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见彩
【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番茄小说,作者:早川洛庭,文责自负】
樱前线:日本是狭长的岛国,南北气候差异很大,樱花由温暖的日本列岛南端向北方依次开放,樱花开放犹如锋面雨,因此形成一条由南向北推进的“ 樱前线”。
扶桑祭:日本神话中的四季神是扶桑之神。每年春分、秋分、夏至和冬至都会举行扶桑祭。
夢路の社の 其の奥に,よもすがら 咲き匂う:释义为“梦入古刹幽深处,乱花尽夜相争艳”。
“春天来了啊。”
“是呢,春天来了。”
“樱花也快开了吧,电视上说樱前线已经接近京都了。”
……
身边的人都在为春天的到来兴奋不已,我面无表情地穿过人行道,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放在路边的树木上,企图看出些什么不同,即使我很清楚自己不会看见的。
我的世界,只有深浅不一的黑白灰。
这是一种无法医治的色盲症。我不能分辨常人眼中的颜色,各种色彩所谓的深色和浅色在我眼里只是深灰、深黑和浅灰、浅白的区别,就连黑、白和灰这三种色调都是我在小时候花了整整半年才分清的。
小学时在课本上学到彩虹有七种颜色。白色的纸张,用黑色的字体印刷着“红橙黄绿蓝靛紫”,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肯定能够很容易地想象出彩虹是什么样子,可当我看见书上的一个个深浅不一的灰白色块下标注着“红色”“橙色”之类的,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来到底是哪种颜色。
过马路时,和我同侧的车和人停了,我就跟着停;走了,我便跟着走,不需要分辨信号灯也能安全出行。眼疾对生活的影响说大也不大,不外乎是日复一日重复在眼前的失色世界而已。
但是,放学的路上我总会停下来盯着天空看十几秒。天上有时没有云彩,有时只有几朵,有时是遮住天空的一整片,偶尔会有鸟飞过去。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虽然说着只能看见黑白灰也没什么,可是……果然还是想看一看真正的世界啊。
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
教室的窗子开着,三月的风将薄帘轻轻吹起来,扬起优美的弧度。我的座位靠窗,是第一个接触到春风的。说是春天来了,风里还是透着些凉。不是冷,是凉,像水一样,顺着校服衬衫的领口悄然钻入衣服与皮肤间的空隙。
我扶住窗框准备关窗子。刚要拧下把手,我看见窗外的樱花树上坐着一个人。
我瞪大眼睛又确认了一遍。
没错,是一个人。
学校的操场边种了一圈樱树,我所在的教室刚好对着一棵樱树的树冠,从窗子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它全部的枝叶。
我虽然看不见颜色,但视力一直出奇的好。困乏瞬间一扫而空,我开始仔细观察窗外那个坐在树枝上的人。
那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目测和我的年纪差不多,穿着一身素色和服坐在樱树最粗的树枝上,左肘放在在枝桠处用手撑着脸,怀里抱着一支毛笔。那支笔很大,比普通的扫帚还要长。他闭着双眼,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肯定不是学校里的学生吧,毕竟这所学校的一大特色就是满校园的樱花,老师也好学生也好都极其爱护这些樱树,别说坐在上面了,连一朵花一片叶子都舍不得摘。
樱树已经生出花苞了,这么坐在树上会压到它们的……
下课后提醒他一下吧。
下课铃响起的同时,少年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眨眨眼,伸了个懒腰,但是丝毫没有要从树上下来的意思。
下课后的班里渐渐有了聊天声。我把身体微微探出窗外:“那个,不好意思……”
少年好像没听见,一手拎起怀里的毛笔轻快地转了一圈,提起来准备去画些什么。
我稍稍提高了些声音:“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先从树上下来一下吗?”
少年明显愣住了,他一抬头,刚好和我对视,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但我看得出来,那双眼睛像一对明镜,在白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就这么和他对视了整整一分钟。
先说话的是他。他有些惊讶:“你看得见我?”
