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投稿(暂停使用,暂停投稿)连载小说语言·翻译

司马辽太郎《殉死》原创翻译八

2017-09-22  本文已影响0人  万松岭上一间屋

作者:司马辽太郎

原书出版:文艺春秋昭和五十六年八月十日第二十六刷《殉死》

翻译:万松岭上一间屋

本译文仅供个人研习、欣赏语言之用,谢绝任何转载及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本译文所涉法律后果均由本人承担。本人同意简书平台在接获有关著作权人的通知后,删除文章。

译者按:本人翻译此书系因该书在中国范围内无正式出版,译者为司马辽太郎作品爱好者,颇觉遗憾,故自行翻译以供书籍爱好者及日语学习者共同探讨,如有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第二部  切腹

      “死”之于乃木希典,开始向非自然死这一不可思议的方向倾斜,是颇有些时日了。与其说他最后完成了意中的“死”,莫如说正是这种倾斜单纯劲烈地支撑着他的继续“生”的姿态。

        如前所述,明治四十五年九月十三日午后八时,他在家中自戕。其妻静子亦同时死去。

        静子原名阿七,结婚后易名静子,户籍名为“志知”。乃木希典是长州人,与之相对,她则是萨摩藩士的女儿。

        尚是阿七时候的她,是一个与后来的“陆军大将伯爵乃木希典夫人”的形象很难相符的姑娘。

        她的本家是谓汤地氏。汤地家在维新前可是体面的上士,后因故被减禄,成了十人扶持(1)的藩内医师,可谓名副其实的赤贫之家。可是汤地家是具有萨摩武家阶级之家所习见的极其磊落的南国风貌的家庭,这一点,与以观念主义藩风著称的长州武家阶级的家庭相比,色彩多少有些相异。至少,与希典的父亲希次所建立的乃木家的家风是迥不同的。

        她是这汤地家的第七个孩子。挨她之上的姐姐名叫阿六,她是第七子,故名阿七。父亲定之因她是晚年所出之末子,对她的爱有时近乎于溺爱。阿七是个娇小又活泼的孩子,十分惹人喜欢,更集兄姊亲戚之万千宠爱于一身。

        汤地家和多数萨摩人的家庭同样,随着维新而家运好转。长兄汤地定基在维新之初便凭藩费赴美国留学,明治五年归国后成为新政府的官员。故此,一家举迁至东京;阿七央得父亲同意,入学甫建于麴町的麴町女子学校。她颇为好学,在萨摩时,亦于鹿儿岛刚建成之女子学校留有席位。她对接受教育的热情与其说来自父亲,毋宁说是由于自美国归来的长兄:

        ——无有女子之教育,则无有一国之文明。

        她的心底便作如是想。诸般学艺中,阿七最具画才,父亲亦欲尽展其才。父亲不仅将她送入女子学校,还让她往来于画师菊池某的私塾学画。在那里,她画的俱是草花。她的粉本模写不仅技法精巧,画作的模仿也惟妙惟肖,而且描线有力,所勾勒的线条,宛然出自于男性之手。

        总之,对鹿儿岛县士族汤地家而言,最应该感激的,莫过于明治这一时代。长子定基仰仗乡党出身的大官黑田清隆的关垂,出任开拓使出仕(2),继而经根室县县令后累迁,后又被勅选为元老院议官、贵族院议员。他一直活到昭和三年。次子以海军大尉之衔早逝,三子定临则升进至海军机关中将。

        汤地家在鹿儿岛的家宅位于城下新屋敷(3)的低地,据传那是一间没有水沟、也没有下水道,若逢降雨便常浸水的,建筑面积仅十五坪(4)左右的陋屋;明治五年十二月,一家迁居东京后买下的赤坂榎坂的宅邸乃是旧幕臣松平日向守的旧邸。占地面积达二千坪以上。那些鹿儿岛系官员早已取代旧幕臣,构成东京新的山手阶级(5)了。汤地家即是其中一例,从属长州阀的乃木家亦为其中之一例。

