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3(冬)
三、存在即合理
‘哈哈哈哈...’
路世宁悄悄将手机遮挡在课桌下面,隔着发光的屏幕刷着由于时差作祟而有些滞后的信息,被一些网友无厘头的评论给一阵阵的逗乐。
‘你笑什么笑?’
下课期间的教室里,前排桌的‘女无赖’突然看了过来,一副挑衅的神色。
‘我笑什么关你什么事?’
路世宁被对方嚣张的气焰弄的有些莫名其妙,语气自然不会好。
‘我还就管了!’
‘你可真是...’
路世宁本来想用‘日理万机’这个词的,结果英语词汇量的有限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准确的表示这层意思,她停顿了几秒,狠狠的瞪着对方,心里却为自己瞬间的气势走低而感到郁闷,但她很快转动脑经,作出了个差强人意的弥补。
‘你还真是...忙呢,不如帮我把这本书的笔记也抄好?!’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争吵在所难免,好事的人纷纷当起了看客,就差准备热狗和姜汁汽水了。
路世宁怎么都没想到,漂洋过海到了地球的西面还是逃不出宿命的无情编排,她仿佛是大富翁里的某个角色,因为掷骰子不利,走到了倒霉神仙的地盘,随后很长一段路都得背着它,好运通通从那一刻起离自己远去,不愉快的事却像自来水一样冷不防的就会浇在自己的头上。
‘女无赖’原名克莉丝汀,同是班里的学生,个性本就横行霸道,而对于高热量饮食的热衷使得她的身形彰显出如山海般压倒众生的气势,在以人种学的特征基数来说鲜少具备同等优势的亚洲学生面前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她蛮横不讲理的个性。
即使没有她,这所位于美国西海岸边的寄宿高中的氛围也算不上多么和谐。在这里,不同肤色的人分别组建小团体,各自为营,新来的人如果表现得有些孤僻甚至怪咖,就极有可能落得个形单影只。抱团取暖是一种在任何地方、行业和领域都可能普遍存在的生存模式,于是没有人知道当自己成为它的牺牲品时究竟该如何是好,答案往往无解。
路世宁刚来这里的时候,以自己都认为不可思议的快速程度在班里结交到了朋友,对方是一个鼻尖落满雀斑、热情开朗的女孩儿,名叫乔安。
闲暇的时光对于一个初来乍到又背井离乡的人总会有些难熬,乔安在那个时候好比是昏暗房间里照进的一束光,缓解了她的思乡之情,她请她去家里做客,邀她去海边的游乐场,带她去参观市区里各类有趣的人文风景。
路世宁在心里默默的对她充满了感激,但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向她表达。
也许是背上的倒霉神仙还没离开,这段友谊还没持续到两个月,一次偶然发生的小事就使两个朋友之间发生了严重的争执,并同样在十分快速的时间内让她们彼此疏远起来,乔安作为原住民,毫无后顾之忧的回归了班里的某个团体,而不比街边的中国餐馆更受欢迎的路世宁则被重新打回了形单影只的状态。
一方面,路世宁一直都有些心高气傲,在矛盾发生后始终不曾主动去找对方解决问题;而另一方面,乔安所在的群体不知不觉的在壮大,群体里的人平时有意各自为政,但一到关键时刻,作为同一种族必然一致对外,在乔安的影响下,对路世宁的负面认识与有失偏颇的态度像瘟疫般在他们之中迅速的扩散开来。
他们孤立她,嘲笑她,捉弄她,捕风捉影的散布关于她的任何问题,并极尽所能的将问题加以歪曲,三人成虎的现象在日程单一化的校园里得到了普遍意义上的发酵。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路世宁选择了在原地死磕自个儿,她不想花费力气去解决问题,又无比的顾及自己的情绪,没法克服面临的困境,就只能艰难度日,渐渐的,她终于熬到了高中的第四年。
克莉丝汀的行为或多或少符合‘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不仅是因为乔安和她所在群体的表现,还因为被她们针对的人群的个性使然:制造了问题总也不去解决,被动的扮演起了弱者的角色。而‘墙倒众人推’的窘境对于路世宁来说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在国内读高中的唯一一学期的经历就是先例。
她很明白,身处校园有时候和身处社会一样,生存即生活。关于这一点,韦都文常常半开玩笑的指出,她对周围世界的敌意太深了,放不开自己,也理解不了别人,还总是固执的坚持己见,所以才会频频碰壁,体会到艰难。校园生活长久以来遭遇的不愉快就像是新瓶装旧酒,好在路世宁和韦都文的关系一直没变,始终保持着小时候和谐的玩伴关系,而且应着三岁左右的年龄差,年龄偏小的路世宁虽不一定能全部听信韦都文的劝导,但也从不会产生抵触的情绪。对于这个愈加沉默寡言的留学生来说,和宽容、大方的韦都文之间的友谊成了她在人际交往的战役里仅存的一块和平之地。
自习教室里的争吵最终以无人支持者的退场作为结束,这样的结果就像校园南侧的教堂里定时发出的钟声——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一群看客带着志得意满的神情和嘲弄的眼光,目送抱着书、个子矮小的miss.stupid glasses的离开。
这是他们给她起的绰号,之一。
‘我想回家。’
在每周例行的视频通讯时,面对屏幕里父母关切的眼神,路世宁忍不住哭了。只身在外远离双亲的人,原本不该报忧,她也一直告诉自己,咬咬牙,等考上大学说不定就好了。但这次,情绪战胜了理智,对家的思念冲破了鞭笞自我的耐力。
继父母之后,她的倾诉对象换到了韦都文。
意外的是,这次不只有她。
还有一人也在隔着屏幕朝她打招呼。
‘罗素!’
