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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者之死

2022-10-28  本文已影响0人  李訥言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已经死了。

一个擅长于做死人生意的人,现在变成了一个死人。

我的身体蜷缩着,体内水分已经大量流失,身体开始肿胀变形,身上有多处伤口。我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淤血块,多根手指指甲脱落,左肩肩关节脱位,右下腹至少有两根肋骨断裂。但这些都不是致命伤,我的致命伤来自一个尖利的器物,这个尖利的器物刺穿了我细瘦的脖子,并将我肿胀的脑袋卡在上面,动弹不得。我搞不清楚这个穿透我脖子的神秘器物是什么,只知道它闻起来有股铁锈气,但又夹杂着些许动物粪便或者其他什么的气味,它可能是一根尖刺,也可能是一个钩子,还有可能是一把变形的匕首,反正和我平日经常使用的那些铁制用具大不一样。

我也无法获知我所处何地,因为我的四周是一片幽深的黑暗,黑暗中的空气有些凝滞,这应该是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我也闻到了混合着强烈血腥气的潮湿的泥土气息,血腥气应该来自从我伤口里流出来的已经凝固了的血液,而泥土显然就是地上的泥土,所以我应该是直接躺在地上,我张大的嘴巴里也注满了这种味道的泥土,似乎还有一只肥大的虫子在我的下唇和外露的牙龈间蠕动,我却无法动它分毫。

所有人都认为死去便意味着身死道消,一切皆了,包括思考也是不能够的,我生前也是这般认为。但此时我发现,我的部分感知功能还在,我的大脑在躯体死亡之后,仍然保持着思考状态,脑细胞还在快速地运转,混乱的记忆如大团的灰色云霭时隐时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灵魂存在吧。

当然,活着的时候,我应该也是天天思考、日日筹谋的,但那个时候,我的思考具有局限性。我活着时候的思考,仅限于昨日事情的总结、今日事情的推进、明日事情的计划,就像不知道哪个贤人说的,人的生命只有三天。

而现在的我,处在这三天之外,处在一片幽深的黑暗中,时间就好像比我一辈子还长,长到无限处,长到足够我海阔天空、天马行空地驰骋在记忆的云霭里,虽然那些记忆都混乱了,但我有足够的耐心来捋清这些混乱,参悟其中的玄机。当然,我现在最想搞明白的事情就是,我为什么会死在这黑黢黢的所在?是谁杀了我?

01

于是作为灵魂存在的我开始整理自己大脑里那一团团乱糟糟的记忆,这时我看到了一丛紫色的青豌豆花。

美丽而普通的青豌豆花,这是老家的田野里四处盛开的花,是我记忆里最熟悉的花。它也不止开放于我家乡的田野,它们也开放于我死亡之前所走过的那几条道路边、所盘桓过的那一片田野上。看到它们我终于想起来,我是一个考古工作者,正是那一天,当野外的青豌豆花又一次开放的时候,四处漂泊、遍访名山的我确认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大墓。

我想找那样一处墓葬很久了,小型墓葬我不屑一顾,就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目标一样,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掘一个大墓,一夜暴富。

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考古工作者”,我就是一个挖墓的,你们明白的。

墓葬处在神仙岭,一个四面临水北高南低的岛上。原本这并非一个岛,这里也没有水,但是后来因为建了大坝,引水围湖,就有水了,一座山也就成了一个岛。山上本来人口不多,有一大半人口已经搬迁了,余小半人口和半山腰上十几幢空荡荡的农家老宅。

通往神仙岭只有水路,第一次去实地考察踩点的时候,我划着一个汽车轮胎到了岛上。抵达的地方正是神仙岭视野开阔的南面坡地,那里到处都长满了野生的豌豆花苗。

真是美好的记忆啊,身处这片记忆我心旷神怡。

坡底下绿波荡漾,沿水岸豌豆花在肆意开放,一片草坡倾斜而上,几头牛在慢悠悠地啃着草皮,一只小牛撒开四个蹄子在尽情地奔跑嬉戏。微风轻拂,把百蔬的清香和农家肥的独特气味搅和在一起,吹送到小岛的角角落落。一个穿着黑大褂的老头在田埂上走来走去,他肩膀上扛着一把细长的钉耙,微风也送来他粗噶的声音,似乎在唱一首走调的山歌。当然,还有远处那参差错落在山下和田埂上的十几幢老屋,老屋之间一树树粉色的樱桃花正在怒放。

神仙岭的这种地理环境,在我这位专业的盗墓者眼里,其实就是风水好。

当我们把视线拉远来看,这个岛的南面十分平缓、前气通畅,北面靠山、后盾坚强。且北山的山脊向岛的两侧延伸,像两条手臂环抱着中间部分,而中间部分又由四周向中央逐渐隆起,正好是一个圆顶的造型。

这样一个规整的圆顶造型,不可能天然形成,倒像是人工堆砌的,如我们把视线再拉远,忽略上面的树木、房屋、和一级一级的田坎,整个神仙岭可以说是一个背后靠山的巨大的圆形土堆。就像古人说的,封土为丘。

这样的土丘一般都意味着下面有大型墓葬。

古人在修建墓穴时,会塞进去大量的填充物,比方说木材、石料、石膏泥、砂土、石炭等,挖出来的土无法回填,就只能把它堆积在墓穴之上,从周代起,我们古人的墓葬就有了封土为丘的习俗。

这个山丘与人的高低贵贱有关,墓穴越大,挖出来的土越多,堆积的山丘便越大,墓葬的级别就越高,《周礼·春官》上曾经记载:“以爵为封丘之度。”这也就是说,按照官爵的等级来确定坟头封土的大小。以神仙岭这种规模,下面葬的肯定是个大人物,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很明显,记忆中的我在以我十余年的实践经验,来对神仙岭下面有无大型墓葬做出判断,我对自己的判断力和专业水准还是很满意的。我所采用的考察方法,是一个专业的盗墓者需要坚持的方法。就如中医诊断病情需要“望、闻、问、切”一样,我们盗墓者在找墓的时候,也会“望、闻、问、切”。只不过我们的“望”是望风水,“闻”是闻地气,“问”是问民情,“切”是做判断。我把这一套标准贯彻到我的每一次考察中,屡试不爽。在针对神仙岭的考察上,我也是这样做的。

