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鸡蛋

1、
送走于东伟,蔡莉从松坡林的一条小路走下来,她本不打算回屋,准备一溜去稻场,看看帮助敛豆子,刚到门口,身后一阵人声畜叫的喧腾。
就听见黄晓慧紧急喊道,快把门打开,让猪进去!蔡莉闻听赶紧把门推开,又退身到后边,迎头挡着去路。两头猪一前一后疯似的冲过来,后腿上的绑绳,一会“S”形,一会“乙”形,剧烈地运动,可到了门前,两头猪却安静下来,仍是一前一后,极为稳重地迈过门槛,右前,左后,右后,左前,一步一个脚印,绳也变成了“——”字形。黄晓慧养半辈子猪完全多虑了,像这样一天不入家门,又是傍晚入暮,它不可能再一晃而过,不进家门,平时那些情形它们只不过是还没有玩好,逛足。
黄晓慧顺便去树下抱一捆柴,树根的草丛猛地跃出一只鸡,“咯咯哒哒”鹰似的飞升起来,一条直线瞄准,翻墙入院,黄晓慧骂道,该死的鸡,掉头的,吓我一跳。明儿来这找找,看看是不是丢蛋了。又安排,你把架子车拉稻场去,小屋的被子和席也带过去。
蔡莉说,我爹今晚又要睡稻场了。
蔡莉把五六个蛇皮袋和一床被、席子,放在架车上,又给一只轮子补补气,默不作声地把肩带往脖子上一套,拉车出院。
两头牛回来,迎面遭遇。蔡莉回头朝院子清脆地喊了一声,妈!牛回来了!喊的力气很大,声波不大,也没听到回应,但并不理会,径直走了。
池塘里鲢翻水浪,林中鸟争巢位,天光暮色无声交接。
还没到稻场,蔡莉朝前方喊,爹!想得个回应,并没听到蔡顺澄回应,可明明已经看到他干活的身影。
明月清澄,云翳稀薄。
木匠任羡之在稻场拿着一把木杈在帮忙拢豆杆,稻场的边沿已汇拢起一座座的豆杆堆,无数的秋虫,远远近近地“叽叽”鸣叫,庞杂的声音在这夜晚简直是虫的社会。
蔡莉心想,勤快人呐,不是他的活他要干。
问,我爹呢。
木匠说,去下边地里解手去了。
蔡莉说,你别干了,歇歇吧,让我来弄。
木匠十分家常地说,这都是眼见的活,累不着,我们家原先也是有地的。我们这常出门在外的,碰个急,不方便,出手搭个忙是常有的,也累不着。
天已经黑了,谁也看不见谁,蔡莉说话长了胆似的。
蔡莉说,活雷锋呀。
木匠说,那可不,在外活成一个雷锋了。
蔡莉说,你叫啥来着?
木匠说,我叫任羡之。又说,妹子叫蔡莉吧!
蔡莉说,你咋知道。
木匠说,你家里喊你小莉,肯定叫蔡莉喽。
蔡莉说,聪明。我出生那年,家里老梨树冬天花开二度,小雪覆盖,梨花盛开,引人瞩目,随口给我叫“莉”了。
木匠说,不错,有故事的名字更有意思。
地埂上一阵“呼啦”“呼啦”的脚步声,蔡顺澄走过来。
2、
明月的光辉,在城里可能有点多余,但在乡里,那确是另一副景象了!介乎于黑暗与光明之间,逊于白昼,强于黑夜,哺育了文明之外的乡里世界。可以继续干活,继续做事,如同一种无声的鼓励和支持,犹如“天灯”,不带任何比喻和暗喻的是再恰当不过,乡里的白天时间不够用,延伸夜暮再持续一段时间,提供了“夜生活”的另一种心理环境。
乡里的夜生活是极为朴实的。
蔡顺澄家的稻场在明亮的月光下,几个人如皮影一样,夜色清冷反而让人精神抖擞。
蔡顺澄说,算了,算了,豆杆拢拢,豆子扔这,明天在说。又笑道,让小师傅受累了!小木匠连连谦虚。
晚饭是一锅面条,四个日常三鲜小菜,和篦子加热的几个葱油卷。电还没有来,蔡莉又找来一只油灯,摸索出一盒火柴,手指轻轻一顶,火柴屉被推出去,抠出一支火柴,“嗤”地一蹭,一朵小火苗在手指上摇曳起来,凑近灯捻燃着,火光顿时大亮。蔡莉把油灯放在桌子的正中央,垫上一个油漆罐。
一天无论多么忙碌,吃饭坐下来的那一刻,是最美好的一会生活感受,这就是蔡顺澄想不想喝都要在饭桌前斟一杯酒的道理,是身心休息,是精神安静,也是普通人生活的一种优雅,人们没有多少生活追求,就图一个今天忙碌明天衣食无忧的眼前,就是幸福。
来喝一杯。蔡顺澄招呼木匠。不会喝呢。来,少喝一点,端起来。
