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词》合欢&宏——《相见欢》
我是被塞入马车上的木笼进宫的,里面挤满了孩子。
笼子很脏,马的腥气弥漫不去。大家身上也脏得很,像是一辈子都洗不干净。马车颠簸声中,仍能隐隐听见啜泣。
但是我没有哭,甚至连一滴该有的眼泪都没有落下,只是漠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很奇怪的是,我还想起来母亲对我说的一些话,她的嘴角还带着温暖的笑意:“你这性子,倒是像极了你父亲”。然而我却再也看不到那抹笑意了,同族中有参与起义之人,我的家族因此被连坐,满门抄斩,只余我一人入宫为奴。
宫门大得很,是朱红色的,在漫天绚丽的夕阳中安静矗立,凝视着整个大唐王朝。
马车晃悠悠地从底下钻过,又在宫内拐了数十个弯,这才缓缓在一座不起眼的库房前停下,随后便有人粗暴地将我们拉扯下来,斥责着让我们低头跪下,几个胆小的孩子见这骇人阵势,哭声更大了。
“这就是今年的了?”
那是一个威严而又庄重的女性声音,宛如宫门前弥漫于整个天际金黄耀眼的绚丽晚霞。
我不由得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刚巧对上了她似乎漫不经心投来的目光。她是那样地雍荣华贵,一如她的声音。她那蜀锦制成的玄色袆衣,那华丽纷繁的黄金凤冠,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不容忽视的皇家贵气。
“回皇后娘娘,今年的都在这了。”一个怪异而刺耳的声音回答道,似女子声线却又更加沙哑。
“这孩子倒是生得不错,” 她的下巴朝我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不哭不闹的,就他了吧。”
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这简短的几句话语,会如何改变我人生的轨迹。只记得在她离开后,其他人顿时放松的神情。接着便是被领到院里的井边,被那些有着奇怪声线的人用冰凉井水一顿猛搓,直至最后一丝马腥味散去,全身皮肤也通红,才换上一身素白圆领布袍,又被匆匆拉着手腕,疾步走着,不知要去向何处。
突然,在跨过最后一道门槛时,一声孩童的惨叫突然划破入夜渐黑的天空,紧接着是群起的哭声。我不由得回头望去,屋内灯火栋栋,却看不太分明,似有刺目的红。
领着我的人见我驻足,便向前一扯,我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他幽幽地对我说:“你小子,可是走大运了。”
我不明白自己走了什么大运,但却隐隐感觉到,似乎与什么极为凶险的东西,擦肩而过了。
兜兜转转之间,终于停在了一座宫殿之前。宫殿雄伟宏大,令我目不转睛,惊异万分。
殿内传来一阵小童稚嫩清朗之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成宿列张。”
已经夜深了,竟还有人念书?
我被拉着走了进去,左脚刚迈入殿中,那声音便戛然而止。我循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一个约莫三岁的孩童朝着我望来,我呆滞地站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了。他的双眸宛如星辰,展现着他的天真,他的纯粹。他对我微微一笑,那是世界上最毫无保留的笑容。那一刻我觉得,他大概是在世神明了吧。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宏。
从此我便留在了宏的身边。
宏为我取名合欢,是以庭前的合欢树作名。他最爱的便是这合欢树,脉脉抽丹,纤纤铺翠,宛如大唐那梦幻般的盛世之姿。
我虽长他几岁,但比起学问讲究,却是不如他万一的。太傅们教他识字念文,那么小的人,竟也坐得笔直端正,拿着为他特制的小笔,一板一眼地跟着先生写着。他拥有着与他年纪并不相称的成熟,仿佛从出生就在为成为大唐太子做着准备。
我在旁边注视着他,真是又心疼又喜悦。他以极高的标准要求着自己,坐卧言行,无一不遵循圣人之言。每每读书至夜半,灯盏流下血红烛泪,他却以锥刺股,阅书不休。他是帝王家的孩子,是人中龙凤,可世上能刻苦似他这般的,又能有几人?大唐若真能有这样一位天子,必是国祚绵长!