我看到记忆中的我在跟一个在水边钓鱼的中年男人聊天。这是一个资深的钓友,在神仙岭周边还没有成为湖区的时候,他就是附近的原住民之一。他对神仙岭的大事小情十分清楚,经常租一个皮筏艇和一个帐篷来岛上钓鱼,一待就是一两天,只钓野生大鱼,对小鱼不屑一顾,他对钓鱼的追求就如我对挖墓的追求一样。

在我第三次夸他垂钓技术高超,夸他品味高雅的时候,钓鱼男的兴奋点就被我撸到了。他愉快地跟我聊起了神仙岭的方方面面,并且告诉我,政府原本是要以招商引资的方式在神仙岭上搞旅游开发的。

“建一个大型的游乐场,方圆几百里的人都来玩;再盖一批临水别墅,卖个死贵的价格,让那些有钱人来住。你想想,可不都是赚钱的大项目。——为什么这孤零零的岛上到现在还有人住着?这些老屋里原来的房主都等着拿拆迁款呢。”

钓鱼男指着远处那些老房子说:“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到现在快三年了,还没动。听说今年下半年应该会动,政府单位做事的速度,就是……”

“呸!去他娘的拆迁款!给多少钱老子都不搬。”钓鱼男的话被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打断。我之前见到的那个穿黑大褂在田埂上走动的老头,就像戏曲里的人物出场一般走过来了。他走过我们上方的梯子坎,踩着四方步,步伐迈动间袖子一甩一甩,显得高贵、优雅而……滑稽。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把细长的钉耙,扛钉耙的姿势使得他又像一个正在巡视自己领地的将军,那钉耙不是钉耙,而是传说中的方天画戟。

我猜,黑大褂老头应该就是那十几幢老屋中其中一幢的主人,所以听到钓鱼男的这个话题情绪会那么激动。我见过很多这样的老人,故土难离让他们变得执拗偏激。

“老叔,话不能这么说,哪里的山水不养人呢?换一个地方住而已,还能白拿一大笔赔偿金,多少人想有这个运气都不能呢!何必跟钱过不去?”钓鱼男表示不理解。

“我们老赵家的祖坟都在这里!你叫我们还能往哪儿搬?神仙岭、神仙岭,神仙相中的地方,地下全是无价的宝贝,不是钱能买得下的!哼,只想到钱,十足的奴才相!钱的奴才!”

老头表情愤慨,一条干瘦的胳膊高举,像在挥动一面隐形的旗帜,他说到“奴才”两个字时,尾音翘起,用的是戏腔,这又让他的愤慨失去了几分力度、增添了几分滑稽。

话毕,老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他肩膀上的钉耙以一种倔强的姿势插向天空,像在向天空宣告自己的态度。他的袖子像戏文里的水袖那样甩来甩去,尽管它没有水袖的长度,却拿稳了水袖的气势。

钓鱼男望着老头的背影嗤了一声:“疯癫。”又低头继续跟我聊天。

从跟钓鱼男的谈话里我了解到,这样风景优美的地方原来也曾经是一片修罗场。当年日本鬼子侵华的时候,在这片岭上杀了不少人,后来八路军来了,又在这片岭上杀了不少日本鬼子。

“血流成河啊。”他用手指了指北面的山坡说:“你看,右手边那片儿是他们赵家村的祖坟,左手边往下,就是那乱坟堆,日本人来的时候留下来的。当地人都说,那一片闹鬼呢!晚上能听到大部队列队走正步的口令声,鬼火丛生……我过来钓鱼,从来都不到北边儿去,我就在这南边儿钓。”

我随着钓鱼男的述说望向神仙岭北边,那里的半山坡确实有一片乱坟,荒冢垒垒,冢木已拱,又夹杂着半人高的荒草。即使是在晴朗的春日里,也似乎笼罩在阴森不透的雾气中。

钓鱼男所透露的关于神仙岭要被政府开发的信息非常重要,这说明我对神仙岭地下的挖掘行动一定要加快速度,要走在政府的前头了,一旦开发开始,大量的人力和机械涌进这个小岛,我们盗墓者便连喝汤的机会都没有了。

其次,我对钓鱼男所说的鬼魂言论也挺感兴趣。我就是奔着神仙岭“有鬼”才来到这里的,神仙岭要是没有“鬼”,那我就白来了。更何况,居于记忆之上的现在的我更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鬼。我确信,神仙岭有鬼,不仅山上有鬼,山里也有鬼;不仅有孤魂野鬼,还有贵不可言的鬼。

而当疯老头说出神仙岭的地下全是无价的宝贝时,尽管记忆画面里我的表情始终不动声色,但我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其实很激动。这句话从侧面印证了我的推测,虽然这句话出于一名疯癫的老人之口。

不要小瞧了疯子,疯子不会伪装,疯子嘴里蹦出的有时候会是至理名言,有时候会一语惊醒梦中人。在某些方面,生前的我可能和那个疯老头有些相似的特质,他是个疯子,而我是个疯狂的盗墓者。

当然,对于疯老头的另外一些言论,比方说什么“钱的奴才”之类的,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生前的我,都会选择充耳不闻。我就是典型的“钱的奴才”,但我丝毫不觉得我们盗墓者甘当钱的奴才有什么不对,人不为财天诛地灭。我挖墓当然是为了钱,哪个闲得蛋疼的会因为兴趣爱好而跑来挖墓呢?

