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涌之夜
2021年6月16日,中国,重庆市。
林海胜的手把在方向盘上,等着前方的灯由变绿。雨水不停地敲击着挡风玻璃,汇成了一股股山洪似的水流,任凭雨刷全力以赴都难以阻断。路上已经看不到任何的行人了,一是因为这场大雨,二是因为这里已经远离了城区,接近乡村。
他记得过了这个红绿灯,再往前开,路的两侧就是粮田。如果阳光正好的话,可以看见欲滴的苍翠蔓延到远处的山峦下,和山上深绿的底色相呼应。星星点点的民居散落其中,为这静谧的景致带来欢歌笑语和袅袅炊烟,再无红绿灯这样突兀的物什。如果不是这场大雨的话,本该如此。
只是即便有这好风景,林海胜也并无半分心思去欣赏。他此番回乡,不是为了田园风光,而是来参加葬礼。去世的是他乡下的邻居,仅年过半百的林英。林英似乎和他还有些戚关系,不过隔得比较远了。但是,林海胜这次赶回来参加葬礼,并非是为了这点亲缘关系,而是因为自从他小时候父母丧命于一场洪水之后,他就由爷爷抚养,在此期间受到了林英阿姨的诸多照顾。他和林英的儿子李飞也保持着很好的朋友关系。之后他大学毕业,在气象局找到了一份工作,回乡的时间一年也没几次。但是每次回乡都会捎上一些进口的保健品和药物等送给林英。平时也会和李飞联系,询问他父母的身体情况。如今林英人在壮年就骤然离世,实在让海胜猝不及防。
透过挡风玻璃,林海胜看到红色的数字正在倒计时,然后绿灯亮起。他一踩油门,车子便驶离了城镇,向着家乡开去。
说林英是骤然离世,是因为她的离开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李飞告诉他,昨天林英来镇子上买菜,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车撞倒在地,送到医院后没有抢救过来。当时有人都看到了驾车的人正是以前的老镇长的儿子。但是最后不知怎么的,肇事者变成了一个无名小卒。像这样稍稍偏僻的小镇子、小村子,几乎所有人都互相熟识,因为人情世故,这些事情很容易“就这样算了”。最后赔了一笔钱就草草了事。林海胜虽然心中也是愤慨难挡,但是知道这个事情只能就此为止。如果强行上诉,即便最后获得了所谓的真相,李飞一家在村子里也会难过。
远远地已经可以听见唢呐的声音。滂沱大雨,漆黑四野,再伴着这摄人魂魄的唢呐声,他不觉打了个寒颤。林海胜小心翼翼地驶过了一个急转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出现在他车子的左侧。前方再左拐就上林家桥,过了桥就进村子了。近乡情更怯,或许描述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如果他不迈入村子,林英的死讯于他而言就是一个“消息”,一旦进去了,就是他必须面对的“事实”。对于“消息”,尚可以安慰自己或许是假的;但事实只会给人当头棒喝,让人无处可逃。
他缓缓地左转弯,林家桥出现在他的车灯下。不过,令他诧异的是,桥上似乎还站着一个人,素缟一身,默默地站在桥边,风雨再急也岿然不动,像是一尊褪色的石像。他下意识停下了车,车的灯光就这样打在那人身上,又似穿过了那人的身体湮灭在桥的另一端。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的情况,那人把头转了过来。林海胜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是李建,李飞的父亲,林英的丈夫。只这一刹那,林海胜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立刻冲了过去。李建对着他笑了一下,似乎是感谢他的到来,然后翻过围栏,跳进了湍急的水中。