一阵欣喜涌上路世宁的心头。记忆一下回到了十一岁,那个时候,她很喜欢台湾漫画家几米的《地下铁》,即使在买了书的情况下,还是会在市区最大的书店里把非卖本拿来反复翻阅。有一次,同行的韦都文拿着一本叫《我在秘密生长》的书走过来,开玩笑的说艾玛·雷耶斯和几米是同一颗漫画星球上来的,因为他们的风格非常相似。
‘艾玛·雷耶斯是谁?’
‘就是她手里那本书的作者。’
罗素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双手握着一本《80天环游世界》。
‘你怎么知道?’
‘蒙的,我猜对了没?’
他带着几乎肯定的语气,一脸自信的看向韦都文,后者点了点头。
这就是记忆里路世宁对罗素的印象,他总是会先通过主观感觉确定一个结果,再想办法证实这个结果是正确的。这么做不免显得有些自以为是,也难怪他会被小区里的孩子们起名为‘怪小子’。但一想到绰号,在校的糟糕经历又瞬间浮现在脑海了,她赶紧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在和他俩的聊天上。
路世宁叙述起自己和克莉丝汀在教室里发生的那场矛盾,为了证明对方的错误,她努力搜索着事件当中的细枝末节,全然把罗素要求她尽量保持中立的态度这句话抛在了脑后。
也许倒苦水的心思太重,她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从来到寄宿高中后的经历翻箱倒柜的全部搬了出来。韦都文始终未置一词,似乎在犹豫着如何表达自己的看法。
但即使久未碰面,在对与错的问题上,罗素则一概不喜欢拐弯抹角,此时的他俨然教导主任附体。
‘整个事件发展到现在,你觉得你有没有责任?’
责任?她路世宁招惹谁了,竟然还要为对方的错负责?!
‘你希望对方用什么方式对待你才会让你感到满意?’
当然是表现应有的尊重。
‘如果他们不会如你所愿的对待你,你怎么办?’
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以前应该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对吗?如果换个新的环境,还是会遇到,又怎么办?’
他都说中了,但真的有些乌鸦嘴。
路世宁在心里理直气壮的回应着罗素的每句质疑,嘴上却只是咕哝着冒出了一连串的‘不知道’。
罗素的神情显示出,他并不相信她嘴上给出的答案就是她内心所想,他开始毫不避讳的指出她的问题:
‘因为衣服在洗衣机里被染色的这么件小事,你就狠狠的指责那个待你不错的朋友,于是导致了她对你的疏远以及后来针对你的小团体的产生;因为你不肯放下自尊,主动和他人互动,导致这些人对你的误会越来越深;最后,因为那个朋友的影响和大家对你误会的加深,更多的人将你排斥在社交圈以外,导致了你的孤立无援,这个时候,欺负就变得名正言顺起来,因为她们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来支撑自己的做法。’
‘你的意思...都是我的错?’
罗素一番犀利而独断的话让路世宁顿时感到如鲠在喉。
‘是由你的错开的头,导致你现在遇到了这些事,但做出这些事的人的价值观和行为也绝非正义。如果说你的错是种恶习,那他们的错就是种恶意。很多时候,由一个人的恶习催生出的,往往不是人的善良和包容,而是比这更严重,也更难对付的恶意,因为恶习可能是无心之过,恶意却绝对是有意而为之。任何时候,检验人性都是件危险的事。而另一方面,这些事的发生之所以让你受困,不是因为它不该发生,只是因为它不符合你的期望,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它性质恶劣,却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要知道,存在即合理,你又何必为改变不了的事实而折磨自己。’
路世宁思考着罗素的话,大洋彼岸,两个儿时的伙伴也在等着她想明白这一切。海风伴随着浪潮拍打在沙滩上的声音潜入了她的耳朵,思路仿佛都跟着清晰了起来。
‘其实,你渴望得到他人的肯定;但同时,你也很自我,对他人又太苛求。要知道,没有人是完美的。’
韦都文终于说出了和过去不一样的意见。
‘还有很多人不仅仅是不完美...’
罗素又接着补充着,
‘想清楚事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路世宁擦了擦眼角。
‘说说别的,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在火车上的一次离奇遭遇,想听吗?’
罗素的态度像在对待一个不成熟的小孩。
‘是在回家的火车上吗?’
‘对。由于是临时买票,我只抢到了那趟火车的硬座。夜晚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大叔拿着报纸...’
深夜的寝室里,路世宁窝在被子里,用手机查找着曾经最熟悉的那首歌。尤记得那时候,《地下铁》这本漫画书的风头还没完全过去,同名电影就已经登上了荧幕,同名歌曲也跟着火速占据于音乐榜的前列。天天带着随声听的路世宁无视罗素的反感,自顾自的跟着歌曲里的女声哼唱。
此刻,她再次戴上了耳机,熟悉的歌声沿着记忆的通道一路传来:
可 听说
梦的出口
我们若 按图索骥的走
是否就能找得到
黑夜了白昼
春夏又秋冬
一天复一天
一周又一周 都经过
在人群中我们擦肩而过
在城市的呼吸里沉默游走
探索一份自己渴望已久的温柔
......
当初是她无比向往的来到了这个海滨城市,转眼过去了三年有余,不仅外在体验到的是一片兵荒马乱,内心也没有找到真正可以栖居的地方。
但是罗素说了,存在即合理,也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除开这些不愉快,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这些事同样组成了她人生中的大小片段,却远远比那些不愉快的事对她来说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