以前也经常听人说盗墓者是发死人财,发死人财者卑鄙无耻。但我认为,每一个行当里都会有卑鄙无耻的人,盗墓的也不例外。而那些说起来光明正大的行当,比方说挖煤、挖矿、挖石油的,并不比挖墓的高尚多少。我们的共同点是,我们都在向地下索取。我们的区别在于,盗墓者索取的,是死去的人额外赋予地下世界的东西,曾经别人放进去,如今我们再拿出来,一进一出而已,与这土地并无妨碍。而那些挖煤、挖矿、挖石油的,掠取的则是原本就属于地下的东西,是在吸食地下世界的血和骨肉,那才是真正的卑鄙无耻。

况且,我认为,我们盗墓者挖出埋于地下的藏品,本身就是一种双赢的行为。一方面,我们发掘了宝物,获得了财富;另一方面,也促使埋藏在地下的宝物摆脱了不见天日、与腐骨烂肉为伍的命运。当它们重回地上世界,转变身份,可以成为投资品和收藏品,促进这个社会的资金流转,也可以成为史学家的研究对象,利用它们进行历史探索和学习,让它们发挥更大的价值。我虽然不是一个伟大的人,我做的事也并非伟大的事,我的行为包含着极大的私心,但我挖出来的东西,它们的存在能对我们的社会起到积极的、正向的作用。

基于以上这些观点,毫不含糊地说,我比那些一辈子都在上班却一辈子碌碌无为的人更有追求。别人要怎么看,管他呢,我是有正当理由来从事和热爱挖墓这个行当的,虽然这些正当理由产生的原因,归根结底是“欲望”二字。

在这段记忆的最后,太阳下山,天色渐暗,晚风渐冷,樱桃林上空升起几道袅袅炊烟。钓鱼男收起渔具划着皮筏艇离去。而我爬上最高的那道梯坎进入樱桃林,准备寻一户农家借住,顺便再请他们聊聊关于神仙岭的稗官野史。

暮色中,只有那个扛着钉耙的疯老头子仍独自在野地里走来走去,他边走边大声唱歌,他粗噶嘶哑的声音就像一匹野马在夜风中任性驰骋,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再仔细一听,唱的原来是花鼓戏词:

“开言我把奴才骂——骂一声奴才不是人啊——”

真是一个有趣的疯老头。

行为全凭欲望驱使的,当然不是正常人了。我们盗墓者就都不是正常人。

02

很快,我找到了第二段记忆。

这段记忆的发生时间是两个月之后,豌豆花依然在开放,间或长出碧绿的幼嫩豆荚,夏天却已经到来了。

夏天的到来意味着雨季的来临,神仙岭上方的天空中,一大片黏稠的热云徘徊不去,天空呈现出刚出土的汝瓷的颜色,而南坡上的草开始疯长,已经高过了人的脚踝,在风中发出呼呼的生长的声音,草坡下面的水位也在缓慢地提升,看那势头,大概还有往上升的可能。

我轻而易举就在这段记忆里找到了自己。湖岸边,草埂上,此时我正点燃了一根烟在抽。

我的眉头皱着,脸上是思索的表情。我身边还坐着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他右边脸上有一条刀疤印,看起来是个狠角色。我想起来了,这个年轻人叫刘塔,是我的同伙之一。我还有一个同伙,外号叫“老虎”,因为他的胸口纹着一只老虎。

我和刘塔,以及老虎三个人,我们合作过多次,但其实并不算一个紧密的团队,我们只是因为发现了某个墓葬而聚集在了一起。没有墓挖的时候是分散的,各有各的生活空间。比方说刘塔,他不挖墓的时候就是一个建筑工地的小包工头,而老虎,则是一个总在亏钱的汽车修理店的老板。

会不会是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或者这两个人联合起来对我下了杀手呢?

这也是有可能的,分赃不均而引发纠纷,在我们这个行当里不乏先例。比方说刘塔,他右边脸上那条刀疤印,就是在河北和别人合伙挖墓的时候,因为分赃不均而引发械斗留下的。

但是这个猜测为时过早,因为我们还没有到分赃的时候。就算是到了分赃的时候,每次挖上来的东西,也主要是由我去销赃的。因为我在行业内干得更久,认识的人更多,人脉圈更广,杀了我,他们到哪里去找一个比我还要好说话的销赃者呢?

我看着记忆中的同伴。刘塔手里正拿着一个金属的工具在研究,那是一根螺纹管,上面连接着一个瓦筒状的铲子,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洛阳铲,没见过的人也应该听说过的。刘塔把螺纹管拆开,把那个瓦筒状的铲子取下来,然后又拿出另一个类似的铲子装上去,再拆下来,似在琢磨着什么。但他的性子有些急躁,琢磨了一会儿就沉不住气了,他把拆散的洛阳铲扔在地上,然后朝远处啐了一口,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他娘的!这玩意儿在这里用不了,换成扁头的也不成。”

我看到我吐出一口烟,脸上是高深莫测的表情。我听到了我淡定的声音:

“这个岛上的土,碎石含量太大了,洛阳铲确实用不了。”

“那怎么办?”

“只能多找两个地方挖,都已经来了,就不要怕试错,铲子不行就换钢钎和铁锹,再把电镐安排上。”我说。

我抬头望天,天空中的那朵热云一压再压,但热云之下的神仙岭仍一派风平浪静,我的脸上也仍然保持着风平浪静:

“放哨的人安排好了没?岛上人这么少,我们白天挖也不要紧的,要赶一赶速度,雨季快来了,再过几个月,政府的开发工作估计也要启动了。”

“人手已经安排好了。老虎带来了一个临时工,他汽修店的人,我也带来了两个施工队上的小工,都是可靠的人,以前在别的地方也合作过。跟他们说好了,老规矩,200块钱一天,放哨加搬运土方——只是要用电镐的话,动静有点大,有人来问咋说?”