“当然看得见啊……”我愈发摸不着头脑了,“你就在那里坐着,谁都看得见吧。”
少年惊讶的表情转为惊喜,他踩着树枝,三两步跃到离窗子最近的那根枝干上,轻盈得叫人害怕。那对眼睛明亮了一个度:“你居然看得见我!?”
好奇怪啊,这个人……
说什么看不看得见的……一个大活人坐在树枝上怎么可能看不见?
我叹了口气不再跟他纠结这件事。“总之请你先从树上下来好吗?大家都很珍视樱花树的……”
“啊啊,目前还不行……”出乎意料地,少年抓抓头发面露歉意地说,“我要给它上色。”
“……哈?”
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动漫看多了吧……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没错,是上色哦。说起来以前从来没有过能看见我的人呢……”
“你到底……”
“森川,在看什么?”和我关系比较好的男生忽然从后面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指着窗外:“你能看见他吗?”
离教室窗子只有半米的树枝上,少年正歪着头冲我笑着。
“谁?”他探头左右看了看,“哪里有人啊?”
“诶?看不见吗?”少年就在眼前坐着啊!我有些慌张地比划着:“就在这里啊,一个拿着很大的毛笔的男生……”
他茫然地在还未吐芽的树枝间来回搜寻。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出现少年的倒影,看向窗外的眼神也不是聚焦在某个人身上的那种。
“果然又在开玩笑吧。”他笑着拍拍我的肩,“我可不会被你吓到哦。”
“诶……?”
上课铃不合时宜地响起,我只好坐回椅子。树枝上的少年笑着说:“所以说啊,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
老师拿着课本走进来,教室马上安静了。少年忽然跳到外窗台上说:“我今天一整天都会在这所学校里哦。”说完,他一转身,轻轻一跃,踩着树枝跳回一开始待过的地方。
我被吓了一跳,慌忙去看老师和同学的反应。奇怪的是,少年的声音并不算小,教室也很安静,可他们完全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原来,能看见他、听见他说话的,真的只有我吗?
……
好不容易等到午休,我却没心思吃饭,悄悄跑到楼下,在一棵棵樱树下仰着头寻找少年的身影。
“我在这里哦。”
回头一看,少年抱着笔走过来。
“你……”我张了张口。想问的太多了,一时问题都堵在喉咙口,话语便卡了壳。
“我叫彩,负责给世界上色。”他顿了一下,说:“嗯……不对,不是世界,只有属于自然的事物才能被我上色。”
“这么说,你不是人类?”我好奇地打量着他怀里那支和他一样高的毛笔。
“不是人类。但也不是妖怪。”彩轻轻摇晃着毛笔,柔软的刷毛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着,“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应该是介于人和妖怪之间的生物吧。”
我更好奇了:“你说上色,那每年季节更替的时候,花草树木的颜色都是你改变的吗?”
“对呀。”彩抬起笔——那么大的毛笔在他手中变得异常灵巧。他把笔尖按在樱树下的地面轻轻一抹,树根处刚冒头的草芽慢慢往上蹿了蹿。“不只是上色,春日唤醒世界,夏日维持生机,秋日催枯催落,冬日归寂万物,都是我的职责。”彩蹲下去轻轻抚弄着草芽,眼底的喜爱几乎快满溢出来了:“快看,它们的绿色变浓了。”
绿色……
我看着浅灰的草芽叹了口气。
“抱歉……”我咬咬牙,“我看不见颜色。”
“诶……”彩转过头瞪大眼睛。
彩会怎么想呢?第一个可以看见自己的人偏偏眼里只有黑白灰,他一定很失望吧?
