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文】活死人
【短篇征文】活死人
当雾霾逼近，你是改变它，还是自己？他说：“改变它。”真是一派胡言。
1
今天我又要去种植芯片，听说是因为最新版本已经问世，新添了自动防寒功能，可以实现体温自动调节。嗯，不错的改良，正好冬天快到了，这个冬天终于不用受寒受冻畏畏缩缩了，下雪天穿短袖上街，想想都酷。
我出门，照常是灰蒙蒙的天，什么都似是披了一层纱，我知道这是霾，但也习以为常了。哦，对，忘了说，这种在人体里种植芯片的法子，最初正是用于防霾的，研究中心的官方说法是比活性炭口罩还靠谱。它能监测到人体内的受霾程度，并进行科技消除，后来衍生出了更多的功能，政府还专门规定，只要新的版本研发出来，每位公民都可以按程序免费种植。
当初这种芯片在解决了吸霾感染问题之后，人们更发觉它的好，接下来的开发便疯狂向医护方面改良，现在我们都不需要上医院了，因为我们不会生病。但是，医生护士咋办？岂不是集体失业？政府倒有妙招，全部分配到芯片研发部门！充当医学顾问。
我每每想到这，都不禁感叹：“科技真是强大！政府真是为民着想！”于是我望着灰蒙蒙的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怕什么？我又不会得肺病。
2
我徒步去我们家附近的种植点。路上，我一直想象着，一个月后的冬天，我穿着短袖短裤，在雪地上打滚还一边哈哈大笑的情景，我不用再被他们扣上小帕金森的鬼绰号——因为我最怕冷，以往的冬天我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敢出门，但身子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只能边被他们嘲笑边羡慕地看他们打雪仗。这下我再也不用担心了，那兴情叫个舒畅啊，我到时候一定拼命拿雪球砸他们，哈哈哈哈哈！
嗯，以前的人真惨，每天受老天折磨，又是雾霾又是风吹雨打，他们竟然没想出这个法子，只是想着要研发什么抵御雾霾、改善空气质量的机器，甚至还呼吁人民“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垃圾分类，有益社会” “少抽烟，公共场合靠大家”…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嘛，真以为有人会做？即使是做了…唉，以前我们学校还弄过垃圾分类呢，前几天每个班都辛辛苦苦分了一天，到最后倒垃圾的时候，还不是全倒到一起去了…有个屁用，哼，想起这事儿就来气。
不过现在就好啦，哈哈，真是不用担心什么了，脏就脏呗，乱也就乱，现在有芯片了，谁也不会管，担心什么，不会对我们自己有害就行了，啧啧，这芯片花了十年研发出来，也是不容易，还好研究人员改变了思路，改善环境不如改变自己，十年研究没有枉费，终于有办法对付雾霾了，科技真是发达！回想十年前还是2017年的时候，真是苦逼的日子，不堪回首…
没办法，我这人脑洞就是有点大，想的有些远了，还十年前呢，我都被自己搞笑到了。不过新增的这个功能对我来说犹如雪中送炭，再好不过了。想想就开心。
3
我到了。
和以往一样，人多得要命。奇怪，我今天一个朋友也没看到，我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在后面排队了。队伍弯弯曲曲，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等待的时间最难打发，老天，我竟然忘记带本小说来消遣。我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我看见斜前方有对母子，女子是个年轻妈妈，怀抱里的孩子怕还没有满一周岁，被层层的被褥包裹着，啃着手指，不安地扭动着。我不禁想，等他种植完芯片，恐怕就不用包得这么严实了吧，看着都热。我怔怔地望着，其实是发呆。
有个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那么小就被芯片所侵害，这世界真是残酷。”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不知何时，一个约摸二十岁的青年男子站在我旁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觉这话奇之怪哉，与我所想大相径庭，便转而问他：“此话怎解？”谁料竟听得一声冷笑，正待发作，便听他如是说道。
4
“我就知道很多人已经被洗脑了，唉，怎么连你也…也许现在的情形正是你想要的吧。是啊，有雾霾也没关系，对人体并无大碍，也不用费尽心思净化什么空气了，抑不用每年去注射什么接种疫苗，只要有芯片，万事大吉，这就是你想的吧？芯片简直拯救人类，是不是？”