“就说我们在找绿松石矿。我仔细地查看了这里的土质,凭我的经验,有这样土质的地方就一定有磷酸盐矿,有磷酸盐矿的地方就很可能有绿松石,要有人来,就说我们在这里挖绿松石。对那些小工也这么说。现在采矿的人那么多,四处都在开挖,不会有人怀疑的。”

从这段记忆里看,因为我经验更丰富,从事盗墓的时间更早,读的书也最多,我已经成为了三人小团伙中的灵魂人物。所以刘塔他们有什么疑问都会咨询我的意见,看起来他们很重视我的意见。也很积极地在执行我的安排。

但凡事都有表里之分,平静的水面下也许正酝酿风暴。若是他们或者他们之一出于对我专业能力的嫉妒或者对我一意孤行的不满而产生杀心,这也难说。

人心都是难测的,良器往往毁于细小的裂纹,矛盾常常产生于些微的罅隙中。我生前曾经听说过类似的新闻,有两位前途无量的关系亲密的科研工作者,只是因为其中一位取得了更好的科研成绩,另一位就给他投了毒;有一位同样前途无量的大学生,只是因为出身于农村,对出身于城市的同学的言行产生了不满,就把那些同学全部杀了。这种例子还是产生于有较高觉悟和素养的知识分子中间,而对于学识层次较低的盗墓者来说,如果有了不满之心,那就更容易产生杀人的念头了吧?

我还在思索中,关于人性的推测已经充斥了我这个脆弱的灵魂目前仍属混乱的头脑,大量的联想出现,思维放纵。但支撑这个观点的事实在我找出来的这些记忆里还未出现,也就是说,就目前来看,我和我的同伙们还是和平友好的,至少在未产生利益的分歧之前,他们很尊敬我,我们的目标一致。做人要厚道,做鬼也是,我不能因此就断定他们或他们之一产生了不轨之心。

搞定一座大墓总是需要耗费较长的时间,可能是两三个月,可能是大半年,也有的大型墓葬甚至要花费盗墓者好几年的努力。为了更方便挖掘,我们打着找矿的幌子,在开挖点附近用一千块钱租到了一栋破旧的空房子,作为我们的临时据点。那栋房子没人住,所在区域也很少有人活动,附近长满了一人高的青芒和蒲草以及杂乱的灌木,把周边的动静遮掩得严严实实,是盗墓挖坟的最佳隐蔽场所。我们很满意,房主收到钱了也很开心。我们把各色工具设施都堆放在破房子里,然后在一人高的荒草丛中挖洞,外面看起来依然是风平浪静,没有人会发现我们在做什么。

“老大,挖了四个洞了,都超过了六米,打出来的全是死土。感觉不对,是不是判断有误啊。”

老虎也过来了,老虎有一张神似三星堆青铜面具的大脸,脸上皮肤的斑点像是天然的青铜锈迹,再加上长得人高马大,体壮如牛,胸口上纹着一个凶神恶煞的老虎,看起来就是个狡诈凶恶的黑社会小头目——当然也确实是个黑社会小头目——但大多数时候他就是个憨憨。

“我的判断不会有误的,这次一定行。”我说。

很快,第五个洞开挖,因为地质结构的关系,有些曲折,盗洞穿过我们选定的隐蔽区域,遇上了一段板岩,只能绕过去,然后我们挖到了一寸多厚的黑底层,这一寸多厚的黑底层给予了我们一点希望,可以确定,我们的挖掘已经离墓室不远了。

但对于这是个什么样的墓葬,需要怎么打开,我们并没有头绪,一切都是我在凭着经验估测。越是大墓,防盗的措施越是复杂,要想完全进入一座大型墓葬,也可能会引发很多不可测的状况。

暴雨接踵来临。磅礴的雨连着几天几夜不停,雨季的长度和降水量都超过了往年,也超过了我的估计。我们只能中断挖掘,蹲守在租赁的房子里等待大雨过去。

在我的记忆里,那些夜晚均是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天空像一个被打翻的巨大青铜鼎,灼热的雨滴从鼎中反转倾泻,树木难以承受其重荷摇晃着巨大的脑袋,不时听到枝条断裂发出的咔咔声响。

一天夜晚我因为多喝了两瓶啤酒,半夜起来到屋前放水,一道闪电过去,我看到有个瘦小的身影在前面不远处的田埂上奔跑,正是那个疯老头,他高举着干瘦的两条胳膊,嘴里在大声喊叫,那条田埂跟我们租的房子隔得不远,那古怪的叫喊穿透雨雾而来:

哪里去啦!哪里去啦!我的钉耙!

我返回屋里,一时也不能入睡,就打开窗户听外面轰隆隆的雷声,尝试着去感受打雷引起的地表震颤反应。据古籍记载,我们盗墓业里有一位神乎其技的老前辈,能够根据雷声轰打在地面上时引起的地表震颤来辨认大型墓葬的具体位置,因为中空的土地和实心的土地对雷声的反应是不一样的。于是我趴在地上,耳朵贴着潮湿的地面,一边等待着雷声再一次响起,一边获取着地面的细微响动。

盗墓者能够掌握的技术来源,有时候来自经验积累,有时候来自代代传承,有时候也来自史料上的记载。在不挖墓的时候,我时常翻阅史籍,一是能从古人留下的文字里推断哪里有墓葬的可能,二是学习古人怎么找墓的方法。但不论盗墓者主要以哪一种方式获取技术,都离不开体验和领悟这两个词。趁着打雷,我正好悟一悟这种以雷声辨别墓葬方位的招式,也算是学以致用。

但还没等听到土地上传来的震颤之音,疯老头那个魔性的声音却从后窗的左边方向钻了进来:

哪里去啦!哪里去啦!我的钉耙!

过了一会儿,又从右边方向钻了进来:

哪里去啦!哪里去啦!我的钉耙!

