀的黑洞,吸走了我们人生中所有曾经的荣耀和欢乐,让我们再也无法恢复到曾经以为的“正常”。
麦克的反应,是否也如曾经的我们?
“这个惨剧加剧了麦克内心与上帝关系的裂痕,但他没太在意这种不断加深的分离,反而使自己试着去接受坚韧淡漠的信仰方式。”
巨恸推动我们去直面上帝或命运这样的意志和存在。在此,麦克的反应方式是:坚韧、淡漠。作为一家之主和另外孩子的父亲,他无法不坚强,生活仍然要继续;淡漠,他不与上帝或命运争论,只是黯然接受。在麦克看来,那个意志冷眼旁观,视若无睹。受过神学教育的麦克眼中,上帝的存在方式相当现代而科学:
“在神学院,他受到的教育,是上帝已经彻底停止与现代人公开联络,而偏向于要求人们只是倾听和遵循神圣的神谕,允许他们进行适当的阐释。上帝的声音已简化成书面的文字,即使是那些也必须由合适的权威机构和智慧超群的人来审核和解析。与上帝直接交流仅似乎是古人和未开化人的专利,受过教育的西方人要接近上帝,必须由知识阶层居中促成,必须受他们的控制。”
这种观念与尼采所说的“上帝已死”似乎没有太多本质区别,上帝要么死了,要么哑了,要么就是不在乎,至多像一个忙着出差的教师,为前来代课的老师匆匆留下了一份教案。正如孔子和苏格拉底的弟子精心蒐集的语录成就了他们的伟大,“上帝存在于一个盒子里,只是一本书。特别是那种昂贵的盒子,包着皮子,镶有黄金的边——或许镶着内疚?”这份高高在上的启示中,还伴随着我们对自己无法挥去的罪疚感:或许因着我们行差踏错,而招致今日的祸患。我们为难地将那个意志放在神龛深处,唯恐靠得近点会被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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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同的生死线:上帝的字条和林中小屋
“麦肯齐:
有一阵子没见了。我想念你。
如果你想聚聚,下周末我在棚屋里等你。
老爹”
“字条”这个打断生命进程的意外,对之可以有超自然或自然的理解。“字条”最特别的就是那个落款——老爹。这是麦克的妻儿们对上帝的独有称呼,唯有与他最亲密的人才共享的秘密,虽然他曾对这个称呼本能地抗拒。“字条”的第二个特殊之处,是要他回到“棚屋”——梅西失踪后染血的红裙被发现的地方。
“字条”直指麦克内心中最深的痛处,那也是除了亲密者和杀手之外,任何人无法涉足的地方。也因此,当麦克排除了字条来自亲人密友的可能性,他无法对之无动于衷,无论字条来自杀手或上帝,他都必须去找出答案。
人为何被驱使去找生命的答案?不是为了生存的需要、不是为了成就的需要,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无法抗拒的召唤。内心没有经历伤痛、背叛的人,或许难于理解。有句话说:“成功需要朋友,巨大的成功需要敌人,真正的成功需要战胜自己。”这也意味着,最大的驱动力往往来自深渊之下不可见的那一部分。
对上帝的呼唤,可以有多重的理解,可以是一次偶然,可以是一种幻觉,可以是恶作剧,可以是精心铺设的陷阱。即便上帝是亲自对麦克从空中打雷般说话,解释也不外以上种种。人总有理由,去拒绝相信那是上帝的指引,去拒绝相信上帝愿对我们的生命进行神圣的介入,去拒绝相信任何超越理性的神迹。
然而,我们如同麦克一样上路了,因为“棚屋”是每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无法不面对的地方。那个带来巨大悲伤的林中小屋,是他失去心中最爱的地方,地板上褪色的血迹昭示着一个美好的生命曾经来过,却被现实残酷地虐杀。麦克在小屋中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情感冲击,有愤怒和绝望:
“内心突然涌进无边的洪水,他释放出压抑已久的怒气,任其猛烈冲下情感的岩石峡谷。他仰面向天,尖声喊出那些痛苦的问题:‘为什么呀?为什么你要让这样的事发生?为什么你把我带到这里?什么地方都可以和你会面,为什么选择这里?难道杀了我的女儿还不够?你一定得这么耍我?’……‘我恨你!’”
