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生死桥》里的三种人生

这不是我第一次读李碧华，也不是我第一次读《生死桥》，但我第一次读李碧华，确实是《生死桥》。

李碧华写过很多，《青蛇》、《霸王别姬》、《胭脂扣》、《饺子》、《诱僧》、《川岛芳子》、《秦俑》、《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你发现没有，即便你没看过她的原作，但你一定看过听过原著改编而来的影视作品，或多或少而已。

她的笔很奇，天马行空，奇情怪异；她的字很艳，香喷喷的透不过气来的艳，是腻透了、胭脂胡同里泼出来的顶浑的脂粉水，窑调把它浸的透透的。这水一泼在地上，挤出无数个顶圆顶透亮的泡泡，阳光一照，七彩纷呈。脏是真的脏，艳也是真的艳。拔不开眼，我很爱看，《生死桥》，我读着也很过瘾。如果你读过《生死桥》，就会发现里面有很多其他作品的影子，比如《霸王别姬》，比如《胭脂扣》，比如《秦俑》。李碧华把它们揉在一起，费大力气，建了这一座曾是京师繁华地的天桥——生死桥。《生死桥》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呢？故事的主人公有三个，唐怀玉、宋志高、丹丹。唐怀玉是男一，宋志高是男二，丹丹是女一。和所有影视剧作品的套路一样，男一聪明，满是沉闷闷的心眼儿。男二聒噪，贫，跑江湖习来一身油嘴滑舌坑蒙拐骗的本事，但他是个好人。丹丹呢，丹丹叫牡丹，花中之王，可她如何做得这花中之王？还没有盛开便要凋谢，连根也没有。她连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打小就跟着收留自己的师傅练摊子耍杂技，姓都没有一个。怀玉的名字是怀玉的爹托教书先生起的，唐老大也是天桥卖艺的老江湖，他希望怀玉念书识字，将来做个会计，不要像自己一样，卖艺。可是怀玉不爱识字，他拜了戏园子里顶出名儿的武生学戏，殷勤练习，不浪费每一丝天赋——他想红，他要出人头地。这是他作为男一的野心。志高的妈是个窑姐，他便不叫她妈，叫姐。他认定他姐的住处不是家，但凡有点生计，他就绝不回去。后来长大了一点，他一边气自己的妈整日做不正经的营生，一边恼自个儿没本事养不了家，怂恿她嫁给一个忠厚老实的嫖客。那一幕写的非常扎心，酸楚不已，你们都要去看。男一男二都爱上了丹丹。丹丹也没什么特别，一头黑发，又长又直，把怀玉志高的心蒙的严严实实。她的眼睑上还有一颗黑痣，本就生的好，这颗痣更添悲哀，使人爱怜。可见怀玉志高都是直男审美。注定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了。可是小说的一开头，李碧华还要狠心的通过一个老太监的口，道出日后三人愈加凄惨的命运：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他们将来身边的人，均不是自己心里的人。太惨了，可是如果一定要选，你选哪个？

怀玉算得上勤学苦练了，终于，机会来了，他也抓住了，救了一次场，演了火烧裴元庆，一炮而红，成了北平响当当的角儿。

有钱了，有名了，气顺了。可是志高来添堵了。

志高拉着怀玉打商量，你现在红了，跟过去不一样了，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不像我，我只有一个丹丹。你把她让给我好不好？