根本来不及考虑,林海胜也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他虽然从小在河边长大,但是夺取他父母生命的洪水让他对水产生了极度的恐惧。不过前段时间他的好友袁正拉着他去学游泳,这才慢慢会了一些水。不过,游泳池和这因为大雨而格外暴躁的河水根本不是一个概念。他落入水中后,感觉自己一直在下沉,立刻屏住呼吸向上游去。但是漆黑的夜晚让他有些分不清哪里才是河面。夹杂在河水中的沙砾、碎石、树枝不停地撞击他的身体,切割他的皮肤。就在他以为自己命丧于此之时,终于浮上了水面。可是他没有看到李建的身影。
后方漂来一根树干,林海胜奋力游去,用右手死死抓住树干。树干的浮力可以尽量稳住自己。与此同时,顺流而下寻找李建。他瞪大着双眼搜寻河水中的任何一点白色,但是雨水让他的视线极其受阻,波澜起伏的河面让他的双眼难以持续睁开。即便如此,他还是看到了前方的一个隐约可见的小白点。林海胜知道再往前就是一个拦水坝,高低落差有接近15米。于是拽着浮木往前游去。游到小白点跟前,他才松了一口气,万幸这确实就是李建。
林海胜把李建搭在浮木上,然后推着他往岸边游。但是拦水坝附近的水流速度明显快了很多,按照现在的速度还未游到河边,他们就被冲下去了。怎么办?林海胜一边朝着岸边尽力,一边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河的两岸都是大片的竹林,现在河水上涨,应该会有很多竹子被淹在了水里。林海胜尽力睁大双眼,打量四周,确实有发现前面的河水中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翠竹末梢。刻不容缓,他用力将浮木往身体的左后方推出,借着这个力往前,伸手抓住了竹子,然后一点一点地借着竹子把自己和李建拖到了岸边。等到他终于踩到了土地之时,他有了从地狱回到人间的幸福感。再回头看,前方不出十米就是水坝的位置了,暗自庆幸又一阵后怕。
他看了一下身旁的李建,试了一下他的呼吸,还好。从小在水边长大的人,即便落水也会本能的浮起来。林海胜给李健清理了一下口腔鼻腔的污秽物,然后把李建背在身上。现在当务之急是回到桥上,驾车把李建送到镇子上的医院去。
刚刚在河里他已经耗费了太多的体力,如今又背着一个大活人,在漆黑的雨夜踩着泥泞的小路摸索着前进。身边就是河水低沉的怒吼。远处还有唢呐的哀嚎。这场景让他的脑海不自觉地闪现出父母逝世时的各种记忆片段。
那天的雨比今天大多了。
洪水一阵一阵撞击着他们的屋子。
救生艇上的人冲着他们大吼大叫。
他被抛了过去。
……
好不容易回到了桥上,林海胜已经近乎力竭。他的手机钱包都掉水里面了,也联系不上帮手。稍稍歇息一两分钟,他便发动车子,朝着镇上的医院前进。河水依旧在这漆黑的雨夜中翻腾,只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湮没在哗哗的雨声中。雨水前赴后继地撞击着挡风玻璃,又被雨刷狠狠赶走。林海胜的脸倒映在挡风玻璃上,没有一丝表情。
在医院门口一个急刹车后,林海胜冲进了医院,叫上了值班的医生护士帮忙把李健抬下了车,送去抢救。至此,他才长吁一口气。护士见他也浑身湿透了,叫他去一个空的病房换上了病服,又去护士站拿了一个吹风机过来让他吹干头发,最后为他倒了一杯热水。
林海胜对着这位护士连连致谢。末了突然想起来,又向她借手机,给李飞打了电话,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他了。约摸过了20分钟,李飞赶到了医院。他正披麻戴孝,但浑身也是湿透了,满脸的水,通红的眼,一看到林海胜就抱住了他不停地抽泣。林海胜拍拍李飞的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脑海中回想起今天早上李飞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林英阿姨去世的消息。
说起来,李飞比他小了5岁。对于在社会闯荡了几年的林海胜来说,现在的李飞也只是个未脱书生气的孩子罢了。
“我爹他……他不会有事吧?”李飞揉了揉眼睛,对着林海胜说道。
“医生正在抢救他,不会有事的!”林海胜拿了条毛巾,给李飞把头发擦干。
“我娘已经走了,爹要是再出事儿,我该怎么办啊?”
