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好的姑姑
标题上的这句话,是照片中的少年,用毛笔蘸着墨汁,一笔一画写下来的。刚学书法半年,仅限于描红的水平,没有玻璃纸下范本的指引,没有红色九宫格的扶持,全凭细细的右手腕,艰难地独立裁决,10个字写完,他那圆圆的塌鼻子上,冒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是我虚度人生四十载,收到的最高赞誉。吹干墨迹,手心向上,郑重的捧起这张薄薄的宣纸,如同捧着黄绸缎面御笔朱批的嘉奖令。
是的,在这个9岁男孩的眼里,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姑。
爷爷是家里的暴君,任何鸡毛蒜皮,都会触他之怒,吼叫之突然,音量之巨,如同平地一声雷,饶是我这个见过世面的中年人,都猝不及防一个激灵。
“没脑子的!又忘了放盐吧?这汤一点味儿都没有,让人怎么喝?”
“讨厌!又去摸狗!不许摸!”
“干啥呢!别动!你姑姑从苏州带回来的,看打碎了!”
当此时也,这个家庭里的其他三个重要成员:奶奶、爸爸、妈妈,低眉顺眼,噤若寒蝉,在无意识中,共同维持着这个家庭多年来的稳定秩序。只有姑姑,敢当场叫板,拍着桌子吼回去:
“又忘了自己高血压糖尿病了?少吃盐是为你好!”
“摸一下又怎么了?嫌脏,摸完洗洗手不就行了?”
“带回来不就是给大家看的吗?小泽过来,拿着,放沙发上定定心心看,不会打碎的。这是苏州双面绣,同样一只猫,看看两面颜色有啥不一样?”
我注意到,有那么几秒钟,小泽处于因出乎意料的紧张和恐惧,而引起的一种特殊的情绪状态:茫然,目光回避任何一个人的目光,在房屋角落里漂移,同时,因无法瞬间判断自己究竟哪一点错了,以及接下来怎么做才正确,所以只能将自己定格在前一个动作,木偶般僵硬。
我的话救了他,木偶重新活泛了,抬起圆圆的脸,微笑着看我,如同看着金马车上的阿波罗战神。
描述一下他的原生家庭吧:爷爷读过几天私塾,信奉男尊女卑,看不起文盲奶奶;奶奶用逆来顺受换取家庭和平,当了一辈子24小时免费住家保姆,能够给出的爱,是经常被批评、反驳无力的虚弱的溺爱;爸爸从小被爷爷“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信条教育大,沉默寡言,妈妈忙着三班倒累成狗,回到家除了吃饭睡觉,话都懒得说。
我多么希望自己真的拥有神力,能够给他更多庇佑。
在安徽老家,亲戚众多,因为我很少回去,孩子又长得快,喊我姑姑的,包括表姑、堂姑在内,磕头碰脸一大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众多子侄中,和我最相似的,我私心忒忒最喜欢的,就是小泽。
本该最淘气的年龄,作为男孩的他,却是亲戚朋友老师同学眼里,神一般的存在:乖,听话。仅此两句,足矣!这大概是按照中国传统教育观念,一个孩子能够得到的最高赞誉吧?
这个标签,也曾经牢牢贴在多年前的我的身上。无数次,现在的我伸出手,企图穿过时光隧道,抱抱当年那个无助哭泣的小女孩,为她擦一擦眼泪。
五指山不可怕,可怕的是,山顶上金光闪闪的标签:“唵嘛呢叭哞吽”,那标签把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压得死死。
多希望自己,有唐僧一样的神力,撕掉压在两个孩子身上、那沉重的“乖、听话”的标签!
面对小泽的无助,我能给出的,是鼓励:为什么这个家里爷爷唯独怕姑姑?因为姑姑读书最多学问最大,最讲道理最自信。
“所以呢,知识就是力量,小泽,你要好好读书,读得书越多,就会越勇敢!”
“嗯,是的,就像姑姑一样勇敢!”
他抱着我的胳膊,语气坚定。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誓言。
近几年,我源源不断的从网上买书快递给他,中外儿童小说、整套科普读物,尽量扩展他的阅读量与视野。我知道,18线小城镇,学校教育资源有限,家庭收入有限,而他,那么喜欢读书,一如当年的我。
小时候,拿着洗发水和牙膏转着圈看,吃药前把塞在药瓶子里的小纸条抠出来抚平了看,趴在窗台上对着糊玻璃的烂报纸歪着头看,看一切有字的东西,如饥似渴。
我买给他的那些书,他异常珍惜,一向懦弱随和的他,在这些书面前,如同护崽的母狼,谁都不许在书上画一条线,折一张页脚,洒一粒饭渣或者一滴水。从他的小书柜里,随便抽一本拷问他,内容非常熟悉。如此说来,他的童年,比起我的,幸福多了。
小泽学国画和书法半年了,天性安静的他不爱出门,写完了作业就练字画画,远超过兴趣班老师布置的作业量。奶奶专门找了个大箱子,收藏他所有的墨宝,这两幅是他的得意之作,好几个亲戚来讨,他不给,留着送给世界上最好的姑姑。我准备装裱一番,挂在我的书房的墙上。
前9年的人生旅途,姑姑是一道温暖明亮的光,虽然不能时时刻刻关照,但已经足够给他朦胧的希望,有力的支撑。
童年,一个矛盾重重的话题,甜蜜而忧伤,事实上,没有谁的童年,完美到像玻璃一样光滑,水晶一样透明,一些深深浅浅的划痕,一些斑驳参差的阴影,不怕不怕啦!那是生命成长的必然历程。多年以后,回头看看,那些划痕和阴影,恰恰成就了生命的强劲和饱满。
小泽的童年,已经远远比我的童年幸福。相信他的未来,更应该比我精彩千百倍。
嗯,看着别人的幸福,自己心里也很甜呢!
(说明: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正在参与从心,遇见幸福 | 一次可以朗读与听见的心理专题征文,你也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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