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归来(八)

2019-11-18  本文已影响0人  文秋陈

第八章

1

行驶在“万山之祖”和“百川之源”的西部大地,洛桑一路上都在讲神山圣湖那些荒诞不经、神魂颠倒的故事。在他嘴里,每一座雪山都有一个梦幻般的传奇,每一条河流都有扑朔迷离的来由,让人不得不信,地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荒草都附着有名有姓的神灵和与他相关的传说,甚至一束光,一粒沙,一滴水都是神的化身。放眼望去,天地间仿佛仙气飘飘,魂魄游荡。讲到动情之处洛桑还唱起来:“东方雪上顶上,彩云纷纷扬扬,那是大神小神,正在天上穿行……”尽管被神灵故事笼罩,张浩天的思绪还是很快回到蒋小娟那封信上。原以为爱情只是分别时她的随口一说,可今天看来她是认真的。唉,事情怎么会这样。

云河像水一样流动,冰川却凝固不动。李小虎对着湖边一条上冻后依然保持流动姿态的溪流照了又照。“野驴!”洛布顿珠加大油门一路狂追,荡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刚开始,他还能在烟尘中辨认道路,后来就只能凭感觉找方向了。当蓝天隐去,黑云低垂,洛布顿珠完全懵了。他问大家该往哪开。大家齐声说不知道。转了一圈,李小虎指着上冻的溪流大叫:“我们来过这!”

还用问,洛布顿珠一直在兜圈子。为了挽回点面子,洛布顿珠别出心裁要从结冰的湖面开过去。大家还在犹豫,他已经把汽车开上了冰面。湖面光滑得像一面镜子,一踩刹车,车屁股就两面甩,冰面不时“咔嚓”响。可天黑了他们还在冰面上转悠,四个人几乎同时恐慌起来。洛布顿珠把发动机关了,大家跳下车竖起耳朵四处看。风停了,周围静悄悄的,一轮明月高悬天空,几颗寒星冷光闪烁。大地越是安静,越是充满恐惧,好在恐惧由四个人分担。李小虎小声问是不是开到月球上去了。洛桑抬手一指:“月亮不是还在天上!”洛布顿珠灰溜溜钻到车里捣鼓半天,说是转向出现了偏差,车一直在湖面转圈。

“今晚住哪!”洛桑一跺脚,冰面“喀嚓”一声。大家赶紧趴在地上。月光下,冰面撕开几条缝隙,像破碎的镜子四面裂开。一个车轮缓缓下陷,车身慢慢歪斜。洛布顿珠说:“慢慢后退,我去开车,快!”他们三个趴在地上一点点后退,看着洛布顿珠把汽车小心驰离裂缝。待他一挥手,大家跳上去一路狂奔。

终于见到了“新大陆”,并很快看到前面汽车留下的车辙印,大家松了一口气。洛布顿珠又恢复了趾高气扬的神态,唱起“骏马奔驰保边疆”伸手去抓酒壶。喝了几口,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吵着要吃饼。当发现这是最后一块干粮时,他缩回了手。洛桑把饼子分给大家,自己留了最小的一块。由于失去水分,饼子吃起来像在啃锯末,但能带来短暂的饱腹感大家还是无比愉悦。不过四分之一的饼子坚持不了多久,洛桑又要讲故事。张浩天说:“别讲了,肚子饿讲什么也不管用!”

汽车在荒凉的峡谷中绕来绕去,本来直线距离不足两百米的路因为地形的限制要绕好几个来回。一阵乌云压过来,落下蚕豆大的冰雹。冰雹砸在地上又很快弹起来,像一颗颗珍珠在跳舞。冰雹刚退,瓢泼大雨紧随其后,路面大大小小的土坑立刻灌满了黄橙橙的泥浆水,像一面面古铜镜在太阳的余晖中闪闪发亮。

海拔不断上升,高原反应越来越重。虽然正在一步步接近目的地,张浩天仍然想不出阿里的样子。他试图挣脱道听途说和照片上见过的图像对自己的干扰,还是难对阿里下一个确切的定义。感觉阿里始终在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凝视自己,唯有通过自己一路所见,想起遥远、蛮荒、神秘几个词。他突然想起了何帅,想起他离开拉萨时不屑而轻狂的笑声。他问李小虎:“你说何帅这一路是怎么走的?”李小虎说:“他,恐怕半路就逃跑了!”张浩天不免一阵失落。洛桑说:“阿里每年逃跑的人比分来的人还多。如果你们同学还在,他就是英雄!”

到了阿里,按照分工洛桑去采访冬季道路保通情况,张浩天他俩去学校采访新建的太阳能暖房。张浩天提着用自己的钱买给孩子们的书本走进教学楼,立刻感觉冰火两重天。一位正在上课的藏族女教师说:“从前我们的教室冻得像个冷库,同学们穿着厚厚的棉衣还冻手冻脚。手冻烂了,笔都抓不住。现在不仅可以在温暖的教室里看书写字,还可以在活动室打球跳绳。”校长介绍,阿里的冬季可达九个多月,年平均气温都在零度以下。好在这里有世界上最丰富的太阳热能可以利用,教学楼外面零下25度,里面却是9度,室内外温度相差三十多度。一个男同学说,如果家里也这样暖和该多好。张浩天问校长,太阳能暖房为什么难以普及。校长摊着手说:“没钱!”一个脸颊红紫的女孩眼光躲闪,用衣袖遮住两只冻伤的手。女教师小声说班上冻伤的同学很多,特别是女同学冻伤后都很自卑,有的留下残疾只能辍学。张浩天不忍再问什么。李小虎也收起了相机。

校长带他们去参观电教设施。他说由于电力有限,这里的电脑、幻灯设备都是摆设。同学们白天基本靠自然光上课,晚上只有发电两小时可以看书写字。张浩天问为什么不用太阳能发电。校长苦笑了一下,“是啊,既然我们已经建成了高原上第一座采暖房,就看见了希望,可是太阳能技术推广利用还不够,远远满足不了实际要求。要想从根本上解决用电问题,还得建水电站啊!”张浩天再次想到了学水利的何帅,迫切想见到他问个究竟。

活动室正在打乒乓球的同学见他们进来,纷纷把球拍递过来。他俩脱了衣服就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捡球时,李小虎发现几个同学正坐在地上摆弄自己的相机,赶紧走过去呵斥。张浩天说:“别那么紧张,给同学们说说你那家伙咋用,就当给他们上一堂摄影课吧!”是啊,这里的孩子哪见过这么高级的相机,谁又听过什么专业的摄影课,说不定自己的启蒙教育还能培育出几个摄影家呢。李小虎一屁股坐下来,把肚子里的那点东西全都倒了出来。“你们都上过美术课吧?其实在构图方面,绘画和摄影是相通的。如果说绘画是在做加法,把你认为最美的景物一个个添加在白纸上,那么摄影就是在做减法,把多余的、杂乱无用的元素毫不留情地从画面上剔除掉,留下最美的部分……”

另一群学生围着张浩天叽叽喳喳。未来我们是不是可以戴着耳机像看电影那样上课?今后消防员是不是穿着特制的衣服飞到救火现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火星上生活?千奇百怪的问题让张浩天应接不暇,他只好总结性地回答:“预测未来最好的方式就是创造未来。世界上有无数仁人志士在努力解决这些困扰人类发展的难题,总有一天,也许就是你们中的一位,会把这些都变成美好的现实,说不定还让机器人制造机器人……”

干着和采访无关的事情,俩人却乐此不疲。从学校出来,张浩天带着悬念去水利局找何帅,可单位的人说他去挖水渠了。张浩天有些失望又有些高兴,虽然没有见到何帅,但知道他留守下来还是倍感欣慰。

