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帆读书:2016我读过的作家之远藤周作
喜欢文学的人,一般对基督教文学不会陌生。翻开西方文学名著,处处都能发现基督教的影子。事实上,如果对基督教一无所知,你就很难理解很多名著的含义。比如说《基督山伯爵》里唐泰司的复仇,《简·爱》里海伦对简爱一生的巨大的精神影响,《悲惨世界》中出场仅几章的主教为阿尔让带来的获得救赎的希望,甚至如果你没有读过圣经《启示录》,你很难理解《双城记》结尾那一长串感人肺腑的“我将看见”的救赎意义和末世价值。
当然,这仅仅是西方人的基督教文学作品,这不代表东方尤其是东亚的作家们不想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但真正成功的人,实在是少数。坐而论道者不计其数,真正能独领风骚者,未见其人。今年在好友卓医生的推荐下,我了解到了一位日本作家远藤周作。卓医生说,他的作品是差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卓医生的眼睛还是很犀利的,既然他能推荐,必属经典。找来远藤周作的两本最重要的小说,看过之后,大呼过瘾。
远藤周作是天主教徒,着笔点也基本上在天主教之内。广义上的基督教是包含天主教的,况且我总觉得天主教的信徒更有一种神圣性和深刻性,我仅指其思想深度和魅力程度而言。比如说,相比于《纳尼亚传奇》,我其实更喜欢《魔戒》,那种史诗般的文学作品似乎天主教更容易产生。当然,我并不否认《纳尼亚传奇》所蕴含的深刻思想和洞见,甚至有段时间我开口必提纳尼亚。《基督受难记》也是天主教徒梅尔吉布森的作品,据说拍完之后几乎所有主演都改信了天主教。我想,大概就是因为天主教本身所具有的深邃和魅力。当然,我是个坚定的新教徒,我只是从观赏的角度来说而已。况且,依我的浅薄和无知,说出很多僭妄的话来也未可知,还望批评指正。
言归正传,继续说远藤周作。远藤周作评价最高的两部作品,一个是《沉默》,一个是《深河》,前者奠定了其稳固的文学地位,后者则是作家的绝响,一鸣惊人。如果你对宗教没有太多的偏见,或者是个相对宽容的人,我还是建议诸位能读一读的,无论你是否是基督徒,你都会从中获得很多思考的。
先说《深河》。
河水一方面象征着生命之源,一方面也代表清洗罪孽。远藤周作晚年重要的作品《深河》,就讲述了几个有着不同背景不同经历的人,同坐一个航班前往印度恒河,去寻求人生最终意义和归宿的故事。当一个人走到人生的尽头,或者经历了人生的巨大波折之后,人的心境是会发生很多变化的,也会对人生有全新的认识,甚至会产生更多的疑问。
前往印度的这些人,有各种各样的人,受过各种伤害,甚至包括来自于宗教派别之间的迫害。远藤周作作为日本人,有他自己的问题要去面对。作为东方人,他也需要用一种东方式的思维来理解他眼中的宗教和信仰。“反思”这种东西是一种本身带有破坏性的工具,他能够拆毁你头脑中业已存在的理念,当然也能重建你关乎生命和信仰的宗教。
这部小说给远藤周作带来了更高的荣誉,当然也会面临更多的批评。我刚看这部小说时,我就知道,这是要得罪人的,或者说很多人会认为可能会得罪上帝的。比如说,为什么是恒河,而不是耶路撒冷呢?我不知道有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一个天主教徒难道不应该把目的地设在耶路撒冷吗?最不济也应该是梵蒂冈吧?日本是深受佛教影响的,当日本有了基督徒,对于佛教根深蒂固的日本教徒来说,很可能确实在用一种潜移默化下的佛教思维来理解基督教。作者将每个人物追求最终归宿的地点放在恒河,想必也是有此原因。
《深河》当中对一个近乎“异端”的传教士大津的描写多多少少反映了远藤周作本人的处境,大津最终被教廷开除,一如远藤周作在教会受到排斥。这种对“异端”的讨伐,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当今世界,都是极为常见的。甚至有很多教会,除了认为自己是正统,别的或多或少都是“异端”了。我想,这部作品中大津的处境,可能代表了东方人在基督教背景下的一种痛苦性反思,而且这种反思并非传统基督教式的,更多的还是属于东方文化传统之内的。
再来看《沉默》
“沉默”一词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到上帝,尤其是“上帝的沉默”。所谓上帝的沉默,基本就是在质问上帝,为什么在人们受苦受难的时候,上帝没有任何行动,没有阻止恶人作恶,甚至还让无辜之人受害乃至惨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热衷于伯格曼的电影。除了“沉默三部曲”,他还有其他很多电影在表现基督教以及上帝的沉默。
早期的《处女泉》以一个妙龄女孩无辜被辱被害而质问上帝的沉默,一个清纯年少的女孩子没有得到上帝的保护,生生被暴徒残害致死。从这开始伯格曼就一直紧抓这个主题不放,甚至晚年还在《第七封印》中探讨生死问题,这部电影中还对中世纪的黑死病有很多描绘,那些得了黑死病的人,举着基督的塑像,一边往前走一边拿着鞭子打自己,乞求上帝的宽恕。据说晚年的伯格曼甚至彻底放弃了基督教的信仰,跟基督教信仰做了一辈子斗争和反思,最终还是离开了上帝。
《沉默》中所描述的仍然是上帝的沉默。我看过小说之后,甚至又开始温习之前看过的好几部伯格曼的电影了。把两者联系起来思考,可能会更好地来理解这个主题。我看了这部小说之后,一直都不敢写任何书评或者感想。一来是难以梳理自己的情绪,二来也是主题实在是敏感。我总觉得,如果我总是在阅读此类书籍,我可能面临着远藤周作一样的结局:为世人所不忍。这里的世人,指的是标榜正统的基督教领袖。
作为远藤周作巅峰时期的作品,《沉默》最大程度地体现了作为一个日本人,甚至作为一个东方人的思考。后来的《深河》实际上已经温和很多了,《沉默》则像是一枚炸弹,可以把东方人心中的基督教炸得体无完肤。
16世纪,基督教在日本曾经有过很大的复兴,无论上层社会还是下层社会,人们都对基督教充满了热忱。丰臣秀吉掌权之后,开始逼迫日本基督教。德川时代日本更是大规模的驱逐天主教。在这样的背景下,主人公西班牙传教士罗德里哥偷渡到日本,继续他的宣教之旅。
他上岸之后,一方面在召集散落各村的基督徒,另一方面也在寻找当年叛教的费雷拉神父。小说的前几章都是以罗德里哥的书信展开叙事的,其间交代了他在日本各地的活动,甚至还包括他的一些思考。比如说,面对这么多的问题和患难,上帝为什么还不出现,拯救他们于水火呢?
