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和阿尔比费拉鸡
信仰真正的生存意义便是:信仰=再生
---海德格尔
《匠人》无疑是本好书。
但匠人的好,私以为,不仅在于桑内特写的好,更在于他选择的立场和角度之恰好。在他的观点之下,我们与其讨论桑内特笔下不同历史时期的匠人,不如直接来讨论一下他字里行间里无处不在的匠人精神, 也就是《匠人》这本书的核心观点:
制造就是思考。( Making is Thinking. )
而自身制造者的人类与生俱来的匠人精神在桑内特看来,其实质就是“一种持久的,基本的人性冲动,那是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欲望和本能。”
如果没有了解过桑内特作为一个物质文化研究者背景的,去看《匠人》这本书,可能会被它的开始吸引,但很难产生十足的热情去把他整本书仔细读下来,那倒不是因为他的晦涩或者浅薄,而是因为他的浩瀚和博大。但是,如果你了解他老师汉娜阿伦特的观点,如果你看过他老师的老师-海德格尔的书,再领略过他老师的老师所欣赏之人的思想,那么你看懂《匠人》不会是件难事,甚至你可能会愿意去反复品味他在书中所讲述那些为了佐证也好,凡尔赛也好,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来自于不同时代,不同场景下被桑内特称之为匠人的故事。然后,你会不由得去赞叹他所选择的那些故事如此有趣而又如此的有深意。而,那些在他文字血脉里传承的思想基因和他在书中所想表达的匠人精神,竟然如此执着地游荡在那个最初的存在主义灵魂之中,即存在者之存在。
关于“制造就是思考”,在思想上,是他对自己的老师汉娜阿伦特关于劳动之兽,创造之人这个二分法观点下的一次反驳。实际上这也是西方文明中关于“物质与意识”这个经久不衰的哲学争论的一次现代版演绎。在写法上,则是借鉴了海德格尔以口和舌的关系来论述语言的手法,在匠人中,他以手和脑的关系来展开叙述匠艺的能力技巧。对于真理的辩驳,我们如果要去证伪,往往很容易,一般举几个反例就行。但要证实,却往往很难。桑内特为了证实他关于制造即思考的观点,几乎以历史的穷举法,用他广博的学识,解释了西方文明中原本根深蒂固无法承认和鼓励人们内心有从事匠艺活动的渴望的历史成因。他不仅从古希腊的匠神赫菲斯托斯,到文艺复兴时期造出金盐罐的工匠本努托.切利尼,再到现代的Linux操作系统的创始人林纳斯,还从阿尔比费拉鸡的菜谱,到维根斯坦盖的房屋,再到现代CAD下的建筑设计,更从匠人,匠艺和匠艺活动等方面,以各种角度的论述来证明和落实他的观点,匠艺的发展是从身体力行的实践和想象力结合起来的历史,匠艺实际上是制造和思考分不开的一个过程。最后,他提出了一个设想匠人是每个人天生具有的能力,人人可以是匠人。
这其中一系列的想法和观点,对于我们无疑有着积极的和现实的指导意义。而在关于匠人的动机和才华中,他也清醒的指出了匠人追求质量的欲望可能会导致动机性的危险,过度想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可能会伤害到工作本身。所以匠人把事情做好的动机很好,但做好并不意味着是一定要追求极致,一定要追求完美,而要平衡好动机和目标之间的利益。其次,匠人把事情做好,做好并不只是把每个细节做到位,更要考虑整体环境的和谐适应。而这些观点他也没有生硬的摆在读者面前,而是以一个个有趣的故事,如哲学家维根斯坦盖房子等历史轶事在不经意间传达了他的想法。
关于制造和思考的结合方面,他用了一道美食阿尔比费拉鸡的三种菜谱来讲述匠人把事情做好,应当在事情的思考过程中注入情感的力量,尤其是积极道德情感的力量。对于他用这样的故事,我也不得不怀疑桑内特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厨师。作为一个美食爱好者,我是无法忘怀他关于情感力量和制造过程融合的观点的,也念念不忘于他讲述难道源自于拿破仑为了奖励他的将军打了胜仗后让厨师做出精美菜肴-阿尔比费拉鸡。看了一遍,不用背,我知道了它的基本做法:那就是土鸡去骨,然后在里面塞满大米,松露鹅肝外面涂以甜椒酱,牛肉汁和奶油。后来,有不少知名的厨师也写了菜谱,桑内特也研究了不少,他在书中甚至写了三个关于这道菜的菜谱。让他印象最深刻,也让我印象最深刻是一个不会说英语的波斯大妈交给他的菜谱,我忍不住原样记录:
