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
这条路,我已经许久不曾走过,但它似乎一点也没有变,无论是路旁的屋还是路旁的人。
村上的长辈看到我父亲走来,微笑着叫了他的名字,我和哥哥安静地跟在身后望着那些欢笑交谈的面孔,分明是熟悉的却认不出是谁,被问到时也只是一味地微笑点头,而后错身而过,像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将他们的身影抛在脑后了。
路边的屋舍似乎比记忆中要矮了些许,原本每个屋前都会有几张藤椅,每每路过时,有时是空无一人的,但多数情况下,门前总会有人在,或是坐着闲谈,或是低头择菜准备午饭,瞧见了我们一行人,便抬头喊一声“朱老师,带孙子孙女去上坟啦?”。但如今,每个门前都是空荡荡的,偶尔能看见一辆车停在那儿或是听见几声狗叫,若是换做从前,我定会被吓得一哆嗦,祖母会拉住我的小手笑着安慰我,哥哥会拍着手嘲笑我而后偷偷看我是不是生了气,可我已经不再那么容易害怕,于是我没有出声,自然也没有伸出的安慰我的手,没有哥哥淘气的嘲笑声,于是一行人也只是安静地向前。
路过猪舍的时候,方才还在交谈的父亲和姑母也突然噤了声快步前进,我和哥哥对视了一眼,抿了抿嘴角,屏住了呼吸加快了脚步,但仍是跟在长辈身后,若是早些时光,我们一定会捂着口鼻狂奔向前,而后喘着粗气在前头等着祖母慢慢悠悠从那条充满气味的小道里走出,慢慢跟上我们。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成长能让人丧失奔跑的欲望,只是安静地行走。没有必要,现在的我只是这样想。
上了田埂,我四下望了望,只觉得冬天真不是个好时节,若是春天走在田埂上,整片田野间都荡漾着油菜花的馨香之气,田埂上也是绿草密布,草丛间淡紫色的无名野花星星点点,阳光微醺,春风吹过,连发梢都带了香气,田野间也会有不少农人,看到祖母叫着“朱老师”,我和哥哥便趁机伸手摘下几朵油菜花,悄悄藏在身后,在祖母一个不留意间别在她发间,祖母定会将花取下假装生气地说我们胡闹,脸上却一定是带着笑容的,那取下的花也定是舍不得扔掉的,只是背着手拿在手中。但如今却是冬天,遍地荒芜,田埂上处处是裂痕,莫说是花朵,便是连带了青葱之色的植物也是少见,寒冷的天气中也再难见到祖母和煦的笑容。田埂上走过沟壑的时候,哥哥总是下意识回头看我一眼,大抵是我幼时迈不过沟壑被他推下去,而后他被祖母教训了一顿的记忆太过鲜活,我只好笑着同他说:“我都成年了,想摔也摔不下去了,你不用老回头看我。”我已经这么大了,早不是那个摔在坑里,哭着鼻子要祖母和哥哥轮流牵着我的手走的小丫头,哥哥听了只是一愣,而后笑着摸了摸鼻头,挥着镰刀将挡路的枯败树枝砍下向前去了。还差一点要到的时候,父亲回头对我们说,换条路吧。我和哥哥向着原本走了无数次的路看去,道路的痕迹早已消失了,原本田埂边安静生长的灌木们,经过许久的时间疯狂生长占据了行走的道路。
“原本不是每年都会有人清理的吗?”绕开那条道路的时候我小声问哥哥。
“那户人家的坟迁了,他们家人就不来了。”哥哥回头看了看那条路,说不清那眼中的意味,我回头再看,想起就是在那条路上,我被哥哥推进沟壑里,又在祖母的责备声中,哭泣着被哥哥抱出来,惹了一身的灰尘。如今再也不会了,不管是摔倒后流泪,还是带着满身灰尘。
火焰正旺的时候,我和哥哥跪在坟前磕头,起来的时候,哥哥问我,冷吗?从前祖母问的话如今由哥哥说出,我的眼眶突然就有了湿意,一下哽住说不出话来,摇着头走开了。哥哥被父亲叫到一边交代些该注意的事。当我看着火焰中化为灰烬的冥纸发着呆时,哥哥不知何时已经在我身旁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了,回去了。”
走出了些许远,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田野深处,方才跪过的地方仍有烟尘冒出的痕迹,如今已经不会再有人牵着我的手走过田埂了,那双手的主人如今长眠在那年冰冷的地下,父亲和姑母在身后不远处缓缓走来,一步一步悠然地踱着步子,像是多年前的祖母一般,时不时抬起头看我和哥哥一眼,姑母看见我,微微一笑,眉眼间与记忆里祖母的笑容有几分相似,我恍惚间想起,我与姑母也是许久不见了。哥哥在前头唤我,叫着我的名字,身影里已足以见得成年男子的成熟,宽阔的肩也承载了不少的担当。我小跑着追上去,身后还能听见父亲和姑母谈笑的声音。
不知何时,我们似乎渐渐走远了,一步一步,越来越快,将上一辈慢慢抛下了,无论是这荒芜的田地,还是这寂静的村镇,再者是身后徐徐老去的人……
文/-狄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