回到记者站,洛桑和记者站的同志已经在饭桌上等他们了。洛桑说:“今天我去采访,听领导讲得最多的就是阿里的能源问题。什么时候电力有保障了,这里的面貌才能真正得到改变。”这正是张浩天最为关心的话题。他期待洛桑说说阿里的未来,可洛桑端起酒杯却说起了这里的过去。“象雄文化被称作西藏的根基文化,其宗教、文字、艺术等深刻影响着当今西藏的习俗和生活方式。而阿里就是象雄文化的发源地,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传统文化。我们今天的转神山、拜神湖、插风马旗、刻石头经文、放玛尼堆等都是象雄时代留传下来的习俗。”洛桑德的话匣子就此打开。“单说古格王朝的兴衰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其统治范围最盛时遍及阿里全境,威震中亚。曾经不可一世的繁荣王国为什么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推断是……”洛桑灌进去半斤白酒,吐出来却是滔滔江河。洛布顿珠听得如痴如醉,身子一歪倒在酒桌上。说到兴头上的洛桑只好停下来。

大家吃罢站起来,何帅带着寒气推门而入。他裹在灰蒙蒙的大衣里,头发乱糟糟地蓬在头上,只有一双微亮的眼睛让人感到些许生气。记者站的同事又开了一瓶酒,把饭桌留给他们仨人。何帅坐下来说:“知道你们下午来找我,放下东西我就赶来了。”张浩天把一双筷子递给他,“他们说你去挖渠了。”

何帅说:“几米厚的冻土层,挖什么渠。是规划提灌站。”

李小虎笑道:“我们还以为你不在阿里了呢!”

“以为我逃跑了?”见李小虎给自己倒酒,何帅有些不好意思,“到这还让你们请我喝酒。这样,吃完饭我带你们去逛街。”

李小虎说:“拉倒吧,那条街还没学校跑道长,一眼望穿。”

何帅笑道:“那也是我们狮泉河的主街,说什么也得逛逛。”

张浩天说:“这一路堪比西天取经,当初你是怎么走到这的?”

“路上的苦不算什么,真正难熬的反倒是到了阿里不知道要干什么。”何帅喝了一口酒,“办公室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有的连名字都没记住就走了。静下心来我就想,我总不能像他们一样风一吹就跑了吧。我决心留下来,还满怀希望种下一棵树,想要让它作个见证,可那棵树连芽都没发就死了。我抱着树干哭了一场,用它做了一把铁锹用来铲沙。”

“你不是学水利的吗,建几座水电站嘛。有了电,孩子们就可以在明亮的电灯下看书写字了。”张浩天说。

“唉,我要说出来你们都不信。到现在整个阿里地区才修了七座水电站。有两座刚建成就被洪水冲走了,其余的三个也在后来的地震中震塌了。现在仅剩的两座都是微型电站,除了照明啥也干不成。”何帅说。

“连洪水都能冲走的水电站,那不成了积木!”李小虎说。

“你的意思是,这里根本没法建水电站?”张浩天问。

“一是没有技术,二是没有资金。就说我们去年修的干渠吧,破破烂烂不足五公里长,还是东凑西拼才要来的钱。今年修的提灌站也好不到哪去,一个小小的泵站,还是争取了几年才凑齐的资金。”何帅一饮而尽,看着李小虎的相机,“这里面一定装了不少美人照吧,没给自己选个好的?”

李小虎说:“啥美人,我现在最想要藏獒!”

何帅拍着他的肩,“没长大啊,还不知道男欢女爱的快乐。不过就是有女人爱上我,我也不忍心害人家。”说完从大衣口袋摸出刘敏寄来的一张高原日报。当初他翻来覆去看了好久,判断这就是刘敏委婉的拒绝。他清楚,同远在千里之外的女人谈恋爱就意味着要对方为自己付出和牺牲。他甚至后悔当初给她写那么多信,还千里迢迢去找她,不过报纸也带来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何帅说:“报上说今后西藏要大力发展水利事业,尽管这只是个远景,毕竟有希望啊!”

张浩天想象不出何帅未来的生活,感觉他是被幸福放逐到了世界的边缘。接下来,无论是水电站的未来还是女人的话题都令人窒息,有几次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张浩天把最后一口酒倒进肚里,安慰道:“既然已经列入了‘五年规划’,水电站就指日可待了。”何帅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带你们去逛街……”

张浩天带着些许遗憾离开了阿里。车在象泉河连绵不断的峡谷中欢快奔跑,很快停在黄土坡下。晚霞中的土林披霞染彩,光芒四射,像披上了一块金黄的绸缎。纵上直下的沟渠又深又陡,皱褶处的光影忽明忽暗。残垣断壁像是从坚硬的黄土中长出来的,依山势而上绵绵不断。一个工匠在石头上刻着经文,冷漠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敲打起来。玛尼石堆上的五色经幡猎猎作响,像在替他诉说什么。

“如果不是黄昏来到这里,我永远不知道晚霞这么绚烂迷幻。”李小虎端着相机跑来奔去,披着金色光芒的身影在土林间跳跃。张浩天摸着土墙正沉思冥想,忽然发现自己踩在一个硬物上,弯腰从土里抛出一个破损的箭头,又发现脚边还有几片金属碎片。他感觉自己仿佛穿过时间隧道来到了遥远的古战场,耳边杀声阵阵,眼前人马飞旋。洛桑说:“三百多年前,拉达克人进攻札达,臣民奋力反抗,终因势不如人,只能俯首投降,古格王朝顷刻灭亡,十万臣民不知去向。但是他们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艺术瑰宝和灿烂文化!”

张浩天把目光投向河谷的沧海桑田,心中感慨万千。几百年前古格王朝如此辉煌伟大,可是历史的烽烟卷走了一切,而今,我们又站在了这里,这片土地就会因我们的到来而不同。

2

   张浩天回到拉萨感觉田笑雨情绪有所变化,猜想一定是那天周逸飞给她打电话时自己生硬的态度让她生气了。他想解释,可总没有机会,而那些话越是没有机会说就越是说不出口,两个人的感情再次进入寒冬。

入冬下了一场雪。田笑雨推门一阵惊喜。家乡极少下雪,偶尔下雪,雪花也总是在烟雨中飘逸,悄无声息地落在树梢上,万般柔情,优雅含蓄。而高原的雪壮美豪放,气势磅礴,往往雪花还没来得及舒展美丽的身姿就急匆匆扑向地面,改变山色。田笑雨搓错手,在雪地上轻轻踩下崭新的脚印。张浩天跟在田笑雨身后,小心翼翼重叠她留下的印迹。每踩过一次,他就抬头凝视,仿佛在期盼她的回应。田笑雨回头看见,心头一热,想哭却没有哭。张浩天看看田笑雨,想笑却没有笑。

“干啥,干啥,多大了还玩这么幼稚的游戏!”李小虎挎着相机走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的脚印踩乱了。张浩天抓起一把雪扔向他,“一大早叮叮咚咚吵得人睡不着,去哪了?”李小虎拍拍头上的雪,“再晚一会出去,转经的人就出来了,想拍几张静景都难。”田笑雨捂住冻僵的脸,“小虎,历史上曾经用画笔和相机记录布达拉宫的人不计其数,但是持续拍摄它的人一个也没有。如果你坚持每天一张,一定会载入史册。”

“咦,我怎么没想到!”李小虎一巴掌差点把田笑雨拍倒。张浩天一把扶住田笑雨,笑道:“这个想法很有创意,笑雨,你是怎么想到的?”田笑雨轻轻推开他的手,走了。张浩天长吐一口气,跟着她上楼。

刘信义见人到齐了就宣布开会。“又到年底了,知道大家都想回家过年。尤其是浩天,父亲已经住院两次,很想回去看看,给我说过多次了。可年底的工作这么多,还是克服一下吧!”张浩天“嗯”了一声。刘信义又看着洛桑,“我知道你准备结婚,可有什么办法呢?替我向梅朵说声对不起,等忙完这一段,我带大伙去参加你们的婚礼。”洛桑说:“我们能理解,工作要紧。”刘信义简单布置了节前的工作,对几项重要采访任务再次强调后宣布散会。

回到办公室,周逸飞又打来电话找田笑雨。张浩天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把电话递给田笑雨。田笑雨说:“就说我不在。”张浩天拿着电话看着她,尽量想体现得大度宽容。田笑雨走过来就把电话扣了,转身走了出去。电话再次响起,张浩天犹豫不决,拿起电话却听到徐致远的声音:“到成都十几天了还没买到回东北老家的车票,丹丹都要生了……”张浩天听完,赶紧给家里打电话。

“什么,聂拉木连降大雪,道路受阻,滞留了大量车辆和游客。好,我立刻派人去。”田笑雨走出办公室就听见刘信义在接电话。听见“聂拉木”三个字,她眉头一蹙,推门进去要求前往报道。刘信义说:“聂拉木是中尼公路最危险的地段,路途遥远,又碰上这样的天气,怎么能派一个女同志去。”田笑雨态度坚决,一遍遍恳求。刘信义最终答应。

田笑雨回宿舍穿好大衣,把桌上那块凝视了千百次的石块装进挎包,拿起绿色的日记本看了看。正要上车,张浩天追了过来,“笑雨,等一等,听我解释!”解释什么,听他和蒋小娟的故事吗?田笑雨关上车门对司机说:“我们走吧!”