这个声音如魔音入耳,叫得我脑壳疼,让人根本静不下心,气得我爬起来啪地一下将后窗关死,也将一夜的雨声和雷声关于窗外。

十来天后,雨水彻底停了,湖区的水位涨了六七米。坡底面原先沿着水岸盛开的那一圈青豌豆花也彻底看不见了,我们最后挖的那个盗洞被水面淹没,只能再次开挖新的盗洞。

这是一段令人沮丧的记忆。

两个多月以来,我们一直处在不停挖洞的过程中,人力和财力投入巨大。从找墓到现在,我前前后后已经投进去了三十万,再加上刘塔和老虎投进来的钱,我们手上的钱大半都已经花完,在刚刚看到了一点希望的时候,又接连下了半个月的雨,把我们有希望挖到墓室的盗洞也彻底淹没了。心里熊熊的欲望之火被浇了一勺又一勺的冷水,雨季来临之后我们整个团队的心情都不算好。但是,有一股像赌徒一样的心态在支撑着我们,输红了眼的赌徒总是在不断掏钱的时候,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再来一把,这一把一定赢!我们就是凭着这股心态撑过来的。

我最初进入盗墓行业的时候,才二十来岁,那个时候还年轻,做生意做亏了本,在亲友间丢了脸面。便一心想把钱再赢回来,想要别人高看我一眼,后来就跟一个挖墓的河南人做了朋友,跟着他跑了一趟业务,心想着反正都亏成光杆了,就当做赌一把吧。结果居然第一次出手就把生意中亏掉的钱补上了,从此之后我生意也不做了,做起来觉得没劲,我全身心投入盗墓一途无法自拔,不停地找墓和挖墓,就想找个大墓成就人生的理想。现在想来,我沉迷于挖墓,心中时时燃烧欲望之火,难道只有为了钱这一条原因吗?其实也不是,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已经深陷入这种一心想赢、一心想做大墓的赌徒心态了。

人生其实就是一场博弈,盗墓者玩得也是一场博弈,是跟地下世界的博弈,它在拼命藏匿,而我们偏要将之挖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谁输谁赢都是五五之数。但我一定要赢。我在赌,欲望不息,赌徒不止。

03

在第三段记忆里,我进入了一个黑暗的通道。

这是第六个盗洞,一段通往地底的通道,也是我们所挖的所有盗洞里最大的一个,因为有荒草做掩护,我们就放开了手脚挖了这个洞。实际上在大雨来临之前,我们就已经在第五个盗洞里挖到过黑底层,是活土,说明当初修建墓葬时工匠们曾在我们挖掘的地方留下过痕迹,墓穴无疑就在盗洞的附近,这是一个明显的指引,于是我们就在第五个盗洞的上方挖掘了第六个盗洞。

记忆在这个倾斜的黑暗的通道里下移,逼仄的空间里是扑面而来的陈年积土的气息。下移六、七米之后,又进入了另一个倾斜的洞口,再行进了七、八米,就到了洞的底部。现在正有三个人在里面,刘塔、老虎,还有我自己。

老虎蹲在深处的泥土里,摸出了几片看起来像是古物的碎陶片,立刻递到了我的手里。

“夹砂陶。”我拿着陶片的手抖了两下,又用手指使劲地摩挲了几下,再拿到矿灯下照:“没错了,这个古墓应该在战国或者更早之前,再挖下去看看。”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捏着那几片碎陶片放在鼻子底下,这是我生前最喜欢做的事情,说句实话,尽管道上的朋友们评价我这个人的时候都说我行事稳当不露声色、淡泊名利不争虚名,其实都是假的。当我闻着古物所特有的陈旧且带着土腥的气味,就像一只猫闻到了咸鱼,就像一个贪吃的人闻到了肉味。我脸上确实不露声色,但内心已经卷起波澜。我承认,在死亡到来之前我就已经病入膏肓,赌徒一般狂热的欲望霸占了我的大脑,只有这种地底深处挖出来东西能够赋予我内心的平静。

有了这几片碎陶片的鼓励,我们有了更大的干劲往前挖掘,盗洞一米一米向前推进。

我们的眼睛在漆黑的洞里仿佛变成了一盏盏探照灯,探照灯里放射出的是像夜狼一样的绿光,绿光穿透土层,看到财宝在遥遥招手。我们是黄土下的勇士,是暗洞里的猫头鹰,是磨好了爪子的老虎。

很快,铁锹碰到了硬物,发出刺耳的声音,泥土剥落,一个以巨大条石砌筑的地下建筑的一角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条石显然经过人工打磨,条石之间的缝隙封涂着密实的青膏泥。我仔细检查了这一角石壁,发现其中一块条石的右下角上刻有一个圆形的图章一样的东西。

我把手伸向那个圆形图章,用指甲刮掉黏附在图章上的碎土,然后用指腹摩挲着图章上的粗糙凸起,那些凸起连成了线条,线条组成的纹样并不复杂但显然被赋予了特殊含义,一般来说,这样的图章或是某一显赫家族的图腾,或是某些皇族使用的代表尊贵地位的符号,我的手指仔细摩挲,然后开始不自觉地轻微抖动,在我的指头下隐约显示出来的,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凤鸟。

感觉到我的神情有异,刘塔和老虎也凑上前来,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工具,向前伸手,像我那样去摸那个图章,然后他俩回过头来,在逼仄狭窄的盗洞空间里,我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控制不住地傻笑了一气——有道是多日辛苦终有所得啊,一股松弛的、热腾腾的满足感很快就弥漫在这个逼仄狭窄的通道里。

松弛下来的我们依着洞壁稍坐,老虎喜滋滋地说,中午他去外头租赁的房子里搬方便面箱子和开水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大坨牛屎。

“这么大一坨啊,兄弟们。”他用双手比划着那坨牛屎的尺寸,同时把脚抬起来,让另外两人看他的脚板,鞋底上确实有一大块黑色的带着草屑的印迹,证明他是真的不小心踩到了牛屎上了。

老虎说,在他们老家,踩到牛屎是要捡钱的,踩到的牛屎越大,捡到的钱就越多。

“我小时候经常踩牛屎,所以经常会捡钱,有时候是一角钱,有时候是五毛钱。哈哈。”

“今天无意中又踩到坨牛屎,妈的,我可不敢擦鞋底,就怕把财气擦掉了,果然,看看这运气!牛掰!”