他待下人自然也是极好的。尤其是,待我。我们形影不离,情同手足。他读书,我便在旁为他研墨;他用膳,我便在旁递食;他歇息,我便与他同被而眠。多少个夜里,我睁眼看着月光在他脸上勾勒的俊美轮廓,听着他几近细不可闻的呼吸,心中早已把他当作了生命的全部意义。我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守护他,爱慕他,看着他登上皇位,看着大唐国运在他掌中如日方升。
我仍然记得那日午后,他急匆匆从太傅那回宫来,荣光满面,意气风发。他握着我的手,说皇上已经下旨将他立为太子。他畅谈着对大唐的未来与期望,眼中的星辰明亮可见,仿佛已经看见了日后无尽的繁盛。我是真心为他激动的,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仿佛在那一瞬间变得触手可及。那个晚上,我们疯狂地亲吻,做爱。他像一头野兽一样,撕咬着我的身体,让我的灵魂,完完全全屈服在他的身下。那夜之后,我便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我不只是他的仆人,我还是他的爱人!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发展,宏变得渐渐沉默起来。早上用鸳鸯梳为他梳头时,总是能在如瀑的青丝中,发现几根扎眼的白发,拔掉后又会长出,像春风吹不尽的野草。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却充满了悲伤与孤独。他像一个逆行之人,用孱弱的肩膀担起自己的道义,与整个朝堂,与他强势的母亲,大唐的皇后对抗着。我心如刀绞,却不能帮他一分一毫,只能竭我所能在寂寥的夜间用身体去安慰他,亲吻他眼角残余的泪水。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他心中坚信的道义。
我原本以为,无论他最后有没有成功,无论他是被贬苦寒之地还是平民之身,只要能呆在他的身边,就已经足够了。可是就连这卑微的期望,也在那天早上破灭了。宏突然倒了下去,他的鲜血沾满了前襟,脸色无比苍白,好似狂风中凋零的牡丹。他的眼睛因痛苦而睁大,双手高举抽搐,在我的怀里渐渐冰冷了下去。他眼中的星辰,已经落了。
我颤抖着,紧抱着他早已冰凉的尸体,发疯似的威胁着每一个想把宏的身体从我身边夺走的人。但最后他还是离我远去了,我吼叫着吐出血来,竭力想摆脱身旁侍卫挟制着我的双臂,扑向他的身旁,然而毫无作用。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地穿上了一身素白缟衣,便向紫宸殿走去,去找那个女人,那个定下了宏的生死的女人。
我不顾侍卫的阻拦冲入殿内,皇帝正在伏案痛哭,皇后与大臣们正在为宏拟写祭文,“身患恶疾”,“鞠躬尽瘁”,“夜夜孤灯”......一切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们因为我的闯入惊异不已,唯恐我这个疯子做出什么伤人之举。然而我意不在此。我双膝跪地,满眼哀愁地望着这对宏的生身父母,一字一字地描述着宏死时的情景。我还说,我是宏的爱人,是皇后当年从将施宫刑的太监堆里挑出来的少年。我请求皇上,赐我一死,将我的尸身与宏合葬,让我的灵魂与太子永远为伴。既然活着无法名正言顺,至少死时要与他光明正大地葬在一起。我挣扎着,哀求着,终于让眼圈泛红的皇后让皇上说了准字。我的内心突然极为欢喜,被侍卫架着狂笑着出了殿。
太后赐的毒酒不久便送到。我捧着酒杯,一饮而尽,仿佛里面装的不是夺人性命的毒药,而是通向永生幸福的灵饮。我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然而我的心灵却异常平静。大唐是宏的夙愿,而宏是我的夙愿。我相信,深爱之人,即使在九泉之下,也必会相见。我含笑闭上了眼睛,大唐如同幻梦般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