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诗心之大唐气象(1)——现实与浪漫
文/图 一江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古来诗人,或一时兴起,朗朗口占,或久酿于心,洋洋泼墨,求个平仄押个韵,射个热搜引个典,笔指宇寰,诗成经纬,天地惊而鬼神泣!
诗人们,终究与社会不契合,与时代不同频,与权贵豪门不太对付,时不时地与自己也颇多过不去,但却总与春秋抒情,与杨柳伤情,与风花雪月多情,与舟桥帆渡含情,更与山川家国,故园歌酒,无端蕴藏了恁多不了情。
诗人之心,词赋之意,借力打力,以古讽今,有歌有咏,或感或叹,嬉笑也成,怒骂亦可,有直抒,有委婉,时激越,时低沉……
文人骚客,才子王孙,只把若干怀中锦绣,凝成几句纸上文章。当代笔墨,时人奔走吟诵,后世经典,子衿心口流传。
每品唐人,无穷艳羡,于浩瀚中试摘一二精萃,以当掩卷闲话,以期引玉抛砖,一享诗心词魂。
诗心之一:大唐气象之现实与浪漫
曾记老杜有歌曰: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杜甫晚年,潦倒若此!他纵然洞察世事,但却回天无力,一生际遇,临到垂老,依然在呼号: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他那是不忿当朝。那些朱门酒肉者,无视路有冻死骨,他在怒指严酷的现实。可他一介读书老翁,风烛残年,又兼人微言轻,纵然忧国忧民,几句“村言俚语”,岂可上达天听!
他在《咏怀五百字》中也曾言道: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仔细想来,一介小吏,不服兵役,不交租税,还免不了要经受幼子饿死这等悲惨遭遇,可想而知,普通小民百姓的日子,岂不更加辛酸!
失土之民,倾家荡产,边防戍卒,缺吃少穿,明显的政治危机预感,和大乱将临的社会预知,久积于心,所闻所见之现实,忧民忧国之深情,高过终南,何以收敛!
他如何排遣,唯长歌以当哭!
不过杜甫一生,也不全是忧郁愤懑浓稠到化不开,他也有欣喜到按捺不住而溢出的时候,比如: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你能感觉到,那种归心似箭的激动与迫切吗?
你能体会到,那种拨云见日后的喜极而泣吗?
你能共鸣到,那种纵酒放歌时的悲喜交加吗?
三年前,也是一个春天,李白同样也是直穿巫峡而出,也是先闻喜讯而后命笔。但李白的喜,更多的是轻灵畅快,更多的是浪漫飘逸,更多的是随心所欲: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你看他,彩云间,猿歌里,人欣喜,舟轻快。压抑一旦去除,心情瞬间畅快到飞起!那一刻,湍流急渡,一日千里,纵尔万水千山,又岂在仙人话下。
同样写中游泛舟,同样写两岸风情,一首《望天门山》,山水诗画,动静结合,端的雄浑大气,壮阔豪迈: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李白就是李白,豪放不羁,潇洒浪漫。他的眼里心里,没有小天地,他的诗里酒里,全是大格局!
而老杜,也是面对猿啼鸟回,也是面对滔滔江水,他站得够高,他看得够远,但辞藻句读之间,就没有李白那么浪漫潇洒了: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你一定能够体会到那种萧瑟和荒凉,因他使用了太大力气。此情虽在景外,此景却在情中,人也深陷于其中。
杜甫人生悲苦,困顿抑郁,战乱流离,漂泊半生,老病缠身,最后客死舟中。他颠沛一生,终不得志,他将悲凉人生融于悲凉的秋景中,感伤到爆发,感伤到无法释怀!
而李白才不这样,李白狂放一生,傲娇一生,诗酒一生,曾以《襄阳歌》一首醉言曰: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蓠花下迷。
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
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
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 一日须倾三百杯。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
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
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
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
如若一生无诗无酒,试问世间,可还会有谪仙太白?
就连杜甫,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这位太白哥哥,如此豪气纵横,如此狂放不羁: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终其一生,李白唯一一次低了头,当是他面对黄鹤楼上的那首题诗时: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读罢此诗,纵然是李白,也不禁艳羡而折服。他酒也醒了,心也服了,词也穷了,饶是他才气满腹,酒气纵横,此刻也只能勉强念出了一句: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然后搁笔而去。
我相信那一刻,李白也喜爱上了崔颢为人的激情豪放,李白也暗暗佩服崔颢诗作的气势恢宏。
面对黄鹤楼,李白意气风发的时候,写下的是诗意的繁华,是绚烂的阳春,目之所至,心之所向,是浩浩荡荡的水天一色,天水相接: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同样是面对黄鹤楼,垂暮之年,竟又遭贬,流放夜郎,去国留离,此刻的李白,换了情怀,也换个诗心,他写出了一生中少有的绝望,但却不乏凄美: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我就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际遇风云,什么样的跌宕经历,才会导致泛舟长江时的李白,与洞庭醉酒时的李白,两处心境竟有如此大不同: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这一首,妥妥的我的最爱!
一个人,脾气秉性虽与生俱来,他吃过的饭读过的书,翻过的山趟过的河,必然造就另一重性格,也成就另一重人格,自然而然会形成笔下特有的作品的性格。
杜甫看到了现实的冷酷,李白沉醉于想象的雄奇,他们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又是彼此惺惺相惜的诗友酒友,但于当时事,于世间事,体会感悟,却是如此截然。是那个双重性格的时代,赋予了他们不同的诗心,也因他们人身气质的不同,成就了各自作品的不同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