怀玉多有野心啊，怀玉和志高关系多铁啊。他不想答应，但他就是答应了。他要自己把眼和心从丹丹那里强收回来。人年少的时候，多半是弄不清自己想要什么的，因为什么都想要，想要的不是眼前，要更多。这是在北平的时光。他们时常饥饱不定，但日后回忆起来，总还是没有名堂的怀玉、切糕哥，和用头发做杂耍卖艺的丹丹的时候美好如虹。怀玉决定奔赴上海，开疆辟土，扬名立万。他要真正唱出个名堂来。是男一的气魄。他们三个做了三年之约。三年之后，再相见。初到上海一切都是顺利的，金老板捧，他登了台，唱念做打，样样精通，繁华光鲜的上海滩同北平一样欢迎他，他一下子红的不像样，炸子鸡，风光无两，一票难求。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红下去的，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光宗耀祖，风光无比。可是他遇到了段娉婷。段娉婷是个当红电影明星，是金老板的情妇。她先招惹怀玉，而怀玉上钩，心甘情愿。金老板一怒之下雪藏怀玉。他唱他的，但一个观众也无。真正的雪藏。怀玉多心高气盛啊，这么广阔的上海滩，他金老板难道真能只手遮天？他不信。怀玉在十里洋场失了意，成为无法照顾好自己的那种人。而千里之外的北平，志高第一次向丹丹表明了心意。“希望你留下来。”“倒像怪我养不起你？”“你不肯？是怕我放你水吧？不会的，保管让你一天吃七顿。”“嗳嗳，别跑呀，让我把话说完。你将来总得找个婆家。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一天吃七顿，这也太浪漫了。但是丹丹心里的人是怀玉。她决定去上海找他。志高只能放她走，还把辛苦攒来的银钱全给她。怀玉拒绝了丹丹。你我都想象得到，他答应过志高的请求，他现在还有了段娉婷。他要丹丹回北平。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般，他彻底和段娉婷勾搭在一起，俩人同时和金老板撕破脸。段娉婷用自己的关系，和怀玉一起，拍了一部有声电影。怀玉不再唱戏，他成了电影明星，不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东方不亮西方亮，怀玉还没来得及享受光亮，生活就要给他以痛击。丹丹出现了，摇身一变，她成了“土布皇后”，依偎在金老板身边。她曾经站在他这边，现在却和他分列两边。金老板喜爱段娉婷是一个男人的选择，爱丹丹却是一个丈夫的选择。丹丹像极了一个故人——小满。这个故人呢，金老板爱惨了她，而她壮烈的因为他的爱身负重物，毅然决然把自己沉进了黄浦江。金老板爱丹丹，这是一种偿还。丹丹恨透了段娉婷，“有她没我，有我没她”。金老板用心用钱捧丹丹，用恨用手段踩怀玉和段娉婷。他财大气粗，强势入股他俩的经纪公司，让段娉婷给丹丹作配。他太爱丹丹了，娇纵她就像娇纵一只羽毛华贵的雀。即便最后她要杀他，他也心甘情愿的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就在唐怀玉以为一切再次急转而下的时候，金老板失手了，他的生意出了岔子。段娉婷的境遇再次死而复生。

丹丹知不知道呢？她就要没有靠山了，她一丝学问也无，如果没有靠山，在这上海如何过活？怀玉到底是念着她的。他决定拨个电话通知她。他们终于约了一次会，在教堂，一发不可收拾，他们都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他们决定私奔。

可是走不了的。段娉婷不好惹，但她只是醋意大发，恨恨的通知金老板“看好你的人”。金老板更不好惹，他已经失势，但仍旧是骆驼。段娉婷只是吃了个醋，而怀玉为此付出代价。金老板找人，用石灰烧瞎了他的双眼。

别了，丹丹。他俩的火车票还在他身上，但他们去不了杭州了。他注定要辜负丹丹。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一语成谶。金老板知晓一切，但他什么也不说，只要丹丹陪着他就好。他依然骄奢的供养着丹丹。丹丹仿佛变了人，持家，小女儿情态，变着花样给他做饭，陪他喝两杯，陪他睡。 只是金老板的身体越来越差。他老了，头发都白了。越来越多的心悸、胸闷、痉挛。丹丹爱上喝可乐，他们一杯一杯的喝这种黑色的液体，气泡咕噜噜翻滚上来，藏着一个秘密。丹丹要他死。她要为怀玉报仇。她少量，但日复一日的往金老板饭食里下药。她自作聪明，可是有一天，金老板颤抖着端着一杯可乐，说，“丹丹啊，你还是不够心狠。”含笑饮鸩酒，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们发生剧烈争执，丹丹试图杀死他，而他举起一把枪。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谁有胜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和一个持枪的男人，谁有胜算？可是直到最后，他都没舍得扣下扳机，被丹丹活脱脱用棉被枕头捂死。争执的时候他说了，如果他死了，骨灰不要入土，撒进黄浦江。他固执的把丹丹唤作小丹，因为江底的那个女人叫小满。这一次，他真的要去找江底的那个人了。大佬的爱情。丹丹也吞了药，但她没能死成，还染了毒瘾。一无所依，又染了梅毒。一直留守在北平的志高，他没有大志向，仿佛也不那么热烈的追求爱情。他倒是最平淡顺遂的那一个。也学了唱戏，小有名堂的唱，娶了师傅的女儿。还是那么贫，取笑小翘，“力气这么蛮，印印我就受伤了，看哪有人喜欢你？”“小翘姑娘手好巧哩！小生这厢有礼！”俗世爱侣，一切都是天定。 他登上广和堂的那一天丹丹和怀玉都去捧场，赴一个三年之约。但他们彼此都不相见。怀玉要黑洞洞的度过一生。丹丹，你看丹丹的脸，怎么还能说她是丹丹？怀玉和段娉婷长住在杭州，丹丹蜷缩在那个她从小就杂耍卖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天桥下，冻死在冬夜里。“——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上海是个‘海’，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好看，你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