3

  此时成都家中,张浩天的母亲正在厨房忙晚饭,听见传达室喊接电话,关了火就往外跑。她说:“老头子,你也去给儿子说两句吧?”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很快又坐下去。他把剥好的花生扔在盘里,说要去你自己去。“死老头子,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母亲跑进传达室,抓起电话才知道是儿子让她帮同学买两张火车票。家里有亲戚在铁路局,车票很快就买到了。母亲让张浩然陪着去招待所送票,推开门就看见杨丹丹在床上痛得打滚。一旁的徐致远手忙脚乱,不停问是不是要生了。张浩天的母亲察看情况后立刻叫张浩然去外面叫了辆三轮车。

医生简单做了检查后就把杨丹丹推进了产房,不一会就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护士出来报告:“男孩,母子平安!”徐致远显然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又喜又惊,手脚无措。杨丹丹很快被推到病房。张浩天的母亲抱起孩子左看右瞧,爱不释手。张浩然说:“妈,看你高兴的,好像是你亲孙子一样。”母亲笑道:“都是你哥的同学,可不就和亲的一样。”杨丹丹看着刚出生的儿子不无感叹:“自己就是医生,可也主宰不了孩子的出生。要不是你们,我一准会把孩子生在地上。”徐致远说:“本以为早就到家了,没想到半个月过去了我们还在路上!”

 “看你们多不容易,回趟家比登天还难。父母要是知道你们把孩子生在半路,心里啥滋味!”张浩天的母亲把孩子安顿好,又给他们说了些注意事项,“我回去熬点鸡汤,再找几件衣物,一会让浩然给你们送来。”走出医院她又感叹起来,“要是你哥也给我抱个孙子回来该多好!”张浩然说:“妈,你今天是怎么了嘛,总是孙子孙子的。”母亲表示不再说了,可回到家端起碗又唠唠叨叨:“多快啊,你哥的同学连孩子都有了,也不知道他找对象没有?”张浩然说:“凭哥的条件,啥样的找不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抱个孙子回来了!”

“你懂啥,在西藏结婚生孩子是闹着玩的?连氧气都吃不饱哪有力气生孩子,说不定又像他同学这样把孩子生在半路。我看还是在这里找一个最稳妥。”母亲放下筷子若有所思,“我看小娟姑娘最合适,脾气好,人也漂亮。”张浩然说:“我也喜欢小娟姐,她和哥还挺合适的。”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父亲忽然有了笑容。他说:“是不错。浩天走后,小娟姑娘就一直在我们家出出进进,跑前跑后的。每次住院她都来帮忙,自家闺女也没这么好啊!”

张浩然说:“那你们赶紧让哥回来结婚。”

母亲说:“说回来就回来了?西藏是啥地方,没这么容易。”

父亲说:“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天底下有你这样当妈的没有,把儿子往火坑里推。我问你,当初那砂锅是不是你有意摔在地上的?”

母亲说:“浩天自小就倔,他要干的事情谁也挡不住。”

父亲说:“我就后悔当初没打断他的腿,让他跑了!”

母亲说:“你要是打断他的腿,我就和你拼命……”

张浩然说:“你们烦不烦,自从哥去了西藏,你俩成天为这事吵个没完。”听见敲门声,他放下筷子去开门。“小娟姐来了,吃饭没?”

“吃过了。”蒋小娟笑盈盈地走进来,把一个纸包放在桌上,“叔叔,这是我爸给你抓的偏方,说是治哮喘可管用了。你试试!”

张浩然的父亲说:“谢谢你们一家,尽让你们操心!”

“叔叔,可别这么说,浩天不在家,我多做点应该的。”蒋小娟接过张浩然递过来的水,看见张浩然的母亲正在收拾碗筷,立刻站起来,“阿姨,我来!”张浩然的母亲把碗筷交给她,问道:“你给浩天写信,他咋说啊?”

“他说感谢我对家里的照顾,还说他在西藏挺好的,让你们放心……”蒋小娟有意隐瞒了一部分内容。其实,张浩天在信中除了对她表示感激之外还说了他们之间的种种不可能,劝她不要再等了,可她怎么甘心就此放手。她自知势单力薄,希望张浩天的父母力挽狂澜,所以当张浩然的母亲问她提结婚的事没有,她说:“我不好意思提,还等阿姨你们同浩天说这事才合适呢!”

张浩然的父亲说:“放心吧,我的话他不敢不听!”

闲聊了一会,蒋小娟听说张浩天的母亲要去医院送鸡汤,表示也想去见见张浩天的同学,问问他在西藏的情况。到了医院她就自我介绍说是张浩天的女朋友。徐致远笑道:“怎么从没听他说过,看来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啊!”蒋小娟低头含笑:“我们大学就谈了,都好多年了。我本来要和他一起去西藏的,可惜名额有限,只有耐心等他回来了。”

张浩天的母亲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帽子给孩子戴上,又拉出一床小棉被,“这些东西原本是给浩天将来的孩子准备的,没想到你们先用上了。见了浩天,替我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早点回来结婚。就说我也想抱孙子了。”

徐致远说:“我一定把话带到!”

蒋小娟说:“我给浩天织了件毛衣还没收针。麻烦你们进藏时替我带给他,就说家里有我照顾请他放心。让他好好保重,注意身体。”

张浩天的母亲听得心花怒放,手中的鸡汤溢出来也浑然不知。

4

雪花如一台忙碌的织布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密集的白线。河流和荒滩已不见踪影,农舍和牛群也不知去向,唯有高高的雪峰在银白的世界顶天立地。公路已经看不出它本来的模样和走向,司机只能沿着前面车辆碾压出的模糊痕迹摸索着前进。田笑雨跟随救援车队踏上中尼公路,既为前方不可预知的危险恐慌,又为心头即将揭开的秘密兴奋。她摸摸挎包中那块冰冷的石头,思绪回到从前同妈妈的一段对话。

“妈妈,学校动员大家去西藏,我也报名了!”

“西藏,你为什么也要去西藏?”

“我想知道爸爸为什么去西藏,又在那里做了什么。”

“干嘛要知道,他已经死了。”

“父亲是怎么死的,我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去看看聂拉木是怎样一个地方。”

“不能去!我就你一个亲人了。如果你……”

田笑雨决心已下,母亲无法阻挡。临走,母亲拿出一块石头和一个破旧的绿色日记本。田笑雨从不知道母亲还珍藏着这两样神秘的东西,急切地翻开日记本立刻又失去了看下去的勇气。不久,她带着疑问,装上石头和日记本踏上了西去的道路。此时,田笑雨正抱着这块石头,轻轻翻开日记本。

“1963年8月16日,为了掌握青藏高原矿产分布的准确信息,填补高原地质探测的空白,我告别新婚不久的妻子由国家选派奔赴西藏。一路看见磕长头的人们匍匐在地深情亲吻着茫茫雪原,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朝圣者,正一步步迈向心中的梦想……”

父亲进藏的路线和自己完全一致。唐古拉山、藏北草原、布达拉宫……冥冥之中田笑雨感觉命运在有意安排什么。刘师傅踩了一脚刹车,放慢速度小心驶过弯道。他说:“我每年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上十几个来回。去的时候拉日用家电和老家的丝绸,回来时带上尼泊尔的手工制品。”

“你们经常遇到这样的天气吗?”田笑雨问。

“这就是条生死线,雪崩、泥石流、山体滑坡是家常便饭。记得第一次上路,我的车刚过聂拉木就听见‘轰’的一声,一块巨石从山上落下来砸中前面一辆车。下去一看,司机的脑浆和内脏流了一地。当时我就傻了!”