在日本基督徒中,有一个叫吉次郎的家伙,几次叛教几次悔改,最终受不了政府的压迫,还是将罗德里哥出卖给了官兵。在罗德里哥看来,吉次郎像极了犹大,而自己则是被犹大出卖的基督。他似乎从这种经历中,慢慢地体会基督的荣耀。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让人跌破眼镜。
在坐牢的那段时间,他见到了费雷拉,听到了费雷拉对日本基督教的失望。他还目睹了与他一起被关押的基督徒所经受的磨难,如果他宣布放弃基督教的信仰,那些日本教民可以幸免于难,否则就要被吊死。最终,忍受不了由此带来的精神折磨,罗德里哥践踏基督神像,宣布弃教。弃教之后的罗德里哥,实际上仍然是信仰上帝的,只不过世人都知道一件事,你用最实际的看得见的行动,否定了自己所信仰的上帝。
为上帝受苦,应该是一件极其光荣的事情。殉道者的光环,可能是历史上很多基督徒都在追求的。但罗德里哥没有想到,那些想要为主殉道的基督徒,他们的下场是何等的悲惨。仅仅从历史上知道迫害是什么,和自己亲眼见到迫害的惨状,那肯定是不一样的。
这也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何去面对那些曾经变节的人,无论是基督徒还是其他人。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样的一个时刻,面对处境的各种艰难,放弃了一以贯之的原则,而采用一种非常手段,背弃自己的誓言,泯灭自己的良心,甚至犯下滔天大罪,人神共愤。面对这样的人,上帝会原谅他吗?
《沉默》呈现了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问题:当我们说上帝时,我们是在说什么?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日本宣教,下层社会的人民慢慢地接受了这样的一种信仰,知道了上帝的存在,明白了救赎的意义。但他们真的明白吗?他们很可能只是将原来的观音菩萨改成了基督,但内核仍然是佛教,仍然是他们的本土迷信,并不是传教士们所宣扬的那个耶稣。费雷拉神父明白了这个道理,最终弃教了。不仅如此,他还希望每一位来到日本的宣教士都不要再做此等努力,因为很有可能费了半天劲,并没有将上帝的福音播撒在这片土地上,反而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误解了他们所毕生侍奉的造物主。
前几年有些所谓的“有识之士”搞起了所谓的“论语、圣经对读”,想要在儒家和基督教之间取得一些对话和平衡。但这种活动除了哗众取宠,其实很难有什么实质性进展,不能真的对话,甚至还可能加深误解,误解了儒家和孔子,也误解了圣经和上帝。
面对基督教的各种问题,常常感到束手无策。言论自由在这里几乎是不存在的,更多的是一种语言的修炼和严谨,否则极有可能面临更加严峻的逼迫。其实这真的是一个悖论,我们总是需要那些有思想的人的,有思想的人是不满足于既得知识和结论的,他总是要去寻求更为本质的回答,所以怀疑精神就发挥得淋漓尽致,最终会偏离之前权威所预定的轨道,甚至被定位异类。
当年斯宾诺莎被逐出犹太教团体,甚至开除教籍,简直要让他彻底消失在宗教之外。但到了下一个时代,甚至直到现在,人们又几乎将之奉若圣徒。一如远藤周作,虽然作品的深度和影响足够他得诺贝尔奖了,但他自己在自己大本营里也并不好过。远藤周作就在《沉默》的后记中坦言,自己确实受到了来自教会的强烈抗议,但他也表示,他并不在意。
书看一遍是不够的,之所以我的理解力有限,也在于此。倘若以后有时间,我想我还会重新阅读,也许到时候我会更加理解作品,也能写出更好的评论来吧。但我心里很清楚,2016年关于阅读,最大的收获就是远藤周作的两本书,一本《沉默》一本《深河》。推荐给诸位,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