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9

拉曼屋

1

床垫好柔软，柔软中不失俏皮的弹性，比我上次在精品店看的那个还要舒服，要是我买得起的话……等等，这不是我的床！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囚禁，逃出去是没指望了，但情况比想象中要好一些。屋子不大，墙壁由不知名的黑色晶体一体制成，圆润无棱角，其中一面墙镶嵌了一块巨大的屏幕，分屏显示了几处不同国家的GuangChang和电视节目，这都不是我关心的。我最关心的还是生存条件，好在这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尤其是凝胶床垫和鹅绒被，让我简直想多留几晚。
上周五我在铁锚酒吧和朋友打赌，这周肯定会找到新工作，昨晚我认输了。我是个讲诚信的人，愿赌服输，一口气喝了三瓶酒。这可能是间接导致我被绑到这里的原因，直接原因肯定是我出众的五官，不然绑我这种人干什么，工作没有，钱也没有。
屋子里的另一位朋友，就没有我这样幸运了。他是被装进深色长方形木箱子拖到这里来的，一定经过了秘密的运输。箱子里硬得很，他的脸和胳膊都在颠簸中擦出了伤，所以他缓缓爬出来的时候，我大叫一声，以为自己活见了鬼。
兴许是在箱子里待得久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起来，把歪在鼻梁上的眼镜扶正，理了理头发。我把嘴边的问句生生咽下去，他额头方正，看起来像一个正经人。
“你想问我是谁？”他十分贴心地替我开口。
“不是不是，” 我尴尬地摆摆手，“我想问……你是活人死人？”
他不对床垫感兴趣，令我着实惊讶，这东西可是高级货，看他穿得普普通通，八成是买不起的。他的话很少，尤其是在我兴致勃勃地介绍完床垫以后，就对我整个人都没什么兴趣了。他盯着墙上的屏幕一分钟有余，眉头越皱越紧，我也不敢打扰他，屋子的气氛愈发紧张，突然他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按了一下，屏幕前方升起一个立着话筒的台子。
“喂，你别乱动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朝他大喊。
“转译操作台，从这里出去的句子会自动转译为各国语言。”
我们同时向操作台走近，同时看见台子上有一张纸条，一块手持屏幕，还有笔和笔记本。纸条上的字像是小鸟跳舞，实在太丑了。
“这是什么鸟语？”
“这是拉曼语。”他冷静地回答。
“拉曼星！我在新闻上看过，地球的好朋友嘛是不是？”我终于找到了共同语言，嘴角挂起了沾沾自喜的笑，“说是地球很多年前发射了携带自身文明的卫星，飘出了太阳系，被拉曼星人发现，他们派了一艘高速小型飞船带着自己的部分文明成果先行抵达地球，再乘大型飞船过来交流参观，不过据说来得少，我可是没见过。”
纸条上的内容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任务说明，要求我们在24小时内将下方指定内容通过这个操作台发布出去，失败的话会有惩罚。手持屏幕是一个词典，可以辅助地球语言和拉曼语的转换。
“什么惩罚？”我注意到屋子里正在慢慢升温，“是想把我们活活热死吗？他们为什么不自己说？”
“这是你的心理作用吧。这个任务不是很难，拉曼星人的发声系统和人类不同，他们需要翻译，”他从容地吐出一口气，只差朝我翻白眼，“屏幕里是世界各地的标志性GuangChang和电视台，受众应该是所有人类。”
“不难？你连鸟语也能看懂？”我发出温柔的质疑。
“先行飞船很早就到达地球了，那时候我们学校就针对他们的语言开设了拉曼语专业 这种语言很难懂，我废寝忘食地学了十年，到现在博士还没有毕业。”
“那你头发还长得蛮好的。”
看见他摸了摸泛白的后脑，我继续恭维他：“总比没有强啊。”
他们找个语言学博士过来是找对人了，我呢，就没什么用了。他仔仔细细地把纸条看了好几遍，站在操作台前几次深呼吸调整气息，一边按着话筒下方的小红钮，一边字正腔圆地播报任务内容：
“为了帮助人类打造更美好的新世界，拉曼星人将会引爆地球上的一些物体，请大家提前躲避。”
GuangChang上的人们看起来有点惊讶，相互交头接耳，很快又恢复平静。
什么也没发生，真的是什么也没发生，连这个小屋子也没有突然开门放起音乐欢送我们出去。等了很久，我终于从床垫上坐了起来。
“不会是你说错了吧，”我拿起那块手持屏幕，“你连词典也不查……”
“这些词我都认识。”他认为我在胡闹。
我手疾眼快地抢过纸条，这还是做销售兼职时练成的本事，在他的叹息声中，我把鸟语单词挨个输进词典，输完最后一个单词时，我全身的肌肉从上至下开始结冰，止不住地发颤。
我把头僵硬地转向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仿佛再也动不了。
“你说的是真话吗？”