与我想象的不同,彩并未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笑着摇头:“没什么的。我倒也预料到了你的眼睛会有缺陷,不然的话你也不会看见我了。”
“什么意思……”
“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吗?”彩凑近了一些,用可以说是欣赏的目光看着我的双眼。
我被说得云里雾里:“没有……”
“嗯……也对。”彩拄着下巴。
“在人类看来,你的眼睛与旁人无异,都是褐色的。可是,你的眼睛其实是浅空色的哦。”彩冲我眨眼,“只有我能看见真正的颜色。”
“浅空色是……”我从未听过这类颜色。我对于色彩的认知,只有在书上看到的概念和父母告诉我的生活经验,再深一点的了解就没有了。
彩耐心地解释:“是一种蓝色,但是很浅,就像是被雾气蒙住的天空。”
我不是没见过被雾气蒙住的天空,只是在我看来,那时候的天只是一片灰白。我也知道晴朗的天是蓝色的,可那种“蓝色”只是一个概念,究竟什么是蓝色、蓝色是什么样,我根本无从想象。
“原来是这样吗……”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
午休快要结束时,我问彩:“你既然负责为四季上色,肯定不能一直待在京都吧?”
“确实不能一直在这里。我是和樱前线一起北上日本的。”
我想起今天上学时路人的聊天,樱前线确实快要到京都了。彩说:“四天之后是扶桑祭,森川也会去的吧?那个时候可以在神社见到我哦。”
走了两步,我回头看他,他还在原地怀抱着毛笔看着我。不知是不是错觉,无色的视野中,好像只有彩的颜色不一样。其实组成他的颜色也只有黑白灰,但我就是隐隐觉得,他身上的颜色就是与众不同的。
“你什么时候离开京都?”
“京都、奈良和大阪这一带的樱花全部盛开之后的三天。”风吹乱了彩略长的刘海,他伸手去按。“那个时候就该去长野了。”
……
三月中旬的傍晚和早晨一样,都是泛着凉的。这天是周五,放学后的街道比平时喧闹了些,可以听见擦肩而过的行人感慨着“夕阳真美啊”以及关于明天扶桑祭的讨论。
京都有扶桑神社,每年扶桑祭都会有许多人参加,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从其他地方特地赶来京都的。祭典会举办两到三天,期间的扶桑神社摩肩接踵,甚至深夜十二点时都会有人去神社祭祀或祈愿。
扶桑祭啊……我又想到了彩。
扶桑之神是掌管四季的神明,而彩的职责是为四季添色,他可能是扶桑之神的神使吧?就像稻荷神的使者是狐狸一样……
我始终忘不掉他站立在无色世界的模样。明明都是没有颜色的,但他就是和我看惯了的事物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同。其他人和物体身上的黑白灰就是单纯的黑白灰,我感受不到他们原本的颜色。只有彩,他能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色彩感。对于正常人来说,就像把五颜六色的油漆一齐迎面泼过来,那种铺天盖地袭来的缭乱却美丽的感觉。
刚上小学时妈妈告诉过我,照片有黑白和彩色之分,彩色照片会褪色,最后变得颜色寡淡。可即使褪色了,还是和黑白照片不一样,人们还是能看出它原本是一张五颜六色的照片。
啊啊,原来是这样……
在我眼中,世界是黑白照片,只有彩是褪了色的啊。
……
第二天是周六,也是扶桑祭的第一天。起床后我就把和服翻了出来,左挑右选后决定穿颜色比较浅的那件。
其实我压根不知道它是什么色的,之所以看得出它是浅色,是因为它是有些发白的灰,其他的要么是深灰要么是黑色。
即使在无色世界中长大,我也不喜欢穿浅色的衣服,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只有那种深深的黑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无论是谁眼中所见的深黑色都是一样的,看不看得见颜色都无所谓了。
但是,这件浅色和服的颜色和那天在彩身上看见的某种颜色很像。我实在想知道这种颜色到底是什么,就把它好好穿在了身上。
穿好和服准备和爸爸妈妈出门时,妈妈惊讶地说:“小涉怎么突然穿这件了?”