田笑雨眼前立刻浮现出惨烈的画面,白的、红的,还有不白不红的。她把石头抱得更紧了。刘师傅问:“怕了?”田笑雨轻轻吐出一个字:“怕!”司机淡淡一笑:“本来还想再讲几个刺激的。不说啦!”

真的不希望再听到什么。田笑雨在玻璃上划出几道手印,发现一辆货车侧翻在地,车上的粮食撒了一地,白花花的分不清是雪还是米。刘师傅跳下车,拿起摇车柄撬开车门。田笑雨同他奋力把几乎冻僵的司机拉出来。赶来的队长本想组织人力把侧翻的货车从雪堆里拉出来,可是积雪太深,又没工具,只好放弃。队长把受伤司机交给后面一辆车,命令大家继续赶路。坐上车,田笑雨再次拿出父亲的日记本。

“短短几个月,我们已经探明的矿产有30多种,探明储量的6种。其中鉻铁矿的质量最好,品位高达50%,已经探明的远景储量有可能位居全国之冠。令人激动的是,妻子来信说她怀孕了。我觉得对不起她,当初不顾家人反对来到西藏,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又不在她身边……”

田笑雨放下日记本,想想母亲对父亲有过的抱怨,想想自己从小没有父亲的失落,暗自神伤。她叹口气,又拿起日记。

“前段时间我病了,在帐篷里躺了好几天。眼看快不行了,一个藏族同事把我背出雪山送到了医院,让我捡回一条命。在医院,他送给我一盆格桑花,说有了花的陪伴,我的病就会好起来……”

格桑花,它陪伴过父亲也快乐过自己。命运这样安排到底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田笑雨不由得继续看下去。

“1964年6月12日,这是个终生难忘的日子,我有女儿了,我的生命以一种奇妙的、全新的方式延续着。想象不出女儿长什么样子。妻子让我取名字,取什么呢?我常年在野外爬冰卧雪,与凄风苦雨相伴。我想,就叫她‘笑雨’吧。笑对风雨,笑对困难,笑对生活……”

笑雨,多好的名字。接下来几页父亲记录了找矿的艰辛和发现矿产的兴奋。生活很艰苦,但他很乐观。天很快黑下来,看不清父亲后来又写了什么。田笑雨闭上眼睛,想着日记中的父亲,照片上的父亲,睡梦中的父亲。感觉父亲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和模糊的印象,他正一点点变得清晰具象,亲切温暖,甚至能看见他的眼神,他的笑脸。

傍晚,车队驶进一个简易的运输站。田笑雨向工作人员了解灾情,又向一辆刚进站的货车司机打听前方的路况和游客滞留情况。司机说道路被毁了好几处,被困车辆和人员等待救援,大家缺医少药,没吃没喝,情况严峻。田笑雨很快将了解到的信息和一路上看到的情况草拟了一份新闻稿发给报社。值班的林江涛说:“你传来的消息太重要了,这是目前我们得到的最详细的信息。”正要挂电话,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你走后,浩天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等你的消息。现在他去隔壁拿资料了,要不要我叫他?”田笑雨迟疑了一下,说时间很紧还要赶路。

“我猜你就没吃饭,给你拿了两个馒头,夹了些榨菜。”刘师傅把馒头递给田笑雨,发动了车,“原以为我们开车的辛苦,哪知你们当记者的也不容易。”

田笑雨接过馒头啃了两口。馒头很冷,吃下去胃就痛。她想喝口水,可水壶结冰了。灯光只能打到十米远的地方,悬崖和峭壁各分两侧,汽车像在迷雾紧锁的茫茫大海航行,这样的速度何时才能到达。田笑雨借用手电继续翻看日记。

“经过三年多的努力,我们已经探明的矿产有50多种,发现矿产地600余处。铜矿的储量仅次于江西省,藏东玉龙大型班岩铜矿世界罕见。锂的储量位居世界前列,石膏全国第二,硼砂、菱镁矿全国第三。初步探明西藏存在藏东、喜马拉雅、冈底斯山、羌塘四大成矿带。但他们说喜马拉雅山脉没有铅矿,我就不信。今天,我已站在珠峰脚下。珠峰云开日出,这是个好兆头……

“我们已到珠峰了。如果在白天,天气又好,你可以清楚看到珠峰像一把银光闪闪的宝剑直插天空。”刘师傅的话打断了田笑雨的思绪。尽管外面大雪纷飞、漆黑一片,但田笑雨依然相信珠峰此时正洒满金光,霞光万道。

车队减速慢行,父亲的日记也进入尾声。

“1966年12月1日,此时,我们几个年轻的地质队员正行走在聂拉木的风雪路上。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女儿了,她会叫爸爸了吧,是不是已经满地跑了呢?前面时有塌方,雪很大,几次想停下来。可是,铅矿,铅矿,一个声音不停说。我预感到就要找到铅矿了,就在前方!”

车队最终寸步难行停了下来,日记也翻完了最后一页。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田笑雨走出驾驶室,看见滞留路边的车辆排成了长龙。有的司机坐在车里打盹,有的站在雪地抽烟。田笑雨向他们打听道路抢修情况,又爬上一辆客车察看旅客滞留情况。她不断安慰被困旅客,并协助刘师傅他们卸下救援物质,招呼受困人员过来领用。田笑雨给几个体质虚弱的旅客送去大衣和药品,然后朝塌方处走去。想着父亲的日记,田笑雨猜想后来发生的事情。蓦然,觉得父亲正在前方深情呼喊自己,她看到了父亲慈祥的面容,甚至听到他温热的呼吸声。田笑雨不由得加快脚步向父亲伸出手去,可是,父亲突然不见了……

   垮塌的山体堵塞了近五十米的路段。一辆挖掘机正奋力把积雪和石块推向路边的深沟,十几名工人用铁锨清理着路面的碎石。田笑雨快步走过去。有人吆喝:“干啥的,回来!”她没有理会,继续前行。一块冰疙瘩滚到脚边,田笑雨一个踉跄。“不要命了!”一只大手抓住她。田笑雨解开围巾说自己是记者,要找这里的负责人。那人摘下安全帽,粗声粗气地说:“找啥负责人,有话跟我说!”

“胡坤,是你?” 田笑雨一阵惊喜。

“我的妈!报社怎么派一个女人来闯珠峰?”

“怎么,见到我不高兴啊?”

“你知道这是啥地方不?这是西藏最危险的公路,搞不好是要送命的!”

“别吓唬人,我不是已经站在这里了吗?快说,前面情况咋样,你们组织了多少人抢修道路,什么时候能够通车?”

“看来你这个记者还是个急性子,问题像连珠炮似的。我回答你哪一个好呢?”又一块石头滚过来,胡坤把田笑雨拉到一边。“暴风雪已经导致中尼公路交通中断四天了。像这样的山体滑坡共有五处,每一处都造成了五十米以上的塌方区,已经清理的雪块和石土就达几十万立方米。我们全体职工都投入到了这次的道路抢险中,青年人还成立了抢险突击队。目前已经调集十多辆大型机械设备正全力抢修道路。怎么样,记者同志,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吧?”

“还要多久才能通车?”