老虎一边说着,一边学着我的样子将之前捡到的碎陶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又把胳膊举起来摸了摸他那个五官神似三星堆青铜大面具的大脑袋,得意洋洋的表情,好像这天的挖掘成果真是因为他踩到了一大坨牛屎。

我们所挖到的地方是墓室的外壁,普通铁器难以撼动这种石壁。虽然我们也携带有炸药,但石室周边的土层均为松散的砂土和大型石块,一旦使用炸药,势必会造成大面积塌方,所以炸药一直不敢用。我们的盗洞也没有办法直行挖掘,而是逢石头就避让,行进得有些曲折,开始向右横拱,后来又开始往上挖掘,像一条小心翼翼在丛林中爬行的蛇一样。雕刻有凤鸟图章的条石又出现了好几次,指引着我们一定要找到墓门。我们绕着石室外围横行了大概十米,再往上倾斜着挖了大约七、八米,在隐约要摸到墓道的时候,又遇到了掺杂着大量石头的沙土,一旦铁器撬动,石头就会下落,让人无处避让,于是又开始蛇行。

在地下世界里缓慢蛇行,是一个艰难的、隐忍的、小心翼翼的过程。当我们习惯于像鼹鼠一样存活在黑暗的土中时,我们的感觉也会变得像鼹鼠,会忘记我们本来是地面上的人,我们的脸色变得苍白,行动变得迟缓,感觉变得迟钝,甚至会出现幻听、幻觉。身处财宝边缘的诱惑,又很容易让我们无视危险、迷失方向,甚至明明危险就在眼前,我却丝毫看不到。

作为在观看记忆的灵魂存在,我很为这样的我担忧。

这种担忧并非多余的。有一天,起先是一阵沙沙的声音响起,好像流沙在微微移动,然后洞穴的四壁都开始晃动了起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盗洞里的人必须马上做好逃离的准备。

但在砂土纷纷下落之间,忽然有一道条石砌筑的门从砂土中探出头来,正好被我看见。

那道门上绘制有一只引颈长鸣的血色凤鸟,凤鸟的翅膀下垂,双翅之间环抱着一个黑魆魆的洞口,从那黑魆魆的洞口里隐约能看到一条长长的墓道,透过那条墓道,似乎有形如列队的青铜人马出现,口含焰火的青铜龙首发出无声的长啸,更多的彩绘凤鸟在同样鎏金绘彩的棺椁上跃然起舞,其翼若垂天之云,在众多镶金嵌玉的宝物之间,有一位以玉石面具遮蔽了眉眼的神秘人物孤独立于棺椁之上,身着宽袍大袖,头戴黄金通天冠。

我的脸上现出狂喜的表情,似乎忘记了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下,我勉力稳住身子地向那道门靠近,可是砂石流动,我们用来支撑洞穴的木板和木头柱子也在晃动,我站立不稳,只能用一根棍子死死把自己撑住,我听到自己的喊声:“老虎,把矿灯递给我,我要进去看看。”

前方石块砸落,发出沉闷的响动,眼看就要砸到我的面前,老虎并没有把矿灯递给我,我只听到了他的惊叫:“老大,快逃啊!”然后有一个人,不知道是刘塔和老虎中的哪个,一把拽着我的后衣领就直接往后拖走。

我就那样被一路强拽着飞速后退,被拽住的衣领勒着我的脖子,让我呼吸急促白眼直翻,也让我逐渐远离危险区。我目眦尽裂,在挣扎着呼吸的瞬息里,仍努力用眼神去追缉那道正在远去的石门。我瞪着那道门,瞪着那只血色的凤鸟,想用眼神把它锁定,我的眼神在幽暗中就像一架探照灯,闪着绿油油的光,穿透层层流沙落石,但它仍然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很快,我们开辟的那段已经看到了墓道的盗洞,彻底被落石和流沙掩埋了,那道我日思夜想的门,就好像一个活物一般,只是探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缩了回去。等到它缩回去了,我才清醒过来。

功亏一篑,我大意了,也过于急切了,落石和流沙就是用来阻止我们盗墓者进入墓穴的。如果不是刘塔和老虎,我有可能就死在这段记忆里,而不是死在我现在所在的黑暗中,我这个灵魂也不会再有回溯生前记忆的机会。我应该感谢我的两位好伙伴,关键时候救了我的命,尽管从现在来看,我最终仍不免一死。

实际上在此之前我就曾揣测,我有可能是在挖墓时被墓葬中设置的防盗措施杀死的。毕竟我的躯体躺在一个近乎封闭的黑暗空间里,空气不流通,身底下是泥土;毕竟以我这种看见了墓门就看不见危险的心性,所以这种死法的可能性很大。

盗墓者死于挖墓,这种死法在我们这一行也并不少见,大型墓葬都会有周密的防盗措施,比如流沙和落石、比如毒气、比如机关,甚至还有水,都有可能致盗墓者于死地。

多年前,我曾经和一名同伴在湖南盗墓,那也是一座不小的墓。我们千里迢迢赶去,那次我们对墓穴的定位定得特别精准,简直如有神助,只打了一个盗洞就挖到了棺椁。当时我已从业多年,但那是我挖到的最大的一个棺椁,椁身色彩华丽,刻画有神秘的图画和文字,那些图画和文字可能记载着墓主人的某些秘密,也有可能是用来歌功颂德,代表墓主人曾经享有的无上尊贵。挖到那样一个棺椁,除了能带给我不菲的财富,也能确立我在我们这个行当的地位。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我的同伴都大意了,我们常年在长江以北挖墓,根本没有去考虑南北区域土层的地理差异,当我的同伴用尽力气凿开外层的椁盖之后,汹涌的地下水流自墓穴里倾泻而出,推动墓道口的横木,将墓门重新关闭,将气力耗尽的同伴埋葬在了墓里,而差一步跨入墓门的我侥幸生还。

当然,我的死亡必定不是因为水淹,我的躯体上没有被水淹过的痕迹,也不可能是流沙和落石,更不可能是毒气,我的致命伤在于脖子上的利器,所以我有没有可能是死于墓葬中设置的机关和流矢呢?