        阿七与乃木希典之间开始谈婚论嫁是在明治十一年的初夏。

        希典当时是陆军中佐,西南战争已于上一年终了,他被召回东京,补任步兵第一连队连队长。其龄不过三十,正当年轻。队务一结束,他便连夜在柳桥、筑地、两国的料亭内流连,在酒席间放歌喧噪,归宅时往往烂醉如泥,前后不辨。但军部反倒对他怀有好意,将之解释为:他是想借酒韬晦心底对西南战争时军旗丧失事件的罪的呵责罢;同僚和下属们当然亦作如是观。似乎总有什么在刺激人们对乃木希典的庇护意识。

        ——乃木的自责,近乎病态。也许,他会在东京自杀。

        他的僚友儿玉源太郎三番五次这么讲,不仅在陆军部内有此说辞,对乃木当时的副官伊濑地好成大尉他亦曾耳语:“切莫懈怠对乃木举动之注意。”副官伊濑地便是如此这般地努力着。自己的上司在熊本好几回决意自杀,每一回都被儿玉竭力制止,最后竟一时于山中失踪,企图绝食而死——此中的曲折伊濑地是早有耳闻的。伊濑地的那些知识,使他看待乃木希典中佐的目光变得戏剧化。倘论戏剧化,乃木希典其生涯本身总不乏戏剧化的要素,可是周围打量他的人们的眼睛却将他的风姿塑造得更为戏剧化,甚至超过了乃木自身之所应有。伊濑地正是那其中的一人。

    “老身倒是盘算着让他娶亲来着。”

        乃木的母亲寿子主动与他的副官伊濑地好成大尉商量此事,是在这一年的春季。母亲寿子的思量是,只要娶了亲,希典便会从那沉湎中抽身而起罢;关于此事,她已经劝过希典不少回了。然而一日,希典忽然吐露说:

    “倘是萨摩女子的话……”

        这一时期,他对军部内萨长两阀的人事抗争已经腻烦透顶,他以为,长州人的自己如果主动迎娶萨摩人的姑娘为妻,那将成为无言的警告。真是少年般的正义感啊。老母闻之大喜,恰逢希典的副官伊濑地大尉拜访乃木家,她便悄悄与之商量起此事来了。老母知道,伊濑地好成是鹿儿岛士族。她问:“汝之旧藩之士族中,是否有合适之人?汝可有头绪?”伊濑地思量片刻,回答:

    “也并非没有。”

        伊濑地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汤地家排第七的女儿来了。

        在东京,新阶级的世界是很狭小的。这位伊濑地后来迁升至陆军中将、男爵。在旧萨摩藩时代,伊濑地家与汤地家是邻居,且又是远亲,由于这般交情,在移居东京后两家仍频繁往来。

      “不知意下如何?”

        将那汤地家之事与老母言说后,老母顿时起了兴致。对方是开拓使书记官,门第相当。而且这位阿七不仅受过教育,更有令某子爵家曾恳望迎娶的美貌,看来,万事俱备矣。

        之后,伊濑地就向汤地家提亲去了。造化尤其弄人的是,阿七虽然只透过垣隙窥望,但已经识得陆军中佐乃木希典这个人物了。这决定了她的一生。她见着希典,是大约一个月之前的事。

        那一日,是五月十七日。在此三日之前,石川县士族岛田一郎等人在纪尾井坂要击参议大久保利通的马车,刺杀之。大久保之死,被赐以国葬。此国葬的仪仗兵指挥官正是乃木希典。国葬开始前,仪仗兵于榎坂列队,指挥官乃木中佐骑马站立的位置恰在汤地家门前;不久,随着葬仪开始,他为了向仪仗兵发号施令,端正了姿势,拔出了指挥刀。正在邸内菜园中的阿七的双眼透过树篱将他那马上的身姿看得十分地真切。

    “那位是乃木先生。”

        已经嫁作人妇的姐姐阿六对阿七悄声说。关于乃木希典这个军人,当时的东京市民通过西南战争的锦绘(6)已经十分了解,阿六口出此言亦是凭那锦绘上的知识。锦绘自然不以军旗被夺的乃木希典成画,而是以在植木坂激战之勇将绘制而成。对阿七而言,既有目睹了历史上的英雄一般的悸动,亦诧异这位英雄竟是如此的年轻。