我有些纳闷儿，却无言可辩，因为我确实是这样想法：“这不能否认啊，芯片确实省了不少事儿…而且你不知道，这个冬天我…”我正想把最新款芯片的大好处向他说来，不想却被他打断：
“啊哈，有趣，果然很多人对这新功能感冒，你难道就没有对此感到异样么？！你觉得把一块冰冷的玩意儿植入体内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你觉得你再也感受不到寒冷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你觉得灰蒙蒙的天只要对人体无害就没关系？你还记得你上次看见蓝天是什么时候吗？！你难道就没想过要反抗？为什么每个人理所当然的样子，为什么每个人都安然自若地接受这种毫无道理的残害。我还记得十年前家乡的蓝天，我还记得黑夜的星星。十年前，即使在大城市，我也能偶尔看见刺眼的阳光，透过薄薄的霾而来…我无法理解他们花费十年造出这个鬼东西…”
他越说越激动，周围的人们向我们看来，我试图打断他：“等等等等，我想说…你是不是过于偏激了，我想这是现阶段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他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看着我，我有些恼火，今天竟然被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痛骂了一顿。我扭过头去：“你不会是想插队吧，我倒觉得你的话无甚逻辑可言，太理想主义了，你敢说你的身体里没有芯片？雾霾既然已经这么严重了，我们唯一的办法也只有改变我们自己，保护我们自己。”
他说：“我还真就没种植过什么芯片，我不愿意被这样糟践。你信不信我，以后便知。如果你肯推迟一个月，再等等看，你不会后悔的。”
我冷笑一声。再等一个月？我都被他们笑话死了吧。
这次倒轮到他着急了，问我：“如果再让你回到十年前，你愿意花十年时间改变雾霾，还是设计这种芯片残害我们自己？”
我反驳道：“这怎么能说是残害呢？！你想想啊，搞科研的搞了几年都没搞出来什么对付雾霾的法子，倒不如换个思路，从我们出发而改变，你瞧，现在不是…”
他再一次打断：“行行行，罢了，但如果你可以，一个月后我们再汇合一次，我会让你看见芯片的卑劣。我希望你会来…嗯，就快到你了，你确定要今天种植吗，其实，什么时候弄这玩意儿都一样，你就不肯再等上一个月？这种东西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真的。我看见这么多像活死人一样的生物，我实在是无法忍受。望你三思，后会有期了。”
“活死人？喂，活死人是什么东西啊…”我说着他已跑远。这个人，奇奇怪怪，满嘴胡言。我才不会听信一个陌生人而放弃我的计划，啊…排了这么久的队，终于到我了。
5
种植芯片的过程比较血腥…至少对于我是这么觉得。我总是想，他们为什么就不改良一下种植技术呢。虽然我已经经历过了三次，但这一次仍令我有些胆寒。
我走进医务帐篷，里面有些狭窄，呃，甚至是简陋，只是一张桌子，几把椅，两个盛放芯片的大柜子，和一台哐当哐当运作的机器。不过也没办法，毕竟芯片业刚起步，虽然国家赞助免费提供种植，但分摊到各个医务点，也没剩多少了，再说，二孩政策施行了十年，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芯片种植，顾名思义，种进去等于就生了根，它会慢慢溶进你的血液，却不参与新陈代谢，因此可以说是永久性的，不用定期再来种植，除非有新款改良芯片。也正因为要保证它的永久性，所以种植技术与实施过程要繁杂得多。
我坐下来。挽起右袖，露出手臂内侧，在胳膊肘上方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的疤痕，那是前几次留下的痕迹。机器臂伸过来，工作人员调整好位置，刚好对准那个圆形疤痕，然后摁下按钮。刺痛袭来，就像密密的针一下子全扎下来，抬眼一看又什么都没有，然而下一秒就看见血顺着皮肤纹路缓缓流下，紧接着工作人员便塞给我一团棉花：“下一个。”机器臂抬起，新鲜的圆形印记上还带着鲜艳的血，我急忙用棉花擦掉，刚才的疼痛仿佛还未消逝，伤口处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我有点作呕。我不禁又想起刚才那个奇怪的人：“他说的残害也就是这个吧，恐怕他只是晕血而已。”
芯片一小时后生效，回到家大概也差不多了，走在路上，我总是想起今天那人：“活死人，这是什么东西…嗯呵呵我觉得形容他倒比较合适…唉，不过，保护环境这种事情，也确实，唉。”