但其实这个猜测也牵强,作为一名资深的盗墓者,我知道那些所谓的机关无一例外都是铁器或者铜器,对于防范近期的盗墓者有用,但对于远期的防范,作用不大,因为在经历了一两千年的时光流逝之后,无论是铁器还是铜器,早就锈得朽败不堪了,不可能起到像我脖子上插着的那个利器的作用。所以我还需要进一步追溯我的记忆。

等我们终于跑到了安全区,蹲在那段被封闭的洞穴外头大口喘气的时候,安全区支撑用的木杆又开始瑟瑟发抖,洞穴顶部隔着的木板开始向下滑落,尘土如雨而下,终于在又一阵巨大的哗啦之声响起后,安全区的洞顶也塌方了。

顶部的泥沙垮塌下来,地上的黄尘随之四散飞起,四面八方都是坠落物和尘土,密集到让人睁不开眼睛,也来不及躲避。开始泻下来的是黄泥,接踵而至的,则是黑色的松软泥土。黑泥裹挟着洞穴外面的新鲜空气,裹挟着一股有机肥强烈而独特的气味,以及裹挟着一大堆散乱的萝卜白菜,将我们掩埋在下面。在新鲜空气、有机肥气味和萝卜白菜的包围中,一角久违的天光露了出来,白晃晃亮瞎了我们这群“山顶洞人”的眼。

在挖了一百多米之后,我们的盗洞左曲右拐,竟然拐到了一户人家院子外头的菜地下面。

几张陌生的苍老的面孔居高临下地盯着从泥土和萝卜白菜中灰头土脸钻出来的我们,目瞪口呆。

我们被举报了。

04

我终于找到了我临死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那是一段以逃跑为开端、以死亡为结尾的记忆,地点在神仙岭西北边的梯坎上。

我在神仙岭西北边的梯坎上狂奔,追捕的人有上十个,他们就像是从某个地方突然冒出来的。尽管在此之前我就知道我们被举报了。但这些人的到来仍让我猝不及防。

神仙岭四面皆水,过来必须行舟,岛上居民又少,这也是我放心大胆在白天挖墓的原因,当然也是我们没有及时做好逃脱准备的原因。事实上,在举报电话打出去之后,我们就赶紧找了一条船准备跑路的,但运气这种东西实在奇妙,举报电话打出之时,正好公安人员坐着快艇就在附近办事,于是顺道就过来了。

我们搁放在闲置民房里的行囊都没来得及收拾,行囊里备有各种盗墓用的作案工具,尤其是还备有炸药,就算这次我们什么都没有挖到,被抓住之后坐个几年牢是免不了的。

刘塔和老虎成为了追捕的主要目标,大概因为我的这两个伙伴都身材高大且面呈凶相,站在人群里也是天然的靶子。我看到了刘塔和老虎在与我相反的方向奔逃,最后慌不择路跳到了水里,很快被两条飞驰过来的快艇围住了。而我在往另外一个方向跑。

我之所以在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并非我抛弃了我的同伴,只是因为我们在猝不及防中跑散了。如果这个时候我和我的两个伙伴是朝同一个方向逃跑,又一起被抓住的,那么我现在一定还活着,坐几年到十几年牢之后出来,重新做人或者重操旧业。

但这只是一个假设,因为我确实已经死了,这一段记忆只不过是我生前的记忆而已。

现在,我必须趁着追捕者的注意力被刘塔和老虎牵制的机会,尽快赶去神仙岭的北边。在那片乱坟堆下,有一条隐蔽的水涧,它与外围湖区里的水相互沟通却很难被人发现,我第一次上岛使用的那个轮胎就藏在那里,只要我能藏在那里等到天黑,等这些人离开,我就能悄悄地划着轮胎逃离。

我抬头看了一下天空,现在正是夕阳满天,马上就快天黑了,我要尽快找到那个轮胎然后藏匿起来。我的脚步越来越快,在岛上这段时间,我已经把这一片的地形摸得很熟了,我专找荒草丛生的地方奔逃,爬坡跳坎如履平地,一丛又一丛的青豌豆苗被我踩踏,追捕的声音也被我远远地抛在后面。

这时离我不远处传来一连串怪叫,粗噶嘶哑,简直如魔音入耳,一惊一乍下让奔逃中的我差点把脚崴到。唉,每次听到这个怪叫都让我烦躁不已,这次同样,这正是那个作死的疯老头的声音。

他在喊:耙子呢?我的耙子呢?

老头还在寻找他那把丢失的钉耙,从那个暴雨的夜晚一直到我逃亡的这一天。我执着于寻宝,而疯老头执着于他的钉耙。每个人都有他的执念,死神的手就放在这枚叫做“执念”的按键上,让你死还是让你活,都在一念之间。

我记得曾经因为这个疯老头的疯狂喊叫,那个暴雨的晚上,我关掉窗户之后,居然做了一个跟疯老头有关的梦,大概是这个疯老头的奇葩行为让人印象深刻,所以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吧。

梦境里我依然在挖墓,很快挖到了那道墓门,并且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墓道,正当我欢天喜地往墓室中跑的时候,突然那个作死的疯老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跳了出来,挡在我面前,手里横着他那只细长的钉耙,就像拿着传说中的方天画戟,他嘴里唱喝:呀呀呸!燕人张翼德在此!哪个不怕死的,只管前来!