“怎么了?”我扶着墙踩进木屐。
爸爸说:“很帅气的浅空色呢。”
浅空色?我看看玄关的落地镜,和服上的灰白还真的很像某次放学后看见的天空。
这就是浅空色吗……
妈妈把发愣的我拽走了,还说着:“小涉明明穿浅色也很帅气的,怎么偏喜欢穿黑色衣服……”
这种色调是浅空色。
我默默记下了和服的灰白。
……
神社十分热闹,络绎不绝的游人鱼贯而行,偌大的庭院一时间竟有些拥挤。温暖的阳光照在庭院两侧的樱花树上,白得透亮。有些向阳的枝桠已经开花了,淡而不寡的幽香混合着香火气息,神话与现世在此交融。
我对祈福的兴致不大,把绘马草草系在樱树枝上就踮着脚在人群中寻那个褪色的身影。神社盈满了盎然春意,樱花两三枝地缀着,另一侧的枫树也生了嫩叶,这一切都是彩的手笔吧。按照这种说法的话,彩一个人画遍整个日本的春岂不是很辛苦……
“森川。”身后的鸟居上传来彩的声音。我回头,看见彩正坐在鸟居顶上晃着双腿,一只手扶着大大的毛笔,像是扶着春日的旗帜。
“你的和服真好看呀。”说着,他一挥笔杆,轻巧地从高高的鸟居上跳下来,木屐碰撞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果然是和人类不同的生物。彩一直都轻盈得像只春莺,可以灵巧地在树枝间穿梭。又像一只猫一样,多高的地方都可以上下自如……
四季的精灵啊。
我看看自己的衣袖:“这是浅空色,我记住了。”
彩点点头:“没错哟,是浅空色。和森川的眼睛一模一样。”
我盯着彩看,企图从褪色的双眼里瞧出些什么来,可是他的虹膜上并没有我熟知的色彩。
也对啊,我只记住了浅空色,彩的眼睛不是这种颜色的。
“彩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呢。”我小声自言自语着,“既然是扶桑之神的神使,肯定是五彩斑斓的吧……”
彩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所以,你真的是扶桑之神的神使?”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神宫的侧面。安静的角落里有一棵没被系上祈愿绳和绘马的樱花树。因为生长在背阴位置,根本做不到提前开花,连仅有的几个花苞都比其他的树小了不少。
“严格来说,是这样。”彩抬头去看神宫,眼神柔和而虔诚。“对于人类来说,神明是一种信仰或者寄托,究竟存在与否,他们其实不在乎。人类祭神,说到底不就是在渴望着什么吗?”
“但是啊,神明是真实存在的。比起人类的愿望,祂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实现。日升与月落,四季之更替,变换气象风云,让水奔流不息,让山屹立不倒,才能维持天地澄明,海晏河清。”
彩一口气说了很多,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白亮的阳光照得他几乎透明。“这就是扶桑大人和我存在的意义。祂创造了我,我替祂为万物添色,以此维持世间正常的秩序。
他抬起笔,像在画一幅巨大的画一般大幅度挥了两下,身旁那棵小樱树的花苞顿时涨大,刹那间,樱花如同被点燃的花火,势不可挡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朵接一朵盛开在矮小的树上,连枝条都被缀满的花朵压得低垂。樱花一定是浅色的吧,不然也不会白得刺眼。神社的角落一时间被清冽的香气充斥着,微风裹挟着香火味道拥抱着早开的花,我顿时理解俳句“夢路の社の 其の奥に,よもすがら 咲き匂う”是什么意思了。
“……!!”我从未看过樱花盛开的过程,原来是如此盛大而热烈。
樱花确实是最适合春天的花。虽然我看不见它本来的颜色,可那种映在我眼中的白,与其他季节的白是完全不同的。我可以看见白色之下的蓬勃生机,那种蕴藏在柔软的花瓣里,实际上却并不柔弱的强大生命力。握住花瓣,细腻触感下的纹理如同脉搏,我甚至能感知到它们有力的鼓动。
不论在有色还是无色世界里,生命是无处不在的。