其实我何尝不想念当年的蓝天白云呢，那些至少能看清面对面的人的脸庞的日子，只是这世上太多自私无知的人，太多不尽人意的事，立下净化环境的决心是何其容易，可是真正做到却比登天还难。但不可否认，制造芯片的初衷怕是好的吧，后来改进的也挺近人意的说。特别是防寒这个，哈哈哈，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乐。
6
好几天过去了，我仍然常常想起那个行为异常的男子。我甚至开始思考他所说的话——他的话，怎么都像是只说了一半，欲言又止似的。
为什么芯片是如此万恶的东西？为什么他的思维会是那样的？为什么他不种植芯片？为什么他对此嗤之以鼻…这芯片到底有什么不好？他真是奇怪的人。太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找我说话？他为什么找的是我？他为什么说那样的话？他到底是谁？他认识我吗？我认识他吗？
我想不通，跟母亲说了此事。她倒没有多惊讶，我感到疑惑，只听她说：“哦？那你是怎么说的？”我答：“我自然觉得他是个怪人。反驳了几句，他便跑了。”母亲笑笑：“这样啊…嗯…是不是很多人听到了？”我如实说。又问母亲：“诶，你今天去的时候多不多人？我那时候人多的呀，简直都把街道挤满了。”母亲转身走进厨房：“嗯，我那会儿人不多。你早点睡吧。”母亲从不与我一同去医务点，她总是让我先走，我觉得她太辛苦了，每天忙这忙那，抽不出时间。
第一丝寒风终于吹来，我梦寐以求的冬天来了。
7
我乐呵呵地穿上短袖，即使风很大，我却一点儿都不感到冷。
我要出门去浪。
离开家门的时候，看见母亲正背对我坐那看书，她竟穿着一件大棉袄，我惊得下巴都要脱臼了：“妈…妈妈…你，你怎么还穿成这样？！你不热么…嗯不对，也不会热，可是你…为什么…？”
母亲转过头，我看到她红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她用手扶了扶眼睛，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也是红的。她说：“去年买的衣服，不舍得就这样丢弃了，便拾起来再穿过。我本就不讨厌冬天。季节的变换本就是美好的啊，多种多样的衣服样式不也正因此而来么。唉。”
一阵风吹来，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母亲似乎颤栗了一下。她很快起身。
8
阿简和阿书是我的好友，他们是龙凤胎。
“嘿，一！”他们喊我。“嗨，简书！”我回应道。
我们玩了个痛快。
9
一天晚上，外面下着雪。母亲喊我出去玩雪，我们一起走去广场。我穿着短袖，母亲仍然穿着那件棉袄。
风吹得很猛烈，我得意洋洋。母亲说她自己去溜达溜达。
广场上都是人，我想找我的朋友们，可是灰蒙蒙的天罩住了一切，今天的雾霾格外严重，我什么也看不清。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原来是他。他穿着大衣。
我扬起下巴：“哈，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又找我什么事？”
他挑挑眉毛。
我猛然想起那日，他说一个月后我们会再汇合，想了想，好像差不多是今天。
我说：“诶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不理会我的问题，说：“看你这样子，我那天的话纯属废话。冬天穿着短袖上街，你还真有兴致。”
我耸耸肩。
他走近一步：“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想不通，你觉得这样很酷，没有冬天很好，但你难道不认为你已没有机会感受四季轮回是件挺遗憾的事儿吗？嗯，没错，你再也不必体会到寒风刺骨是什么滋味，你再也不必裹得严严实实出门，你再也不必考虑气温来选择穿戴，你以为这样很好，很方便，但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想过吗？你再也不能体会到冬天晨跑时候自己的身体由冷转暖，由僵硬变灵活是怎样的畅快淋漓，你再也不能体会到冬天里喝下妈妈为你煲的一碗热鸡汤是怎样的温暖，你也再不能以天冷为由赖上五分钟的床。你现在觉得无所谓。总有一天你会怀念它们，当时只道是寻常，你会不会也似这般的无奈。享受四季的转换本就是世间美好的事情，又为何要去改变。无能的傻子。”
我竟无言以对。我挤出一句话来：“说到底你也就只是讨厌这一个功能而已啊，芯片初衷总是好的。”
他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他身子前倾，抬起手，握住了我的胳膊，拇指的位置刚好是那个疤，他摁了摁，说：“芯片从这里侵害人们的身体。”