陪同李飞赶来的一些邻里亲戚看到这一幕,都不禁抹了抹眼泪。李飞一家在村子里口碑颇好。林英在家务农,有新出的蔬菜都会挑些好的给邻里乡亲。李健是一名建筑工人。现今肯做这样苦力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所以李健虽然辛劳一些,收入也还可以。李飞更是争气,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一家人和和睦睦,幸福美满。怎知这造化弄人……
这个时候医生从抢救室出来。众人忙上前围住医生,询问李健的情况。
医生摘下口罩,面色有些凝重,“病人在河里呛了太多的水,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了,但是还处于昏迷的状态。”这个时候医生看到了李飞,他对这个孩子有一些印象。前两天没能抢救回来一个遭遇车祸的中年女子,这个孩子就在接到噩耗时晕倒了。难道现在抢救室里面的是他父亲?想到这里,医生又忍不住说了一句,”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这怎么行?”还没等众人开口,后面传来一声严厉的训责,”什么叫没有生命危险了?“
大家转过头去,发现说话者正是始作俑者——撞死林英的凶手的父亲——老镇长林辉。“你们要尽最大的努力,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给救回来!”
李飞咬咬牙,攥紧了拳头正欲冲上去,却被林海胜按住了。
“林镇长,多年不见了!”林海胜走上前冷冷地说。
“海胜啊,没想到你也在这里!”林辉脸上堆满了笑容,准备和林海胜握握手。但是林海胜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林辉只得收回手在裤子上擦两下。
林海胜在市政府上班。此前捐赠积蓄给镇里改善基建,也是镇子里的名人了。
“我弟家里面出了点事儿,当哥的自然要回来看看。”林海胜右手搭着李飞的肩膀。
“李飞家里面的情况我都知道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日子肯定不好过。我自己呢也有点养老钱,李飞老爸的治疗费就有我出了。往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林海胜感受到李飞的冲劲儿,又一次用力拽了一下他。“这个自然,李健叔的医疗费就劳烦林镇长了。”
林辉的嘴角有一丝抖动,似乎是出乎意料了。不过立刻就恢复了满脸堆笑的神色,“应该的,应该的。我现在先去缴费。李飞,你老爸肯定不会有事的。医生会尽力治疗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抢救室门口的医生说的。说罢就和身边的人离开了。
“他怎么在这里?”见林辉离开后,林海胜转头询问医生。
“林镇长之前做了心脏手术,这两天有点不太舒服就来医院疗养着。”
“他这样的人,居然没有去市里面,就只在镇医院?”
“本来也没有啥大问题。可能是年纪大了就想呆在熟悉的地方吧。楼上专门弄了一间病房给他。”
“不说这些了。李健叔就拜托医生了。您尽力而为就好。您看有必要转院吗?”
“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可以先观察一段时间。”
“那就拜托医生了!”林海胜握了握医生的手。医生点点头,又进了抢救室里面。
这边,林海胜又让跟随李飞前来的乡亲们都先回去,毕竟丧事还在进行中。
李飞一直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默不作声。林海胜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有些心疼。“还在生哥的气?”
李飞低着头,浑身颤抖着。林海胜看到几滴泪水落在了李飞紧握的拳头上。“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打他?”
林海胜起身,走到李飞面前然后蹲下说:“我们都没有证据,你现在去打了他,肯定要被拘留。到时候谁来照顾你爸呢?”
李飞抬起了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但是依旧神情激动:“那为什么你还要那狗日的钱?”
“他们自己做了坏事,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至少也要给足赔偿。不然,他们不就什么损失都没有吗?”
“可我好不甘心,我真想杀了他!”
“哥知道!”林海胜用手擦去了李飞眼角的泪水,“但是答应哥别做傻事,哥会去找人调查这个事情的。”
“真的吗?”李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应该认识吧,之前在市里面带你出去玩的时候,有一个比哥高出不少的人,叫袁正。”
“嗯,还记得。”李飞用手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抹干。
“他是一个警察。”林海胜拍了拍他的头,然后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一名非常出色的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