“目前我们已经清除了三处塌方,但是由于持续降雪,加上施工面狭窄,进度比较缓慢。剩下的任务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完成。”

“什么,明天?”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我们这些突击队员已经连续工作了几天几夜,平均每天只休息三四个小时。你总不能让道路通了,我们都去见马克思吧!”

“是啊,我都看到了,在珠峰修路真是太危险了!”

“谁能想到起始于上海的中尼公路,那头是数不尽的人间繁华,这头却是人迹罕至的冰山雪峰。”胡坤看看头顶有些松动的石头,把安全帽戴在田笑雨头上,“由于中尼公路要翻越喜马拉雅山脉,途径几个气候带,又处在极不稳定的地质结构变动中。海拔高,道路险,气候多变,地质条件恶劣,极易给道路造成重大损害。一年有半年不通车,抢修道路是我们的常事。”

“就没有什么办法彻底根除道路隐患吗?”

“青藏高原独特的冻土地质环境和恶劣的气候条件,使保持路基的稳定性成为历次整治和改造的难点。我正在琢磨这个问题,设想对线路进行重新规划和设计,避开泥石流频发、雪灾严重、地基强烈变形的路段,同时尝试采用新技术解决多年冻土带、热融沉陷及路基翻浆下沉的影响。不过,要想彻底根治这些顽疾,还要不断探索和研究。”

“很难,是吧?”

“这些都是前人从未做过的事情,地球上也找不到相似的公路,没有任何经验可取。除了不断向专家请教外,只能一点点摸索了。”

田笑雨忍不住仰望茫茫雪山,意识到父亲一定也走到了这里。她掏出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还是一个字都没有,不过封底夹着一张纸,是父亲的悼词。“为了找到铅矿,田振国一行在喜马拉雅山脉的聂拉木一线勘察了三个多月。12月1日,他们突遇暴风雪,山体垮塌。在石块滚落的一瞬,田振国同志看见了他日思梦想要找的铅矿石。他奋不顾身冲上去紧紧抓住一块滚动的铅矿石。矿石找到了,他却同垮塌的山体一道滚下了深沟……”

这就是谜底,这就是自己千里奔赴雪域要找的答案。就在这里,聂拉木,也是这个季节,在这冰天雪地的喜马拉雅山口,发生了山体滑坡。为了一块小小的石头,父亲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从此消失在喜马拉雅山深深的峡谷之中。田笑雨瘫坐在地,摸着冰冷的石头泪水涟涟。父亲,我终于找到你了,此时就站在你的面前,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你靠得这样近。可是,你在哪里?

突然,山摇地动,又一次山体滑坡在不远处发生。巨石一块块滚落下来。大家一阵惊叫,四处躲避。胡坤一把将还在发愣的田笑雨按在地上,用自己宽大的身躯死死护住她的身体。碎石和雪块落在他的身上、头上。

大地停止了晃动,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胡坤把田笑雨拉起来,拍掉她身上的土,却发现田笑雨泪流满面。他问:“你怎么了?”田笑雨看着那些奇形怪状滚下山崖的石头仿佛都变成了父亲要找的铅矿石。她看见父亲紧紧抱住那块魂牵梦绕的铅矿石,正随着滚动的石块慢慢滑下深渊,离她越来越远……田笑雨哭出了声。胡坤说:“被吓住了吧?是塌方,我们经常遇到的,没事!”

田笑雨深情回望雪山,转身朝道班走去。她拨通了报社的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人竟然是张浩天。田笑雨泣不成声:“石头,我找到了石头,看见了父亲……”石头,父亲?张浩天听见田笑雨一个劲哭,不免着急起来。他说:“笑雨,等着我,我现在就到聂拉木来找你!”“不!”田笑雨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权利在他面前哭泣了,他已不再是自己的彼岸和港弯。她不顾张浩天千呼万唤,毅然说:“我现在发稿件给你!”

天还没亮,田笑雨又去找胡坤。胡坤还是昨天的样子,只不过他们抢险的位置又前移几百米换到了最后一处塌方点。田笑雨问:“又是一夜没睡?”

胡坤笑道: “这么早就来视察工作了?”

“还要多久?”田笑雨问。

“我们干了整整一夜才把面积最大的塌方拿下,就剩下这个硬骨头了。等路通了我一定睡他几天几夜!”胡坤拉着田笑雨走到背风处,用手套拂掉石块上的积雪让她坐。“听浩天说致远都结婚了,多快啊!”

“孤陋寡闻,他们都快有孩子了。”

 “这么说,我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知道吗,我已经谈了两个,前一个长得水灵灵的像貂蝉一样漂亮,我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吹了。现在这个模样不如你俊,但是对我百依百顺,千方百计讨我欢喜。通车了我就下山去给未来的丈母娘拜年,趁机向她求婚。对了,浩天和小虎谈对象没有?”

田笑雨正不知如何回答,一个队员跑过来报告说路通了。田笑雨跟着胡坤跑过去,看见推土机把最后一堆土推到悬崖下。对面公路上的抢修人员跳过来和这边的人拥抱庆祝。聂拉木县委领导从一辆吉普车旁走过来和大家一一握手。田笑雨迫不及待向他们了解前方的灾情。领导说:“灾情发生后,县委立刻组建了党员团员为骨干的突击队开展自救,灾情得到有效控制。目前,除少量房屋倒塌外,没有人员伤亡,只有两户牧民的十几头牲口走失……”田笑雨匆匆记录,并要求到樟木镇看看情况。

汽车紧贴山壁在“之”字形公路急转直下,随着海拔急速下降,树木越来越多。背阴处的林木身披积雪,银装素裹,雾凇雪挂如童话世界。迎光一面的山坡则阳光普照,树叶碧绿,满目青翠如春日暖阳。公路边,被大雪压断的枝条悬挂半空摇摇晃晃,时不时“咔嚓”一声落下白茫茫的一片。林间,悄悄融化的冰雪滋润着形状各异的奇花异草,滴答滴答水声不断。一转弯,只见瀑布倒挂,冰凌低垂,白雪皑皑的雪峰和层峦叠翠的青山相映成趣,山谷里漂浮着厚厚的浓雾,呈现出烟波浩渺的云海仙境。很难想象,几小时之前还在喜马拉雅山脉的雪山路上与风雪为伴,转眼间就来到了温暖如春的青翠峡谷。忽然,山崖上出现一处紧凑的建筑群,像挂着的一块花地毯。县委秘书说这就是边境小镇樟木。

气温明显升高,好像一下走过了四季。田笑雨脱下大衣打开车窗观察街面的情况。街道上刚清理过的积雪堆积一旁,汉族、藏族、印度人、尼泊尔人在街上穿梭自如。街面大大小小的商铺经营着印度、尼泊尔花花绿绿的手工艺品。秘书说:“现在居民的生活和边境交易已基本恢复正常,就是口岸货物积压太多。”

边检站的负责人见到他们说:“因道路受阻货物运不出去,从尼泊尔开过来的货车还在源源不断奔向这里,加剧了货物的积压。狭小的检查站已经车满为患。”当田笑雨告诉他道路已经打通时,他立刻中断采访去指挥车辆放行了。

满载货物的车队快速穿过苍翠笼罩、群山环绕的友谊桥,尼泊尔司机朝他们招手致谢。田笑雨站在桥头好好呼吸了一阵湿润的空气,回到镇政府快速起草新闻稿,随即拨通报社电话。“我是记者田笑雨,我已到达樟木,现在报告……”

“你还好吧?”电话那头传来张浩天轻轻的问候。

田笑雨极力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我很好!今天下午道路已经全线打通,积压的货物正在起运,受灾人员也得到妥善安置。我这就把消息发给你。”

“笑雨,等等,我想对你解释,不,应该是道歉。我知道不应该小肚鸡肠,但是一听见周逸飞给你打电话,还是忍不住……”

我想的是蒋小娟,他说的却是周逸飞。田笑雨轻叹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感觉此刻阻挡他们的不止是喜马拉雅山脉的千山万水,还有那些看不清的迷雾峻岭。她想哭,但还是忍住了。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最终,田笑雨打破了沉寂。“我现在给你发稿件!”