有忆及旧爱时,巨大的无奈和悲伤:
“麦克瘫倒在地。他小心地触摸血迹,这是他的梅西留下的唯一东西。他躺在旁边,手指轻柔地摸着血迹褪色的边沿,柔声低语:‘梅西,我真抱歉。我真的抱歉不能保护你。爸爸真的抱歉不能找到你。’”
林中小屋是生死的交界之处,不但对梅西,也是对麦克。在小屋中,麦克听到诱人的谎言:
“啊,别再烦恼了,别让自己再痛苦了,再不会有任何感觉了。自杀?此时此刻,这个选择可以说太有吸引力了。如此轻而易举,他心想,不再有眼泪,不再有痛苦……假如上帝存在,自杀将是对上帝最好的反戈一击。”
这个谎言是古老谎言的变种,既然天地不仁,我可以不再逆来顺受,我可以自己裁定善恶生死。这个古老谎言让人类始祖吞下了善恶树的果子,让出卖耶稣的犹大以为可以靠自杀抹去内心的愧疚和罪责,也让许多许多不再相信爱的人,带着骄傲决然离去……
幸而,对妻子和孩子的牵挂在这时拽住了麦克走向深渊的脚步。爱的关系,是一张承接坠落生命的救护网。林中小屋,可以是死亡线,也可以是重生所。在这里,上帝将藉着爱的关系向麦克进一步启示自己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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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同的邀约:老爹、耶稣和萨拉玉
在小屋中,三位一体的上帝以三个不同的形象展现给麦克。被称为老爹的非洲裔女人,木匠耶稣和收集眼泪的飘逸女子萨拉玉,隐喻着已被人类宗教历史充分刻板化、平面化的圣父、圣子和圣灵。
上帝为什么是黑皮肤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呢?既然我也常被你们表达成白胡子老头。
上帝为何不限制他不该做什么?——为何要限制呢?在这里你是自由的,我对囚禁别人不感兴趣。
上帝也会听放克蓝调音乐吗?——为什么不听听背后的感情呢?这些音乐都是我的孩子创造的,哪怕是一个牢骚满腹、爱表现、充满怨气的孩子。
身为非洲女人的“老爹”解释说:
“假如我以非常高大的白人老人形象出现,如同那个甘道夫银须飘飘,那只会强化你关于宗教的刻板印象……”
麦克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认知盲点所在:
“在理智上,他相信上帝是一种精神,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可尽管如此,他不得不尴尬地承认,自己心目中的上帝绝对是个白人男子。”
很多人从未意识到,自己对于上帝的认知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既有文化传统的影响,这些影响可能反而阻碍了他们认识上帝的真貌。另外,对麦克而言,对天父的认识,又受到自己父亲的影响,他童年被父亲虐待的经历使得他从来喊不出“老爹”这样的亲昵称呼。
读这部分时,我也回想到自己童年时父亲的形象。父亲那时忙于工作,大部分时候他分不清我上几年级,但在考试季父亲会突然经常出现在我周围,不断提醒和叮咛,可这时这些关怀常常多余而又隔靴搔痒、甚至有点抢功劳的嫌疑,因此我也早早学会嘴上敷衍他。因此我心目中的父亲总是“抓大放小”,人生大事不含糊,生活琐事上却不在乎,他的意见可算作精神指导,细节却只能靠我自己。
此时惊觉我对天父的认知竟然也与地上的父亲颇为相似,大事上,我会祈求上帝的带领,却无法真正相信哪会有实质性的帮助;小事上,我笑称“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不用麻烦上帝了。”而当试图打破这样的刻板印象,思想到我所经历的母爱中温和细腻、充满牺牲的美好,我在悲伤和喜悦中发现——我曾经那么久地错解、误会了上帝!
小说便是如此细腻地带领麦克和我们,一问一答中,步步穿越自己生命中的重重迷障,厘清我们对上帝、对信仰、对关系的认知。
麦克痛苦地质问上帝:在十字架上,你不也离弃了他(耶稣)?就像抛弃我那样抛弃了他!
“你误解了其中的奥秘。不管他那一时刻感觉如何,我从未离弃他。……
我知道你不懂,至少现在还不懂。但你至少想一下:当你只看得到自己的痛苦时,也许我就已从你的视线里消失了。”
假如你是上帝,不正是你把大碗大碗的盛怒倾倒出来,把人们扔进火海中吗?你喜欢惩罚那些令你失望的人吗?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麦肯齐。我不必为罪恶去惩罚人。罪恶自身就是惩罚,罪恶可以吞食人。我的目的不是惩罚罪恶,我的快乐在于治疗罪恶。”
你们是一个神,却由三个组成。是不是天父是发令者,耶稣则听令行事,处于服从的地位,那圣灵又是什么位置?你们没有一条自上而下的指挥链吗?
“等级制度在我们中间没有任何意义。……人类迷失和被损毁的程度非常严重,以至于你们简直无法理解没人掌管也能在一起工作和生活。……一旦有了等级制度,你们就需要制订规则来进行维护和管理,接下去就需要法律和执法人员,最后就形成了某种具有毁灭作用而非增进作用的指挥链或等级制度。离开了权力,你们就难以认识或体验关系。等级制度把法律和规定强加于人,最后错失了我们为你们预设的奇妙关系。”
在这样的问答中,麦克直逼最重要的洞穿灵魂的问题:灾难、战争、小女孩被变态杀害,这些事情可能不是你引起的,但你为何不阻止?