“死去的孩子(处理好的鸡),做好让他重生的准备(去骨),用土把他填满(填充馅料)。当心点!不能吃太饱(不要塞太多馅料),给他穿上金色的外套(涂抹烧烤汁),为他沐浴(炖汤),给他温暖(烘烤温度适当),但要小心,孩子晒太多阳光会死的(不要太高温),给他戴上珠宝(烤好后涂上牛肉汁甜椒酱),这是菜谱。”(括号里是注释)
可见,桑内特对于《匠人》一书是认真而用心的。他对匠人的阐述是全面的,他对于匠人精神的领悟是透彻的,对于如何在匠艺活动中践行匠人精神是有权威指导意义的。他认为匠艺活动涵盖的不仅是熟练的手工劳动,对医生,艺术家和程序员同样适用。无疑,桑内特在这点上是实用主义的,所以他所论述的匠人,匠艺和匠艺活动的方方面面对我们开源人的也是具有一定实践意义的。桑内特在书中把Linux系统的开发形象的描述为一门公共的匠艺。按照他的观点,这个在当今世界里在开源共同体下不断迭代进化而获得巨大成功的操作系统,是人类自身,不仅作为匠人个体,更是作为匠人共同体,一个具有非人格特征的人,内心一直存在着的古希腊匠人之神赫菲斯托斯精神的具体体现,即追求质量之上的劳动给人类带去和平与文明。
虽然他一带而过了匠人专注于工作本身,并从工作中得到满足感作为一种回报,来解释了匠人把事情做好的冲动。他也认为这是一个过去理想化的原因,他也粗略提及了在道德命令和竞争的情况下可能让匠人产生把事情做好的动力,但没有去进一步展开讲述人到底为何会产生那种渴望,这种本能的冲动究竟来自何方?依我的理解,这倒未必他故意回避。因为,作为海德格尔存在主义门派下学习过的弟子,他的内心也许早已经很海德格尔了。对于不了解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读者当然不免会心生疑惑。是啊,这种冲动到底自何方?那其实就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更为晦涩的哲学话题-关于存在主义的讨论。
优秀的老师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伟大的老师则提出问题。
谈到存在主义,我们往往会想起萨特。但实际上海德格尔是一个被忽略却更加重要的存在主义代表。桑内特匠人的驱动力本身,如果让我们从哲学上溯本求源,这其实是”存在者之存在”的一种绽开,而存在者之存在就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自尼采发表了“上帝已死”的言论以后,它关注的不是存在背后那些感性的力量,而是存在者本身,即存在者之“强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恒轮回”。
所以一方面,生命对于生命的追求是希冀让生命脱离生命而超越于生命的原本;但另一方面,生命对于这种希冀的追求采用的手段却是用生命不断地强化生命本身。如果转换成递归表达,就是生命的N=N+1。
从这点上来说,桑内特老师虽然给了一个足以让我们满意的关于匠人的答案,但他却也同时给我们留下了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生命的那个N又最终指向何处呢?
---------------------------------附记:Poularde Albufera是一道由去骨,填充和水煮鸡肉制成的菜肴,以Albufera公爵的名字命名。这个皇家头衔由拿破仑于1812年创建,并授予路易·加布里埃尔·苏切特元帅(1770-1826)。阿尔比费拉是西班牙一个湖泊的名字。新公爵被赐予了几块土地,以及那个特定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