“不,笑雨,你先听我说!”张浩天在喊。

“什么也不要说了!”田笑雨放下电话按下了传真启动健。看着稿纸一点点被卷进滚筒,田笑雨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卷进去碾碎了。

完成报道任务后田笑雨原路返回。看着一辆辆满载货物的卡车从身边飞奔而过,那些滞留了几天的游客商人也都踏上了归途,她笑了。可车只行驶了十多公里就慢慢排成了长队。又出了什么事,田笑雨赶紧下车察看。走近才发现,两根碗口粗的大树倒伏下来再次阻断了道路。这时,几块碎石从山上滚落下来,眼看就要砸到身边一位男孩。田笑雨把男孩一推,自己却“哎呀”一声倒在地上,随着不断滚动的碎石滑进了深沟。

胡坤很快带人赶到了这里,听说情况后顾不得多想,拿起绳子和同事次多下到了沟里。他们一边搜一边喊,可半小时过去了也不见田笑雨的踪影。太阳渐渐隐去,树林越来越暗。胡坤抖了抖放到头的绳子,头上冒出一层冷汗。这时,另一条绳子上的次多大声喊:“队长,在这里!”胡坤立刻拉着枝条横移过去,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田笑雨。她头朝下躺在一处浓密的荆棘中,额头和脸庞被荆棘滑破正往外渗血。田笑雨在胡坤的晃动中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树木倒挂,天空昏暗,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她问这是哪。胡坤把她扶起来靠在树上,拍打着她头上的残雪,“要不是这棵大树,你已经到尼泊尔王国去了!”田笑雨微笑着说一定是父亲想我了。胡坤说:“你是摔晕了吧?”

田笑雨伤了腰,腿也动弹不得。胡坤只好把她绑在身上同次多一起把她拉上了公路。被救的藏族男孩破涕而笑,拉住田笑雨的手说:“阿佳(姐姐),我不走了,我要陪你去医院。”田笑雨这才看清他的样子,皮肤黝黑,单薄瘦弱,但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让人过目不忘。为了尽快疏通道路,胡坤连推带拉把不肯离去的男孩送上车,转身拦下一辆小车把田笑雨送到镇医院。

道路再一次恢复通行,胡坤搭车到医院看望田笑雨。田笑雨问他道路是否抢通。胡坤笑道:“放心吧,粮食都藏好了,乡亲们也都转移了,小鬼子也被打跑了!”田笑雨请他代自己给报社反馈刚才道路抢通情况,嘱咐他不要说自己受伤的事。胡坤拨通电话听出是张浩天的声音立刻轻松下来,清清嗓子说:“中尼公路由于倒伏的树木再次中断。不过,经过我们全力奋战,现在又畅通无阻了!”

张浩天问:“笑雨怎么不来,她出什么事了?”

在张浩天一再追问下胡坤还是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张浩天一遍遍询问田笑雨受伤经过和伤情,牵肠挂肚的口气让胡坤好笑。胡坤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爱上她了?”张浩天一愣,因急于掩饰变得语无伦次。胡坤又笑了起来:“你这小子,眼力不错!”

5

    由于伤病未愈,田笑雨春节没能赶回拉萨,而是在樟木医院和胡坤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除夕那天,胡坤不知从哪搞来一串鞭炮在楼道里“噼里啪啦”放了,被护士骂得很惨,可他不以为然,转身出去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还像变魔术似的从口袋摸出几个红枣和一把瓜子,令田笑雨十分感动。出院后,胡坤把田笑雨一直护送到日喀则,然后送上一辆去拉萨的车。

   “女英雄回来了!”邓安和李红看见田笑雨走进办公室,同时站起来,可两人说完都觉尴尬,互相瞪眼看看又同时坐下。李小虎迎上来说:“笑雨,这么长时间不回来,还以为你出逃了呢!”田笑雨说:“在走廊就听你嘎、咔、噶、阿念藏文字母的声音,是不是要调藏文编辑部了?”李小虎说:“别看浩天学藏语起步早,我一样超过他!”听他说起张浩天,田笑雨心里一阵难过。她走到窗户前,细细端详一路上都在魂牵梦绕的格桑花。李小虎把茶水倒进花盆,“都怪张浩天,成天守在电话机旁等你的消息,花也不浇,都快干死了。”正说着,张浩天走了进来。田笑雨回头时发现张浩天的目光早已等在那里。当田笑雨把目光移开,张浩天无处安放的眼光黯然失色。

洛桑说:“笑雨回来也不说一声,我们还准备敲锣打鼓去迎接呢!你发来的消息及时全面,给赈灾工作提供了可靠依据,政府还点名表扬了我们报社!”林江涛说:“说真的,那么艰苦的一次报道任务,不要说你一个女同志,就是我们男人也不一定完成得这么好。不仅如此,还舍身救助藏族群众,了不起!”

听见说话声,刘信义走了进来。他把田笑雨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你要是不完好无损地回来,我可要成千古罪人了!”田笑雨说没把自己保护好,耽误了工作。刘信义摆摆手说:“要宣传,就在我们报纸上大力宣传。过去我们都是宣传别人,今天也得好好夸夸自己。”林江涛说下班都去他家吃手擀面为田笑雨接风。刘信义说:“不要打笑雨的旗号,你副主任的文件已经批下来了,早就该请我们吃顿饭了。”大家都说要吃罗静做的手擀面。

没想到平时总要人照顾的田笑雨,不仅千里走单骑出色完成了报道任务,还在危机关头救助藏族儿童,张浩天对她刮目相看,不过他更加挂念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张浩天正想拉住田笑雨说说话,周逸飞不早不晚出现在了楼下。张浩天尽管一再告诉自己要克制,但心中的不快还是急剧堆积。周逸飞对张浩天笑笑:“我和笑雨好久不见了,有几句话需要单独说。”张浩天无名火乱串,松开捏紧的拳头,“小虎,我们走!”

田笑雨皱着眉头问周逸飞什么事。周逸飞见张浩天走远了才说:“笑雨,你真的就不能正眼看我一下?得知你去了聂拉本,我多担心……”

“不要说了,你的话让我不舒服。”

“你不舒服,你就没想过我舒服不舒服?你知道我心里……”

“好了,好了。如果你就想说这些,那就请回吧!”

“笑雨,你真的太不理解我了!”周逸飞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你真的喜欢张浩天?”见田笑雨眉毛一颤,他明白了。“那个张浩天有什么好,不就是一个小记者吗?”见田笑雨瞪着自己,忙改口,“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孤傲清高、不可一世的张浩天!”周逸飞见田笑雨冷冷看了自己一眼转身走了,他呆呆地站在风里。原以为十拿九稳,志在必得的田笑雨竟然对自己没有一丝好感,他越想越气。

很多时候,弹琴唱歌不是因为幸福难当而是由于悲伤过度。张浩天回到宿舍抓起了吉他,可只弹了一个音符琴弦就断了。他放下吉他就去找田笑雨,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回来后他倒头就睡,可一晚上都没睡着,胡思乱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终于敲开了田笑雨的门。他说:“我知道你在等我的解释,可我来了,为什么又不听?”田笑雨说:“解释什么,我又没怪你!”

“就因为我不喜欢周逸飞来找你,就生这么大的气?我承认我有些小心眼,看见周逸飞心里就烦。但是,你也不应该不听我解释,对我冷若冰霜啊!”

“什么?你说我和周逸飞?”

“不是吗?每次我们都因他闹别扭!”

“我关心的是蒋小娟,你却在说周逸飞!”

“蒋小娟?你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算了吧。不要难为自己了。”

“别走,听我说完!”张浩天两只大手死死钳住她,田笑雨像被钉在了墙上。“听着,蒋小娟是我的大学同学。她是给我写过信,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她。我和她什么也没有发生,信中的意思都是她自己的想法。我已经给她回信了,说我们不可能,我根本不爱她,也从来没有爱过她。你听清楚了吗?”