“有千万种理由说明应该允许悲痛、伤害和困苦存在,而不该根除它们……我会采用你们做的每一个选择,已达至善至爱。”
麦克惊讶于上帝不去直接消除邪恶的理由,认为这样的“放任”代价太大,不但使人类限于流离困苦,也使上帝之子耶稣付出巨大的代价。听起来甚至像是为了达到终极目的不择手段。
这也是许多身陷苦难的人所面临的问题,也是使许多人最终止步于信仰的鸿沟巨陵——如果上帝是良善的,为何会允许苦难的存在?
老爹指出麦克的核心问题所在:
“你把痛苦和死亡看作极端的邪恶,把上帝视为最大的背叛者,或者说得好听点,基本上不值得信赖。你列举罪状,评判我的行为,认定我有罪。……你生活中真正潜在的缺陷是你认为我不善。”
希伯来书11章6节也如此解释人对神的认识,绝非仅仅止步于知道神的存在,而是相信神的良善:“人非有信,就不能得神的喜悦;因为到神面前来的人,必须信有神,且信他赏赐那寻求他的人。”雅各书2章19节也曾谈到魔鬼也信神,却并非真正的信心:“你信神只有一位,你信的不错;鬼魔也信,却是战惊。”
真正的信任是这样的:
“假如你知道我是善的,那么一切事物(手段、目的、个人生活的全部)都会被我的善覆盖,尽管你可能并不总是明白我所做的事情,但你会信任我。”
真正的信任来自哪里?代表圣灵的萨拉玉回答说:
“信任是一种感觉自己被人爱的关系的果实。因为你不知道我爱你,所以你不能信任我。”
如何改变这种无法信任、无法感受到爱的状态呢?
“你独自改变不了。但和我们一道,你将会看到这种改变。现在我只是想要你跟我在一起,去发现我们的关系不是一种表演,不是你必须取悦我。我不会恃强凌弱,不是什么自私自利、乱提要求、固执己见的卑微之神。我是善,对你最好的才是我想要的。你会发现这不是通过自责、谴责或强制,而只是通过爱的关系。而我真的爱你。”
带着微小的信心、带着改变的盼望,麦克走上了自己的心灵之旅。
字条究竟是一场与神同行的邀约,或是杀人凶手的精心诱饵,全在乎信心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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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同的天路历程:从花园到乐园
麦克接下来的经历,可与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媲美。
萨拉玉带领他首先清除花园的毒根野草,花园有奇珍异卉,却杂乱无章。花园具有双重譬喻,既是人类始祖因善恶树而迷失的伊甸园,又是麦克的内心世界——他的灵魂。它的本相极为美丽,却失去了秩序,需要修整更新。
接着耶稣带领麦克如彼得般行走水面,以信心和勇气去触碰现实、超越现实,需要的是放弃忧虑、放弃控制、放弃扮演自己人生中的上帝。
在瀑布下的岩洞,他与老爹化身的“智慧”女法官相遇,坐在审判台的他,轻易地审判了上帝有罪,却在判决自己的哪个孩子该下地狱时无法决断,甘愿自己去代替,而这正是上帝曾经做过的同样选择。
在瀑布的另一面,他见到了与耶稣和孩子们快乐嬉戏的梅西,打开了心中的忧结,窥到天堂的美好。
唯有经历神,能带给我们崭新的视角和眼光,唯有在神的陪伴中,我们才能看清苦难与美善的关系,不再躲藏在谎言中。直到有一天,巨恸不知不觉地消失,我们预备好重新审视所经历的一切。
在山谷色与光的狂欢中,麦克看到了专属于自己父亲的色彩和光,他的话语中的光带来了和解,摧毁了父亲色彩中阴暗的部分。原谅,将彼此带入全新的光彩之中。
在孤寂荒凉的石林,老爹带麦克去到凶手藏匿梅西尸体的地点,完成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功课——原谅他的仇敌。
他们回到棚屋,在整饬一新的花园中细心地安葬梅西。伤心依旧,泪水依然涌流,却在孩子安息的坟墓中孕育出生命树。麦克在这次心灵之旅中,终于重回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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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不管你是否读过这本书,都谢谢你看到了这里。我跟随麦克,在小说中同样地经历了一场心灵的旅行和洗礼,麦克真的代我问出了许多给上帝的问题。
至于那些答案是不是真的是上帝的回答呢?Well,这是一部小说。
可是,谁说,小说中就不能有上帝的话语呢?谁说,上帝不能借着小说的作者对你我说话呢?
我引用书中的一段文字说明我此时的感受:
“麦克的故事改变了我。我生活的各个方面,尤其是我与别人的关系,都深深地被触动了,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可能你会问我:在你看来,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希望故事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也许其中有些内容在某种意义上并非如此,但是,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这个故事仍然是真实的。我猜你会在萨拉玉的帮助下把这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