        彼时的回忆,留在了阿七心里。

        那段回忆让阿七承诺了这门婚事,也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自婚事订立到结婚不过匆匆两月有余。婚礼于明治十一年八月二十一日在乃木家举行,据这日希典的日记记载,似有大雨。由日记可知,虽是婚礼之日,他却和平常一样出勤,执行队务,去教导团拜访,午后,他访问了山县卿,归路又去卫戍本部完成了联络事务。日记之数行,记录如斯,最后仅书四字:

        ——本日婚仪。

        他比婚礼的定刻迟到超过五个小时才归宅。即使从日记的记载事项推察,显也没有如何火急的要务,但回家之时竟是如此之迟,毕竟是由于此人内心的屈折罢。他的内心实是含羞万分的。婚礼的仪式一结束,便是贺宴。希典与来宴的同僚们交杯换盏,烂醉如泥,在杯盘散乱中倒下,最后竟醉卧不起。他并不是一个刚毅的男人。

        深夜醒来后,他起身唤来阿七,说道:“汝首先应知此家家风之严格。其次,与絮叨的母亲及乖僻的妹妹同住亦困难。汝若对前路有所挂虑,今夜,早早返回汤地家便是。”希典直到三十仍未结婚的理由之一或许便在于此。

        然而,阿七曰否。既然事已至此,她又怎可能选择除此而外的态度。接着,希典谈起了她的名讳。在鹿儿岛如何且不说,但在东京,人们早在江户时代便能从阿七这个名字联想到一个妇人的犯罪者了。既然那联想仍然有效,那这个名字作为军人之妻的名讳是不合适的。带便提一句,希典有静堂之雅号。

      “予汝静字。”

        他说。这对夫妇就是这样结合的。

        结婚后,希典每夜亦是烂醉而归。三年间,胜典和保典虽相继出生,但他却毫无节制。婆婆认为罪在静子,待她尤为刻薄。为此,静子心力憔悴,一段时期内,她在希典的谅解下领着两个儿子别居于本乡汤岛。静子二十八岁时希典被命为欧洲差遣(7),三十岁时希典归国。归国后,乃木希典豹变,成了另一个人。关于此事,前稿已述。希典不仅戒除茶屋酒,归宅后亦不着非军人的和服了。他像德意志军人那样就寝前不脱军衣军袴,就寝后也不脱军用的襦袢、袴下(8);继而,随其习性之益甚,甚至于就寝时他亦穿着军用的长裤即军袴了。他不仅将此视为自己一人的规律,为使成为陆军全将校的规律,他还上呈陆军省;然而他所思考的有关军人的样式美的意识过于狭隘,又过于强烈,甚至具有宗教性,故而在陆军部内亦未得理解,不幸被默杀了。从此以后,他将彼规律当作他自己孤独而且闭锁的世界中的通用之物,连副官也不再规劝了。他的相貌开始与行者之貌相似,或许正始之于他过上极端的自律生活前后。

        自律之于他,究竟作何解呢?

        结婚后又历二十年之时,乃木希典在不知第几度的休职之后被任命为香川县善通寺第十一师团师团长。时值明治三十一年秋。希典单身赴任。将夫人留在东京是为了两个儿子的教育。

        由于此善通寺师团为新设之故,所以还未有师团官舍。这一现状毋宁说反令希典高兴,他说:

        ——乘此机会,过战时之生活。

        他决定在离开善通寺村大约一里(9)路的香川县仲多度郡龙川村里,一座名叫金仓寺的寺院内和马夫一起过同样的宿营生活。“就当是战时。”虽如此谓之,但这一时期却不可能是战时。不过,通过假想那种紧张,反而更能使这位自律家的精神安宁。他的精神往往需要这种倾斜。在此金仓寺内,他以一间十叠的屋子作寝室,不用寝具,合昼间所着军服便横卧于草席之上。仅盖一将校用毛毯,即打算度过上任之初的这个冬季。事实上,他就是那样度过的。在他到任后的这最初的冬季,且又是除夕之夜,妻静子忽然造访了这座寺院。这是希典未曾料想到的。

        这日,自午后起便下起了雪,静子为了挡雪头戴紫色绉绸的高祖头巾,行至寺院的玄关,面对出门传话的寺僧,郑重地拜托:“我乃乃木之妻,因生火急之事,自东京前来,可否劳替将此旨通传乃木?”寺僧颇觉奇妙。