“可是,她说千山万水也阻挡不了她对你的爱。”

“那是她自己的想法,不代表我。”

“可她说要等你。”

“那就让她等好了!”

“你,真的爱我?”

“我爱你,从心底里爱你!”

田笑雨久久凝视张浩天的眼睛,终于在他深情的双眸里找到了答案。她扑在他怀里喜极而泣。张浩天擦干她眼角的泪,“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要胡思乱想了,把人的心都揉碎了。”田笑雨说:“我看见了石头,看见了父亲。”说完把日记本递给他。张浩天一口气看完,“你父亲真了不起,人生越是走到终点越是闪烁着理想的光芒,那一刻就是生命的永恒!”田笑雨说:“可是,父亲带给母亲的是短暂的幸福,留给我的是一生的缺憾。”

“父亲给你取名笑雨,就不要辜负他的希望。”

“我多么渴望有个完整的家,有一个疼爱我的父亲。这一切都因父亲的离去变成了梦想,成为我一生的缺憾。”

“今后,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我……原本我是想知道父亲的秘密后离开这里的。”

“现在呢?”

“现在我愿意同你在一起!”

6

临近春节,陈西平去那曲看望宋建华。到单位一问才知道他没来上班。陈西平又去宿舍敲门,发现门是反锁的。正纳闷,听见里面一声咳嗽声。他贴在门上听出是宋建华模糊不清的声音,便一脚把门踹开。一堆高高的牛粪后面有一张床,呻吟声是从那里传来的。宋建华躺在昏暗的床角,脸色阴黑,眼睛半闭。陈西平疾步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很烫。宋建华从枕边摸出眼镜挣扎着坐起来,用嘶哑的声音说:“前天去草场淋了雨……”陈西平一听就急了,“病了也没人问一声。我去找你们领导说理去!”宋建华一把抓住他,“找什么领导,就是感冒,休息几天就好了。”陈西平扶他躺下,转身去买药。

破破烂烂的医院大门紧锁,敲了半天都没人,陈西平只好往回走。街道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惟有一家面馆的门被风打得“啪啪”乱响。陈西平走进去问老板要一块姜。老板捏着姜说要留着卖钱。陈西平一听口音是老乡,立刻告诉他原委。老板说可以熬一碗姜汤,可是没有红糖。陈西平说什么糖都行。老板说什么糖都没有。陈西平突然想起口袋里还有两颗路上没吃的水果糖,立刻掏出来剥开扔进去。他端着姜汤往回走,脚步一快汤汁就溢出来。胆战心惊穿过既是公路又是街道的路面,脚一滑差点把碗都扔了。他把半碗还有些许热气的姜汤端给宋建华,拿出带来准备除夕之夜共饮的白酒为他搓揉脚心。宋建华靠在床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嘴唇颤动,泪光闪闪,

“盖着被子睡一会保证好,我娘教的。”陈西平给宋建华盖好被子,坐下来又为吃什么发愁。屋中央的牛粪高耸云端,把昏暗的灯光挡住了一半。摇摇欲坠的木桌上堆放着十几本农业书籍,写着“赠宋建华同志那曲工作纪念”的一对暖水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一个破凳子旁有几个纸箱,里面装着几件脏衣服和烂土豆。墙角几个木箱到是干净整齐,里面全是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和种子。陈西平说:“过的啥日子,猪圈不是猪圈,牛棚不是牛棚,我家狗窝也比这强!”

“饿,用牛粪烤个馒头给我!”宋建华摸摸肚子。

陈西平夹起牛粪闻了闻,怎么想都不是滋味,随即扔在地上。宋建华坐起来教他点燃牛粪,说抽屉里有个馒头。陈西平看到半块馒头躺在一个铁盘里,旁边还有一袋开封长毛的榨菜。他拿起馒头捏了捏,硬梆梆的像是水泥做的。关上抽屉突然想起在路上没吃完的烧饼,就翻出来放在烧红的铁皮上。

生了火,房间顿时暖和了许多,加上一碗姜汤下肚,宋建华有了精神。他靠在床头,捏着由于严重缺氧和缺乏维生素凹陷的指甲,“有了炉灶的温暖就有了家的感觉。”升腾的烟灰弥漫开来,他咳了几声。“牛粪烤土豆也好吃。不过,上次烤了一个舍不得扔的绿土豆,差点要了我的命!”

陈西平把饼子翻了个面,盯住炉火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孤独吗?”宋建华看着被牛粪熏得黑黢黢的墙壁,“星星在夜空扎堆,永远不会感到寂寞,但要想当太阳就只能忍受孤独!”陈西平扭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话高深莫测,不好理解。宋建华又说:“一棵孤零零的草很容易被大风吹倒,但是融入草原就是宽阔无边、就是浩瀚无垠、就是希望和力量!”陈西平这回听懂了,但心里有些发酸。他闻了闻烤好的饼子,“全是牛粪味,怎么吃?”

宋建华说:“牛粪就是草变的,有啥脏的,你尝尝烧饼。”陈西平屏住呼吸咬了一口,还是想吐。他说:“回去吧,这地方真的不能呆。这次生病多亏遇到我,下回就是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宋建华说他为什么就不能说点吉利的。陈西平连连呸自己好几口:“我就是个乌鸦嘴,算我没说。可是,还是回去吧。爹妈要是看见你这个样子,心都碎了。你不好意思给领导说,我去说!”

“我看好一种羊,正准备动员牧民试养,你看木箱那些草种,是我整整一个秋天从草原上收集来的。准备明年试种一些,看看长势,挑出那些最适合草原生长的,再扩大种植。我走了,这些谁来做?”

“拉倒吧,在草原上种草?要种多少才够牛羊吃。你不是说要在草原植树造林,养鸡放鸭吗,我问你种的树,养的鸡呢?”

“树,三十棵漂亮的白杨树苗,那是我用一个月工资买来的,芽都没有发一个就全死了。还有托人捎来的一筐小鸡崽,没过唐古拉就一个个再见了!”

“哼!没人笑话你吗?”

宋建华从枕边摸出一个小本子晃晃,想说什么突然咳起来,嘴里的饼渣四处乱飞。他喘着粗气说:“听说有人在拉萨用温棚试种草莓,还真成功了。我想这里也一定能行。你看这里有的是阳光、有的是土地、有的是水源……”

“拉倒吧,你就不遗余力反复试验吧!”陈西平回头看见宋建华正失望地看着自己,立刻后悔刚才说了太多的“拉倒”。他起身拿走宋建华身上的衣服盖上被子,重新回到炉火旁把没吃完的饼子放在盘子里,又坐上一壶水。“我妈说,太苦了就回去!”发现没人接腔,知道他睡着了。他走过去拉好被子拿起小本子,发现上面密密麻麻记的全是羊、牛、草和土壤的数据。正要合上,突然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工资流水账,一个月120元的工资,除了给他家和自己家各寄30元外,其他都用于草场培育、牛羊种群的研究和试验上。有多余的也都捐给了当地的牧民,为他们买药、衣服和孩子的学习用具。原来是他每月给自己家寄的钱。陈西平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宋建华,感激中夹杂着心酸。

坐了一会,他把屁股下坐起来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的凳子拿到门外加固,顺带把刚才踢坏的门也修好了。他轻手轻脚拿起宋建华的脏衣服和自己送给他的那双棉手套,提着水壶走出去洗。看到压水井才想起刚才把所剩不多的水都倒进洗衣盆里了。拿什么做引水呢?他抓起铁柄想试试运气,可水没压出来倒是自己的手和铁柄冻在了一起。他不敢生拉硬扯,知道一扯就是一层皮。想喊,可喊谁呢?叫,更不成体统。正当他左右为难,一个男人笑了起来。他把带来的引水倒在陈西平手上,“你是才分来的大学生吧?”