彩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冲我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打乱花开秩序会被扶桑大人说教的,不过只有这一棵树,祂应该不会发现的吧。”
这样的樱花,这样的春天,世界上的人们都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唯独我站在没有颜色的荒原,附和着赞美日和之春。
心底那点隐藏的焦躁终于萌芽了。
好想看看真正的世界啊……
“真好啊,春天。”我捧着花瓣喃喃自语着,“可惜我看不到……”
“为什么人人司空见惯的色彩,我连窥探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呢……”
彩抱着毛笔思考几分钟,说:“那就请森川明天也来一下扶桑神社吧。”
“怎么了?”虽然明天本来也是打算要来的,可是我总是猜不透彩的想法。
彩不说话,只是在樱花树下冲我笑着。
如果有什么能把飘渺的神话与脚下的浮世连结起来的话,那一定就是彩吧。
……
周日的扶桑神社依旧拥挤。爸爸妈妈没有一起来,我靠在鸟居旁数着青石板路旁又新开了几朵野花。
“森川!我在这里!”头顶忽然掠过一阵不小的风,直接掀了我额前的刘海。彩坐在长长的笔杆上飞过来,就像童话故事里骑着扫帚飞行的魔法师一样。他动作利落地从半空中的笔杆上翻下来,一手抓着笔一手拉着我就往神社角落的那棵樱花树下跑。
“诶等等……”我被他拽了一个趔趄,“会撞到别人的!”
“没关系,别人看不见我们!”
我们的身体就那么直直地穿过熙攘的人群,就像两个透明的灵魂一样。难道我也和彩一样,与这个世界不在一个维度?……
“怎么回事?”穿着木屐奔跑的感觉并不好,我扶着树干活动着差点崴到的脚踝。
彩的笑容很灿烂,像枝头迎着阳光绽放的花。他把巨大的毛笔往空中一丢,拉着我一跳,我就这么被他甩上了笔杆。
“诶诶!?”我吓了一跳,赶紧稳住身体。彩稳稳当当地站在笔杆上说:“坐好了!”
承载着我们的毛笔快速上升,直到比居民楼还要高两倍的高度。世界在迅速缩小,深浅不一的黑白灰在我眼中混杂,像被雨水冲花了一样,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斑驳的色块。
不对,我的视力不是很好吗?虽然离地面很远但视野不至于模糊成这样……
“好好看着哦。”彩拍拍毛笔的笔尖,像在拍落上面的灰尘。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想从失色世界中看出些许端倪,却发现我从未见过的色彩犹如雨点一样自笔尖坠落,瞬间,就像一滴墨水晕染在水中,与黑白灰截然不同的色彩骤然在眼前炸开,像被引爆的颜色炸弹。
短短的的十七年人生里何曾有见过这般景象,我惊得连话都忘了说,应接不暇地依次去辨认各式各样的颜色,可我根本不认识那些纷乱的色彩,它们并不在我的认知里,我没办法把头脑中的文字概念与眼前的一切联系起来。
“看见了吧?这就是世界真正的样子!”
四季的画笔带着我们在京都上空飞行,所到之处皆洒下绚丽而纷繁的色彩,就像在为线稿上色,或是给黑白照片一点点渲染回它真正的样子。
我一时间被铺天盖地袭来的颜色冲击得头晕目眩,明明是通过视觉传达到的,但是我总感觉那些陌生的颜色像鼎沸的人群,喧闹吵嚷着要挤进我的眼睛里。双目早已睁到酸痛,可我根本不舍得眨眼,生怕一个不留神,世界就又会回到那片寂寞的黑白之中。
好杂乱,但是好美……
好美,好美啊……
这个世界,原来是这么美丽的东西……
头顶的天不再是灰白,树木也不再是浅灰或者黑灰,每样颜色都那么可爱,就连藏在颜色海洋里的几处熟悉的黑白灰都变得不同了起来。
“森川,请抬一下头。”彩轻声说。
我抬头,辽阔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那种清澈的色彩让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是……蓝色吗?”平时总是听人们用“蓝色”来形容天空,那这一定就是蓝色了吧?