他将手抽回，把背挺了挺，两臂交叉放在前胸。他说：“活死人，你们就像一个个活死人，难道不是吗，你慢慢就不能主宰你自己的身体，无法认知真正的世界——这也许听起来不可能，也许很可怕，但这可能会成为事实。芯片的初衷是好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它也许正在背离初衷，甚至得寸进尺。是谁在主宰着你的身体？我们有权利去主宰我们自己的身体和命运，而不是这个芯片，我们要誓死捍卫我们的权利。你开开窍，试着跳出这个思维：真的只有芯片这一种方法来解决雾霾么？我倒觉得它制造了比雾霾更严重的问题！保护环境，真的不只是口号。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号召如此空虚无力？是人。人们自私自利，目光短浅是吗？这是可以改变的，人性本善，他们天生不是这样的，是什么导致的？朋友，你想一想。是社会风气啊，我们便致力于改善社会风气，引导其向正确方向发展，人人齐心，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不要觉得这难办，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情，相信我，其实比你想象的要快很多。嗯，说了这么多…”他停下了。
“我需要你加入我们，孩子。”熟悉的声音让我一颤，是母亲。我无法理解：“什么？你…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什么都知道，她从头到尾都计划好的…噢，她没有去种植芯片，从来就没有…但她为什么又放任我去…为什么…母亲…母亲？她到底是谁，她在做什么…
我的思维一片混乱。
我们回家。我们三个。
母亲向我讲述。
10
我懵懵懂懂地听她说，在一旁的青年时不时插上一两句。
我渐渐明晰。
母亲和青年男子都是一个组织的成员，他们有着强烈洞察力与前瞻性，看到了芯片以后的不良效应，因此立起呼吁放弃芯片计划，可是政府丝毫不予理会。于是他们现在秘密地进行计划活动并不断拉拢成员。
而疑点还是很多，我却不想再深究了。我不想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加入的组织，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加入，不想知道为什么她明明看到了芯片的劣处却不出言阻止我的行为…
我好累。
也许母亲是对的。雾霾是我们人类弄出来的，自然应我们去负责解决它。芯片…我对自己有些绝望，我因为他的话动心了，我再也不能体会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带给我的刺骨寒冷感觉，这很好，却也很糟。我竟然不能随心地感受自然，这让我不爽。但我想，这应与雾霾一样，抑是可以改变的。
我加入母亲，我加入拯救我自己的团队。
11
2037年。又是一个十年。
今天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我去找他。我裹得严严实实，却禁不住瑟瑟发抖。
十年前是他叫醒了我，是他将我从是是非非、云里雾里中拉出来，重新审视世界。
这十年，他不见了。母亲让我去寻他。在这个冬季。母亲说一定可以找到，我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而我却踏上征途。
12
果然找到他。
他挺拔的背影，在雪地中如一棵松。
他转身看我，笑道：“你又不怕冷，穿这么多做什么？”
我说：“我真的冷。”我大笑起来。
他笑起来：“你做到了。是不是比想象中的快？”
快个头。我花了十年，做成现在的一切。我四处奔波，向国家芯片科技研究院的稿子投了一封又一封，尽最大的努力在各种报刊上阐述“芯片麻痹论”，只是为了唤醒被误导的活死人们，为了让更多更多的人醒来，认识到此行的愚蠢盲目，加入组织，并呼吁着，践行着我们的理念。我只是不愿我们的后代被这种东西所禁锢，甚至不能认知自然，体验真正活着的感觉。四年后，通过我们的努力，国家终于废除掉了芯片，只是保留了其内部技术，医生职业恢复，只是医学更进了一步。接下来的六年，不断的技术创新，是为了能改善环境污染，通过我们的努力，雾霾已经得到控制，而同时我们对现在的人们提出一个警醒，只有齐心治理环境，保护环境，才不会再落得只能靠摧残我们自己来实现自卫的田地。经历了这些，我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只要有心。
我仰头望着湛蓝的天，雪仍在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我看见云，我看见星空，我看得清清楚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