“我是宋建华的同学,来看他的。”

“喔,是宋建华的同学,你好好劝劝他吧!他要在草原上种树、种菜、养鸡,还要发展鸡禽养殖、大棚蔬菜种植、草原蘑菇栽培……”

“他是有许多奇思妙想……”

“不是奇思妙想,是奇谈怪论、胡思乱想!他要是能种出西瓜、草莓,我们这些农学家还用得着天天嚼干菜、吃粉条……”他留下一长串笑声走了。陈西平也忍不住“哼”了一声:“种什么西瓜草莓,我看开一个冰棍厂最合适。天然的冷冻车间,不要电,不要设备,就是打水费点力气。”

洗完衣服,陈西平又去面馆给宋建华下了一碗酸辣面。之后几天,他为宋建华端水送药、洗衣做饭,陪他度过了一个冷清而温暖的春节。回到拉萨陈西平就去找王雪梅。不知何时起,这一男一女成了他心中最惦记的两个人。

放寒假了,王雪梅并没有回老家,而是继续为学生补习功课。刘子航本来是要回去过春节的,不知为什么也没走。王雪梅走进食堂,刘子航已经为她打好了饭菜。王雪梅说:“谢谢你,每天都为我打饭。”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我也要吃的嘛!”

“现在同学们都回家过年了,以后我自己来。”

“跟我还客气!”刘子航把筷子递给她。

“我们班的同学进步很快,多亏你帮他们补习功课。”

“不要天天把学生挂在嘴边,还是说说我俩的事吧!”

“我俩的事?”

“是啊。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我对你可是仰慕已久啊!但是,仅仅仰慕还不够,感情需要继续发展。”

“我的学生刚上高一,我不敢掉以轻心。”

“不要开口闭口就是学生,成家立业和教书育人不矛盾。”

“我真的没有精力考虑过多的。”

“你是在找借口吧?是不是对我还不满意呀?”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很好,很热心,我们班同学的语文水平提高那么快,多亏了你。同学们都说你……”

“我不在乎同学说我什么,我关心你怎么看我。”

王雪梅没有再说什么,俩人沉默着吃完饭。走出食堂刘子航拿出一卷红纸,“过年了,也没什么送你的,我自己写的一副春联,添点喜庆。王老师,我今天就算是正式向你提出这事了,希望你认真考虑。”

上联写着“蓝海启航鸳鸯比翼”下联是“红梅迎春桃李同心”。他把俩人的名字都隐藏在字里行间,真是煞费苦心。王雪梅想把它扔进垃圾箱,又担心他回头看见,便卷在手中。雪虽然停了,但空气很冷。几片枯叶随风飘来落在脚边,停留片刻又被更大的风带走了。没有褪尽颜色的枯菊被残雪包裹失去了灵气,一息尚存。一只独自觅食的小鸟停在光秃秃的枝头哀鸣两声,形单影只地飞走了。去年春节多热闹啊,大家把张浩天的小屋挤得满满当当的,可今年却这么冷清。昨天给张浩天打过一个电话,可他却是简短地回答:“很忙,在加班!”

王雪梅回到宿舍。打开张浩天的手绢,温暖瞬间弥漫开来。她想起青藏线上斜月清照,情窦初开的夜晚;想起坐在他自行车上在布达拉宫脚下飞奔,看雪花飘飞的情形;想起拉萨河岸和他乘坐牛皮船,艳阳高照的那一天……这些美妙而幸福的瞬间,无论何时想起都是心底最温柔的感动。她确信自己最初对他的好感已悄无声息长成参天大树,占据了自己整个心扉。她轻轻抚摸手绢上纵横交错的纹路,认定“一方素帕寄相思,横也丝来竖也丝”的诗句就是写给自己的。这张手绢并不是张浩天送给她的,更没有赋予它什么特殊的寓意,甚至他本人都可能把手绢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这丝毫不影响王雪梅对他的思念和爱慕。尽管这种单相思令她异常痛苦,但她却心甘情愿为此痛苦,无怨无悔在痛苦中感受着这份甜蜜,在忧伤中体味着这一丝真情。突然王雪梅心血来潮,取出针线绣起梅花来。她要把对张浩天深深的爱一针一线缝进手绢里,融进生命中。她幸福地穿针引线,像春蚕吐丝。没一会,手绢就改头换面有了崭新的寓意。三两枝苍劲的梅枝在风雪中傲然舒展,如血的梅花在漫天雪花里娇艳绽放。王雪梅仿佛已经闻到四溢飘香,看见了满园春色。正当她浮想联翩时,陈西平推门进来。

“在家呀?”陈西平满脸通红走进来。他放下包袱看见针线,一脸惊喜,“你还会做针线活?”王雪梅赶紧收拾起来招呼他坐。陈西平坐个边还发抖,接过水杯低着头。王雪梅笑道:“今天怎么羞羞答答的,像个姑娘!”陈西平扭了扭,看见桌上的红纸,随即打开。“红梅迎春桃李同心。写得好!”正要打开上联,王雪梅卷起来扔在一边。

陈西平握住水杯没话找话。“去年过节多热闹,个个喝得东倒西歪的。今年可好,连个喝酒的人都没有。”见王雪梅没接话,他把水杯抱得更紧了。“你说致远他们也太快了,都结婚生娃了!”见王雪梅淡淡一笑,他好像找到了话题,“我妈生我时就是春天,本来给我起名叫‘春生’,可那天我妈从山上背一捆干草回家,刚走到院坝西头一块平地,肚子就痛起来,我妈一用劲就把我给生了。所以,给我取名叫西平。”见王雪梅“扑哧”笑,陈西平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你是梅花开的时候生的吧?那一定是腊月的生日。”王雪梅“喔”了一声。陈西平一笑,玻璃杯“砰”一声炸开了。他赶紧站起来,说不是他捏碎的。这回,王雪梅笑得更厉害了。她把碎玻璃清理干净,问他吃饭没有。陈西平说:“我从工地带来了面和饺子馅,我们包饺子吧!”

“我不会擀面,只会包。”

“你啥也不用干,我全包了!”

“我这也没有擀面杖啊,怎么包?”

陈西平四下看看,说有办法了。他跑出门去,不一会提着一瓶泸州老窖回来。他把白酒倒在碗里,拿着空酒瓶说:“这个又光又圆,比擀面杖还好使。”不一会,俩人就在桌上包了一大摊猪肉白菜馅饺子。陈西平手把手教她怎么包饺子好看,如何下饺子不烂。他把一碗酒端给王雪梅,“我妈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王雪梅咬了一口饺子,“饺子很好吃,形状也好看。”

“喜欢吃,以后我还给你包!”陈西平端起酒碗和她一碰,立刻感到撞出了幸福的火花。他的手不停发抖,饺子落在碗边。他夹起来塞进嘴里,“一穗麦子只有72颗麦粒,连一个饺子也包不了,可不能浪费。”喝了酒,话就多了,他讲起了自己的父母家庭,滔滔不绝说着童年趣事,还把去看宋建华的经过说给她听。“建华说了那么多草原梦想,我却一个劲说拉倒吧,一定伤了他的心!”陈西平突然停下来,看着饺子发呆。

“建华是个有志向的人,他不怕吃苦,一定会干出点名堂!”王雪梅给陈西平端来一碗面汤,坐在一旁继续听他讲宋建华的故事。陈西平发现喝了点酒的王雪梅很好看,脸色纷纷的,嘴唇红扑扑的,像老家快熟的山桃,忍不住把半碗酒全倒进了肚里。王雪梅看他吃完了就让他把衣服脱了。“什么,脱……”陈西平含着饺子说。王雪梅笑道:“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把扣子缝上。”

陈西平端着汤碗看着她,觉得她缝衣服的动作很像自己的母亲,屋里的灯火也同家里一样柔和而温暖。他一口气把王雪梅剩下的半碗酒全喝光了。临走,把没吃完的饺子端到外面冷冻,嘱咐她别忘了端进来半夜让狗叼走了。

送走了陈西平,王雪梅回身又捧起了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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