2

从他的表情里，我分辨出了三分无奈，三分自有主张，和四分‘你滚远点’。
“你刚才说的是真话吗？”我一步步走近他，依靠喷射而出的吐沫星子雄壮声势，“你告诉我，‘帮助人类’和‘一些物体’是哪个词？这些是你自己添进去的吧。”
他不予置否，我怒气更盛，大声把纸条上的句子重读了一遍：
“为了打造我们的新世界，拉曼星人将会引爆地球，请大家提前躲避。”
简直是一句末日警钟。
虽然我在地球上这三十年没享受过纸醉金迷的日子，但总体还是快乐的，虽然我有一帮不靠谱的朋友，但他们也时常借给我钱吃泡面，虽然地球环境逐步恶化，有钱人已经在电视上公开考虑与拉曼星达成移民合作，但我还是舍不得这颗有花有树的蓝色星球。
没花费太多时间思考，我学着他的样子按下话筒下方的小红钮，生平第一次当了一把全球发言人。
GuangChang上的人开始慌了。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似耳朵反应了好几遍大脑才收到信息，接下来就是瞬间蔓延开来的，巨大的恐慌。略镇定些的人开始打电话核实信息，而有些人直接哭了出来，小孩子握紧了大人的手。
“你简直是个疯子。”博士先生和GuangChang上的人一样手足无措。
“难道我要说谎吗？”我有力地反驳道，“我是严格按照纸条上的内容说的，也没有改变语序，这是最真实的。”
“我那是合理推断。”他不自觉地提高音量，“拉曼星人与人类的相处一向和谐，也有意帮助人类，何况这两种语言的转换系统还不是非常健全。”
由于语音在各大电视台的实时插入，不久人们就接受了这个真相。交通规则瘫痪，行人开始狂奔，帽子掉了也没有去捡，车子在马路上开得飞快，不知道是不是去接心爱的妻子。地球要被炸掉了，孩子的大哭声在整个地球的恐慌中显得微不足道。
博士先生指着那面巨大的屏幕，“而且你这样讲，他们根本就接受不了啊！”
“我看过新闻，拉曼星人是比地球高等的文明，虽然我也不知道高多少，”在某些时候，我也是一个挺执着的人，比如昨天晚上那三瓶烈酒，“我们现在的作用是传递信息吧，如果他们真的要引爆地球呢？你讲得这么委婉，不是完全失去预警作用了吗？”
“拉曼星人不会这样做的。”
“你了解他们多少？你先说，他们有能力引爆地球吗？”
我看得出他也忍住了即将说出口的话，他的眼睛熄灭了，取而代之的一双空洞的玻璃球，直直地朝向屏幕。屋子的温度冷了下去，他在思考。
这十年来，他除了一直习学拉曼语，还在了解拉曼星的历史和文化，我后来才知道他还参加了接待拉曼星代表团的队伍，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那些表皮光滑的外星人依次穿过长廊。那是帮助他们适应地球空气成分的特殊通道，拉曼星人靠氮气呼吸，体内的基础元素是硅，压根就没有DNA。他们与地球人类的进化周期类似，只是存续和进化时间更长，因此希望和地球建立友好交流。乘飞船来到地球的拉曼星人比人类更喜欢地球，因为这里的空气大部分由氮气构成，高氮环境显现出优势，他们比平时更具动力，适应一段时间后，由于各种代谢速率加快，食量也明显增多。
“这不就是他们的目的吗，”我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通过引爆把地球的氧气耗尽，人类灭绝，再把地球据为己有，你说，难道地球的生死存亡要寄托在外星人的好心肠上吗？”
“氮气又不是钱，要那么多有什么用？”我的说话方式带动了他，他已经开始咆哮，“拿人类举例子，缺氧和过氧都活不了，新陈代谢会变得很快，你看高氧环境下东西燃烧得有多剧烈就明白了，如果地球空气的78%是氧气而不是氮气，铁锅都会很快烧没的。随着时间推移，高氧只会让你变得很HIGH，很兴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引爆地球听起来是很疯狂的，但疯狂的人总是做疯狂的事，比如在地球吸氮吸HIGH了的拉曼星人。
他自己把自己说服的方式太令我惊讶了，此时此刻我有些不敢讲话，怕打扰他缜密的逻辑思维。GuangChang上已经彻底乱了，英国男人末日前还要挺直腰板，美国男人穿着短裤T恤，抱紧怀里的一狗三猫，保时捷和出租车撞了车，树丛起火烧坏了路标。媒体各种分析信息来源，还有不少人聚众到所有与拉曼星有关的机构门前讨个说法，我望着大声吵嚷的交通警察发笑，真是敬业呀。
“预警也没用的，”他把眼镜摘掉了，露出一双熊猫眼，“拉曼星人有这个能力，提出移民合作之后还在地球打造了大型移民船，但如果真的这样引爆地球，短时间内人类也没法逃走，因为移民合作的落实……暗中暂停了。”
“原因我也想得到，”我又躺在了宝贝床垫上，如果真的有末日，我也要一直躺下去，“把我和一个厉害的人放在一起……比如说你，我不仅显得没用，还要听你的话，又不敢得罪你，只好搞些小动作。”
“可你不是也没听我的嘛。”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我叹了口气，“我有自己的想法，而你呢，又会觉得我很笨，什么都不懂还要自作主张，非要把我们两个放在一起……这个什么鬼移民合作从一开始就行不通呀。”
这可能也是拉曼星人想炸掉地球的原因之一吧。空气又变得安静了，静得能听见吞咽口水的声音，我看看博士先生，他也看了看我，接着他闭上了眼睛……我不得不出声打破这种尴尬：
“你饿吗？”
我从墙边的台子上拿起食物，故意嚼得很大声，他终于把持不住了。
“嗯。”
我一边大笑一边把食物递给他，“任务都完成了，怎么还不放我们出去呀，虽然出去也没用……最后的时间我想多喝两瓶，这样被炸的时候就感觉不到痛了，还想要个复活卷轴，没有就算了。”
他浑身嫌弃地抖了抖。
“我们做点什么吧，”我对他说，“既然逃跑没用，死也要死得开心点。”
 