那天晚上醒来后我只觉得好笑,这老头真是无孔不入啊,我没睡觉时就不断打扰我,等我睡着时居然又跑到我的梦里演绎起《长坂坡》来了。

此时我还不曾深入思考这人与我有何干系,我们不过萍水相逢而已,但等到我的灵魂彻底清醒过来之后,才深切感觉到,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俯瞰众生,冥冥中自有安排。

我又想起了那个暴雨的夜晚,在那场暴雨之前我们曾经挖到了黑底层,也即挖到了墓葬的蛛丝马迹,那些蛛丝马迹给予了我们继续挖掘的希望。但紧接着雨季就来临了,那场水流如注的大雨,会不会是某种神秘力量在以狂风暴雨之态来阻止这场挖掘行动呢?

我又想起那天,在第六个盗洞里,我们挖到墓葬的入口了,看到了墓门,也看到了墓道。但很快盗洞中就发生了塌方。沙土和碎石迅速封闭了从盗洞到墓室入口之间的通道。这会不会又是某种神秘力量在以塌方的方式来阻止我们的挖掘行动呢?

我一边飞速地回想着,一边又朝北跑了一段路,将疯老头和远处追捕人群远远抛在身后,我很快就经过了我们最先的开挖点。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有别于远处抓捕人群的喧嚣呼喊,有别于疯老头找寻钉耙的怪叫,这个声音晦涩而温和,像是从遥远的地下传来,它说,过来。

这个声音说:过来。我想这声音应该只有置身于记忆之上的灵魂的我能够听到。因为我感觉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我浑身发冷,而记忆画面里我仍在奔逃,跑得满头大汗,似是一无所知。

很快,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后面轻轻推了我一把,以灵魂存在的我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半空中,像一张纸片被一阵疾风从背后吹起,迅速向记忆画面中飞扑而去,追赶记忆中的我,追赶上之后,灵魂的我和记忆中的我便在一刹那重合,成为一个重叠的我。

这个重叠的我正从一个高高的梯坎上往下跳,落脚点是下一级梯坎。我要越过这些梯坎,尽快赶到北边的水岸,虽然有些失措,但我并不茫然,因为我已经有了自己的逃跑规划。我弯腰往下一跳,我并不确定自己会跳到哪里,只是在身体下落的过程中,随意往下扫了一眼。

我要落脚的那道坎上,荒草和豌豆花苗凌乱不堪,像是被好些人来回用脚踩过。在凌乱不堪的草叶和豌豆花苗中间,有一小片裸露的黄土,黄土中央被几根树枝随意半掩着,正是我马上要落脚的地方。我身处半空,忽然悚然一惊,一股冷飕飕的恐惧像蛇一样从我的脊梁骨里钻出来——那几根树枝未曾遮掩住的地方,露出半个黑魆魆的洞口。

我想起来了,我们在这里曾经挖过一个盗洞,是最先挖的那几个盗洞之一,这是其中位置最高、挖掘最深的一个,整个洞穴前面半截通道几乎垂直于地面,狭窄而长,而后半截则倾斜着横拱出去,空间较大。这几个盗洞旨在探寻墓葬的具体位置,事后被弃之不用,来不及用原土回填,怕人看见,就临时折了几根树枝草草掩盖了一下。

很快,我听到了树枝咔嚓折断的声音。我的身体沉重地下坠,那几根树枝完全不能承受这股重力加速度,于是,我掉进了自己挖好的盗洞里。

我一路往下,开始头顶还有一点点光,伴随着不断下落,最终陷入了一片黑暗,黑暗中我想尽力抓住点什么,我记得我们在洞壁凿了一些供人上下踩脚的凹槽,我伸手乱抓,但徒劳无功,泥土中的凹槽,无法承受巨大的冲击力。我的身体很快撞在了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它把我撞向了另一个方向,但紧接着又是另一个方向的另一块石头在等着我。

神仙岭下面的地层里石头太多了。在接连几次撞击之后,我就像一个巨大的沙包,变成了脚上头下,同时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痛。我的指甲劈了,身体多处软组织损伤,肩膀因为撞击而无力抬起双臂,肋骨好像断了一两根,我的脊梁好像也要断了。几秒钟之后,我沉重地砸在了洞底,发出巨大的砰击声,随之一个尖锐的东西插进了我的脖颈。

在那个尖锐的东西插进我的脖颈的那一刹那,洞穴深处的洞壁因我的坠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泥土崩塌,一条通道出现,通道尽头是一道石门,石门悄无声息地敞开,我面前突然有了光。

借着那道光,我从我蜷曲的躯体上直立起来,低头看,我终于看清了那个插进我脖颈的东西。

是那把钉耙,黑色的细长的钉耙,疯老头日夜寻找的方天画戟。

原来我是被这个东西杀死的啊。

这时我听到光的尽头有人声在召唤,声音晦涩而温和,就是我在地面上时灵魂深处听到的声音,它在说:过来。我抬起头来,看到幽暗的青色的光从石门中发出,一个隐约的人影站在光的深处,身着宽袍大袖,头戴黄金通天冠,它单手微抬做指引的姿态,一只血色的凤鸟在它的头顶扇动着翅膀。

我回头,石块填满了我下坠的通道,我的来路一片黑暗,没有了夕阳满天,也没有了那一丛丛蓬勃生长的碧绿的豌豆花苗。

一滴眼泪自我灵魂深处流出来,我擦掉那滴眼泪,向那道墓门走去,向那道人影走去。

这一辈子我都梦想进入一座大墓寻找宝藏,今天我终于能进入了,但我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向土地索取的,最终被土地埋葬。

被欲望驱使的,最终死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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