灯光下,一个个脸色被美颜了一般,健硕慈爱、美艳生动、清俊瘦俏、温和纯朴。
安静的乡村小院,门外的路上传来“哒哒哒”的机器声响。蔡顺澄端起盅,“啾儿”地喝了一杯,说,他们冲木料回来了!兴许是这两天人少,不用排队等。
蔡顺澄放下饭碗,提着灯,出去和邱光俊、黄裕庭打招呼,自家的木料“咕咚”就卸在门外的墙边。二人急着回去再卸,不被挽留,就不再说了。
吃罢晚饭,木匠被安排在简易房,蔡顺澄去了稻场。
清冷的夜色,蔡顺澄握着手电,小路上手电的光柱,一段一段往前颤抖蠕动,满世界的虫声,人类所有的乐器声在这个夜晚都能找到,甚至人类的活动声。小提琴、笛子、箫、二胡、叶笛、口哨,尿尿嘘嘘声,咳嗽声,应有尽有。说安静,倒嘈杂至极,而真正的安静在天空,漫天繁星,动也不动,说不动,细看起来,也有它各自的不安,有轻颤,有微抖,绝对的安静是人们无知无觉的睡眠,彻底失去了这个世界。
在黎明,时时早,事事早的,那是鸡,比鸡起的更早的是远处的鸡。 此起彼伏的鸡,才叫醒所谓“早”字的人们,醍醐灌顶的他们睁开眼第一感受才是“生活如此勤奋”。
3、
晨曦薄光,院子已有了动静,不是鸡,但鸡已醒,却经不起打扰。蔡婆子是最早起来要倒尿罐的,她睡的早,起的也早,早起是年长者的习惯,她们一辈子早形成了对生活的认知,是务必要挤时间才能做出更多的事情,懒惰和安逸是岁月杀手,他们看不惯后辈人,但又充满无限包容和疼爱,只有自己常常早起,是影响、爱、也是珍惜时光。
黄晓慧又找来两个袋子,胡乱一折,夹在腋窝,扛一把木锨,掩了大门。
天空灰白,仰脸看比地面要明亮许多,四周分辨略显吃力,昨夜的明月早早落下。
村庄距稻场不到一里地的样子,黄晓慧从家走到那,视野已开阔到二里之外。
蔡顺澄也已起,他把“双”字形的柴床在被子收折后往怀里一拉,依在草堆。一副筋骨还没有舒展开的样子,动作迟迟缓缓的往草垛后去。
拢起豆子,趁着微微晨风,扬场撇叶,集豆成装,收了六七袋黄豆。
邱光俊两口子也开始在旁边摊铺稻子,滕空的稻场慢慢又被稻秧吞噬掩盖。
黄晓慧说,两场打得完不?
阮春燕说,铺厚一点差不多,往年就是两场打的。
“也得晒,到下午去了。”
“那可不,这两天太阳好,中午就差不多了,赶紧打打,过两天有雨呢!”
“这个季了,下也下不大!”
村子的稻场,就是这样,人们商量合计,你今天打,明天我打,据一家家拖到场的时机,先后依次,也可不慌不忙,先垛起来,盖上薄膜。总之,在不长时间内,都可以陆续把庄稼收成到家。其间,热热闹闹,有疲劳,有快乐,有商榷,也有吃喝办事的空暇。
六袋黄豆装上车,一个拉,一个推,在一个坡坎下,蔡顺澄和黄晓慧相互确认后,就开始冲刺,架子车被两个人带动的“卟卟噔噔”连蹦带跳的上了坡,二人都松一口气。
大门简易房下,木匠胸有成竹地窝着墨斗,在一块模板上打直线,只见他把线的一头,鱼钩似的勾着模板的一头,大拇指压着泥绵,大步后腿,到了木板另一头俯下身来,压定位置,左手在线的中央高高提起,丢开的那一瞬,线发出筝弦似的响声,“啪”,木板上一条直直的黑线,黑线毛哄哄的边缘,是崩溅的墨迹。他抬头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回来的蔡顺澄和黄晓慧。
蔡莉从树下的草丛里冒出来。
蔡莉深秋小袄敞着怀,一只手向上掂着内衣的边缘,怀里拗起窝,露着肚脐不管不顾地过来,喊道,妈!这有一窝鸡蛋呢!
三个人目光齐刷刷的投过了。
黄晓慧,目露喜色,又面失欢快,说,捡了几个?瞅瞅看是哪只鸡,找个绳腿给它拴着。
蔡莉说,六个。
木匠也,面目欣然,又蓦然失色。
蔡顺澄若无其事。
早饭,于是在吃罢时,蔡莉端上来六个鸡蛋,只有蔡顺澄剥开一个,把鸡蛋蘸酱吃一口,喝一口,叨一筷,低头不语,脑子里满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