3
 
“刚才的话都是开玩笑的，拉曼星人只想在地球上放个大礼花，请大家做好观赏准备。”博士先生字正腔圆的播音腔说出这句话还挺有喜感的。
我们终于以破罐子破摔的方式达成了一致，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GuangChang上的人停住了，有的人喜极而泣，有的人开始破口大骂，这我都能理解，还有人把扔在地上的汉堡捡起来吃了口，对，不能浪费粮食。
“要不要再吃一口，”我拿着最后两块小饼干对他说，“不吃是吧，不吃我就全吃了。”
我相信世界从混乱恢复到正常状态的确是需要一些时间的，但该死的屏幕内容有限，看不到那么多好戏，倒是辛苦电视台的朋友们加班了，那个害怕被烧提前花样自杀的人挺有意思的。
“你说他们会有遗憾吗？如果死前没做自己想做的事。”博士先生的眼神很认真。
“遗憾和不遗憾都是相对的，就像得知地球末日的优点和缺点也是并存的，当他们能意识到自己有遗憾的时候，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和有学问的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我也变得像个哲学家，“有遗憾的只有现在的我，我才是牺牲最大的人。”
“我也有很多遗憾，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老师为了激励我们，讲了一个著名翻译家的事迹，他享年32岁，生平功勋卓著，是莎士比亚全集的第一位中文译者，我那个时候就该想到……”博士先生留下了泪水，“不能干这行，干这行容易英年早逝。”
我没什么能安慰他的，只好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这不是你的错，我发誓，如果是你的错，现在就炸死我。”
屋子突然开始晃动，不过这并不是类似气流冲击下的晃动，而是整间屋子被抬起时发生的晃动。升至最高处后，屋子停了下来，黑色晶体墙面变成了透明晶体，我和博士先生像两只被困在方块里的猴子一样任一群外星人观赏，更奇怪的是，这样的屋子有十个，每间屋子里有两个人，分别来自不同的国家和语系。所有的屋子都与同一个巨大的机器联通，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是一只时钟，我们和其他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24小时到了，引爆地球也许不是真的，这是个实验，估计其他屋子里都和我们是一样的配置。”他又有了合理推断。
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小机灵鬼。他妈的，这竟然是个实验！
博士先生连连感叹：“我们太小看拉曼星人了，人类对他们的了解还很有限，他们对人类也非常好奇。”
“我不管，把老子折磨成这样，他们不给我补偿可不行！”
这时候，屋子里如我想象的那般放起了欢送音乐，混合着铃铛和手风琴的声音，晶体墙壁神奇地出现了裂痕，而我抓紧这最后一秒开始忙碌。
“你在干嘛？”
“我在拆床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