“没错哟,是蓝色。但是和森川眼里的浅空色完全不一样。”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和服,布料上的颜色很浅,接近白色,但不是白色,是一种很淡很淡的蓝。
“真正的色彩是很有趣的,即使天空和衣服都是‘蓝色’的,但‘蓝色’也有很多种。其他颜色也是这样的。”彩像在教一个刚开始认识颜色的小孩子一样,耐心地把地面上的色彩一个个指给我看:“看,那辆车是红色的,神社的鸟居也是红色的哦。那棵树新长出来的嫩叶是绿色,树干是一种叫做棕褐色的颜色;啊,樱前线已经到京都了,樱花都开了!快看!”彩兴奋地指着街道两侧。
京都樱花多,每年春天,满城的樱花同时怒放,人们不论有多忙,走在路上都情不自禁放缓脚步、甚至驻足去看花。樱花海对于看不见颜色的我也是一大盛景。我所见的樱花是纯白的,很干净很干净的白色,盛开的白是我在无色世界中唯一喜欢的东西。
现在花海不再是白色的了,是一种特别可爱、特别漂亮的淡色。是刚刚彩告诉过我的红色吗……?不对,红色比这要浓烈许多。那就是……浅红色?就像蓝色和浅空色的关系那样……
“樱花是什么颜色啊?”我紧紧盯着大片的樱花,从上空俯瞰的话,一树树的花朵就像一团团软云,让人想躺上去。
“那个叫做粉色,在浅红色里掺一些白,就可以得到这么可爱的色彩哦。”
彩的手中掬了一捧樱花的粉色,朝着远处的街道两侧一扬,尚且含着苞的樱花树顿时绽开粉云。
太美了,花也好,树也好,天空也好,土地也好,太美了,太美了……
泪水猛地夺眶而出。
我终于能看见真正的世界了……
“很美吧?”彩的语气十分自豪,“这就是春天。”
我抬头,想问他夏秋冬是什么样子的,看见他的身体时我却愣住了。
站在笔杆上的彩,仿佛与世界割裂开了,全身上下都是森森的白色,与身后天空清冽的蓝色形成格外鲜明的对比。
他仿若一幅即将竣工的画作上唯一未完成的部分,白色的,什么颜色都没有,头发,皮肤,身上的和服,都是白色的,就连眼睛也是白色的,只能看见勾勒出虹膜与瞳孔的细细的黑色轮廓。
简直……简直就像是用黑色线笔画在白纸上的人活过来了一样……
彩那对白色的眼瞳对上我震惊的目光,他笑着歪了歪头:“吓到了吧?对不起啊。”
“你怎么……”你怎么没有颜色?还是我的眼睛其实并没有变正常?
为什么我能看见你画下的春,唯独看不见你的颜色?
“我一直都是苍白色的,只有眼睛有颜色。”彩坐下来,拍拍毛笔,笔杆静静地悬浮在京都上方。
“可是你的眼睛也是白色的……”我忽然一阵没由来的慌乱。彩眼里的白色与我熟知的白色不同,那种白是寒冷的,活像一片没有生迹的荒原。
“以前是有的,和人类一样的褐色。”彩点了一下我的眉心,我瞬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面淌出来了。那是两抹浅空色,被彩从我的眼底提了出来。
双目一阵酸痒,我抬起手揉了揉,眼球稍微一碰就疼得快碎掉了。
“我把自己眼睛的颜色送给你了。”彩说着,右手缓缓覆住我的双眼,一阵冰凉的触感过后,眼部的不适感消失了。
“什么意思?……”我慌忙睁开眼睛去看他,却看见了他浅空色的虹膜。
剔透的,像易碎品一般、明镜似的眼睛,在温暖的阳光下亮晶晶的,纯净得如同湖水。
彩笑着说:“这样的话,森川就不用再生活在黑白灰之中了。”
“可我的眼睛是有缺陷的啊!你可是负责画四季的,怎么能用这样的眼睛……!”