        希典正在玄关近旁十五叠大的一间房内看书。“请。”寺僧觉得,与其由己通传,将她引入屋内岂非更佳。但是静子却很知道乃木的脾性。

        根据丈夫希典的规律,此时是战时,此寺是野战司令部,既然他有如此假想,那妻子得以造访的场合和场所都是不存在的。因此,她必须得到丈夫的许可,这便是她拜托寺僧通传的原由。

        当时,从东京到四国的善通寺的交通很不自由,何况那日又是除夕,她顾不得这些专程赶来,想是发生了难以诉诸书信的事情罢。这件事是家事,而非公务。据推察,那是发生在刚刚入士官学校求学的长子胜典身上的事情。胜典似不愿成为军人,休息日归宅后就未返回学校。当然,他必须受军法处罚,静子同情胜典,她一心以为与其说服他,还不如让他退校。对此,笔者并不确定;总之在这除夕之日来到四国绝非易事,准是发生了不仰仗家长希典的指示便毫无办法的事。静子即为此而来。

        寺僧通传希典。希典似已凭借自玄关听得的声音,察觉到静子的来访,他立即摇了摇头:

        ——不见。

        寺僧愕然,再三叮问,希典的态度却是不变。寺僧最后返回玄关,向静子传达其旨。静子呆立当场,俄而她抬起双目,表情甚是激动,但立即那股神色便消失了。可她久久不愿离去。

        听闻这个情况,金仓寺的老院主来到希典的房间,半含怒气地说项起来,然而希典的态度却丝毫未变。老院主说:“事已至此,又已入夜,还正降着雪呢!且让夫人宿于本山的偏房罢。”即使对此,希典仍是摇头,说:“关于此事,请恕辞退。贵山于女人入山门一事,务当谨慎。”

        末了,静子折回多度津,在那里留宿。当夜,希典的高级副官芦原甫少佐听说了这起纷争,匆匆地赶到金仓寺,与希典折冲,直至深夜仍不断恳求,终于让希典答应明日在此寺面会静子。翌日傍晚,希典与静子会面了。在希典的自我规律中当然亦让静子与自己同居。希典忌避面会她的理由乃是:“未有求得吾之同意,却突然来此任地。较之见或不见,此事更为重大。”相比事态之紧急,希典对妻子所要求的始终是形式美。后来,在乃木希典名闻天下之后,实在过于戏剧化的这起事件也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记忆,金仓寺境内的松树旁还立有一块石碑。碑铭曰:“乃木将军妻返之松。”

        希典身上总是充满了戏剧性。日俄之役结束后,希典凯旋。九月三十日,凯旋游行在东京举行;那时,其他的将军皆乘马车前进,惟独希典拒用马车,在一辆辆华丽的马车行进离去后,他一人一骑远远地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后。白髯瘦身的身躯据鞍之上,背稍向前弓着,仿佛在保护虚弱的内脏的,手持缰绳远去的希典的身姿,犹将那即使在希典的诗中也堪称杰作之一的七言绝句就这样化作了一幕诗剧。诗曰:王師百万征强虜,野戦攻城屍作山,愧我何颜看父老,凱歌今日幾人還。……这首诗的作者又怎会满足于坐在双驾马车之内呢。单骑行进,身体暴露在群众中,如一被押赴刑场之人般被迫前进。希典正是那样做的。倘若群众中有投石来者,希典的美的意识必使他甘以额头受之。倘若警吏欲将斯人捕绑,希典许会催马上前,温和地制止他罢。希典渴望像这首诗的插画一样活下去。他本来就是自己精神的演者。


注释:

1.扶持:封建时代武士的粮饷,十人扶持是指以十人为单位按定额领取米禄,每人所领是极少的。

2.开拓使出仕:明治初期官名,相当于见习开拓使。

3.城下:指以大名居城周围建立起来的市街;新屋敷:鹿儿岛地名。

4.坪:日本计量面积单位,1坪合3.3057平方米。

5.山手阶级:指居住在东京山手地区的中产阶级。

6.锦绘:日本的彩色浮世绘。

7.欧洲差遣:职名,指派遣至欧洲办事之职。

8.襦袢和袴下:指衬衣衬裤。

9.里:此处一里指的是日本的距离单位,约等于3.9公里。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