“只是换了颜色而已,没什么的。”彩调皮地眨眨眼,“我可是经过扶桑大人的同意了,虽然还是被祂说了两句……”
“可是……”
彩打断我:“扶桑大人认为我作为神使不能随意干涉人类的事,可你是自我诞生几千年以来头一个能看见我的,我也想让你能看见我亲手画出的四季啊。”
晴空下的彩,白得炫目,那张与人类少年无异的脸上绽开比樱花还要灿烂的微笑。
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泪水却先一步溢出眼眶。
神明或许不会回应人类的祈求,但神使一定会。
“那我……以后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但是眼前的彩苍白得让我害怕,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消失,从此无影无踪。
明明在我的无色世界里,你是最有色彩感的一个啊……
为什么在真实的世界中,你变得如此苍白?
彩没说话,低头看着脚下的京都,眼神柔和似水波,无声地将他画下的色彩悉数裹围。
“嗯。”
良久,他转向我,浅空色的眼睛更加透亮了:“扶桑大人说,可以让我替你恢复色觉,但是与之相对地,你再也没办法看见我了。”
“笨蛋……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啊……我可是几千年来第一个能看见你、听见你说话的人类……”
泪水掉个不停,胸腔闷闷的,像是有什么在积压着,疼得没有知觉。
神使的生命如此漫长,正因如此,他们只能孤独地看日升日落、四季更替,看生命一次又一次轮回,看时间长河滚滚向前,自己却只能活在神话与现实、神明与人类之间的灰色地带,在缝隙里日复一日做着重要却不为人知的事。
世人不识神使,只一味求神,殊不知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神使默默地倾其全力去满足微不足道的祈愿。
神明有他们陪伴,但谁来陪伴他们呢?
对于彩来说,遇到头一个可以看见自己的人类,一定很开心吧?我是不是也为你冗长的生命带来了一点色彩呢?哪怕一点点也好啊!
你既然很高兴与我相识,为什么又要亲手掐灭这点快乐呢?
只是为了让我变得和普通的、无法看见他的人类一样……
“对不起……”我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眼前的色彩被泪水浸湿,凌乱地糊在视网膜上,万花缭乱,美得让人痛心。
“为什么要道歉啊?”彩的语气还是那么轻松,“我确实很高兴你能看见我啦,可是我更想让你亲眼欣赏我画下的一切。我不敢想象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样,更不敢想象你一直都是以怎样的心情生活在那个世界的。”
“我可是四季的画家啊,所有人都能看见我的杰作、都赞叹四季的美好,这才是最能让我幸福的。如果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放弃将你从黑白灰中救出来,那我也枉做了几千年的神使了。”
彩每说一句话,他的身体就透明一些。毛笔缓缓下降,我们的正下方是以樱花闻名的円山公园。粉色的海洋如梦似幻,好像只要置身其中就会做一个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梦。
“可是,你也会孤独的啊!”我想抓住彩的肩,手却只握住了一团空气。
心脏像被推下了悬崖,抽搐间带着令人心慌的疼。
那是只有在即将失去什么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反应。
“我不会孤独的。扶桑大人会听我说话,春夏秋冬也会一直陪着我……”说完这句,彩和他的毛笔变得彻底透明,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了一样。
肩膀却被推了一下,我顿时失去平衡,在重力作用下朝着円山公园里那片樱花海洋坠落。
“森川,有四季的地方就有我哦。”
一丝风柔和地托住我的身体,把我好好地放在一棵樱树下。那缕风在离开前拂过我的脸,我竟感受到了潮湿。
是彩的泪水吧。
身旁这棵樱花树很大很大,落下的樱瓣在树的周围铺了一层粉色地毯,软软的,一踩还会溢出一股清香。
我接住一朵落花,轻轻握在掌心里。
这是彩存在的证明,是神明与神使存在的证明。
by早川洛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