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回忆录之生母(6)山雨欲来
天还没有亮,十几支松油火把却将大帐照得如同白昼。各军正副统制都已齐集帐下。
韩世忠将军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平铺在眼前的战图,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额角的青筋条条鼓胀起来,似乎正随着他的心绪突突跳动。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手落在一条弯弯曲曲蚯蚓似的黑线上,这条地图上的黑线有个悦耳的名字——夏河。
如果你从这个名字中想到了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美景可就错了,夏河的真面目是一条会在夏天肆虐的河。秋冬枯水季节,宽阔的河滩暴露出来,村民们把河道开垦成整畦的菜地,而一过夏至,上游来水陡增,夏河变得激流汹涌,白浪滔天,虽然两岸的村民年年加固堤坝,可是灌涌和垮堤的事仍然时有发生。现在是夏末秋初,夏河的水位依然很高。
“岳云,你说金人会否强渡夏河?”韩将军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我的直觉正被夏河上游一块桃形的谷地吸引,那是鱼梁山的腹地。鱼梁山,顾名思义,像条鱼脊梁横亘方圆百里。山上林木茂盛,沟壑纵横,飞禽走兽,尽得其乐。山下人家多聚居在中部平坦的谷地,以打猎为生。俗语云:“背靠鱼梁,不愁无粮。”足见鱼梁山的富饶。
夏河流经鱼梁山,受到山体的阻挡,分叉成数条细小的支流穿山而过。每年雨季,这些细小的支流会挟裹着山洪冲入夏河,是下游洪峰的源头。现在,雨季快要过去,下游水位正达峰值,但鱼梁山中的支流早已平静地像条小溪。我沉吟着:“如果不走水路,鱼梁山谷完全可以让骑兵通过。”
“鱼梁山?”韩将军重重地重复了一遍,紧攥的眉头似乎攥得更紧了,“据探子的消息,金人在夏河北岸扎营,征调舟楫,似有朝夕渡河的迹象。一旦渡过夏河,放眼都是平川,难以设障,我们的防守就被动了。所以我一直在想,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将敌人拦阻于北岸。你现在提到了鱼梁山,倒多了个后顾之忧啊。”
“将军言之有理。”帐下一名统制接言道,“金人不习水战,我们的水军比他们有优势,趁他们阵脚未稳,我军主动出击是上策。但是金人骑兵剽悍,又以速度见长,确如岳公子所虑,先锋部队极有可能改走鱼梁山。”他话音刚落,另一名统制大步出列,拱手高声道:“将军不必烦恼,末将只消带一支军即刻赶赴鱼梁山,定保万无一失。”
闻听此言,韩将军却忽然脸色一沉,呵斥道:“休得狂妄,军中无戏言!你可知倘若金人真的兵分两路,走鱼梁的定是锋锐,一旦鱼梁失守,我夏河南岸守军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后果不堪设想!”那统制红了脸,又不好争辩得。
韩将军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似乎欲言又止。我笑了笑:“将军可曾将消息通知我爹爹那边?”
他高大的身形向我走过来,伸出蒲扇般的手掌按住我的肩膀,轻声低语:“我的心思,究竟瞒不过你。”这才大声道:“岳宣抚的眼线却不比我多!只怕他得消息比我早呢。”
正说着,有军士匆匆进来通报:“鄂州军有飞鸽传书。”手中呈上蜡封的密函。韩将军急急拆看,他的脸贴得很近,以至几乎被信纸挡住了大半,让人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帐下一时悄然无声,所有人都用焦渴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的主帅。忽然,只听韩将军抚掌大笑道:“我无忧矣!”他飞快地把信折起,疾步奔至案前,如炬的目光扫过众人,朗声道:“我意已决。水军诸统制听令,按原计划全速布防夏河南岸,撤离村民,封锁渡口与船只,决不让金人靠岸。背嵬亲军随我前去夏河。其余人马护守大营。”
说罢挥挥手,示意诸人散出,几员统制齐声愕然:“将军,不怕鱼梁有失么?”韩将军扬了扬手中的信,大声道:“岳宣抚兵动,可救鱼梁之急。这一仗,我们韩家的水军可要打出威风来,必令我河岸固若金汤,倒莫要叫他岳家军抢了头功!”
沉寂的军营立时紧张活跃起来,马嘶人唤,刀戈之声相闻。韩将军执我手步出大帐,笑道:“云侄儿何不问我信中内容?”
“想必我爹派背嵬骑军夜走鱼梁。”
“呵呵呵——”韩将军洪亮地大笑起来,“那你猜何人领军前去呢?”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满是大战之前的激越与豪情,“伯伯如此放心韩家水军的后背,我猜多半是张宪将军亲自领军去鱼梁了。”
“好!好!猜得好。”他的脸上笑意愈浓,“你果然心思灵巧。这次可是难得的机会,不如和我——”他刚要说下去,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神色有点懊恼,“错了错了,我差点忘了你此番的来意了,你留在大营陪你娘罢。”
“韩伯伯”,我停下脚步,正色道:“大敌当前,岳云岂可缺席?我本打算向伯伯请辞。背嵬骑士都是和我共生死的弟兄,我要赶去鱼梁和他们一起战斗。”我深吸一口气,清晨的气息已扑面而来,“天快亮了,我真希望,能与女真的精锐痛痛快快较量一场。”
“恩”,韩将军点点头,伸手拍拍我的肩膀,爽朗地说:“你说的对!好男儿当决战疆场,方显得英雄本色。此去鱼梁还有几十里,你一路小心。不要担心你娘,你伯母会照应她。”亲兵为他牵来战马,他翻身上马,疾跑了几步,又勒马回身笑道:“云侄儿,告诉你爹爹,等这一仗打完,他得用八抬大轿来接人……”
一声清亮的马嘶传入耳中,啊,是踏雪!看来,即使没有我的呼唤,它也能准确地闻出战争的味道。
我欣然看着踏雪穿营向我奔来——等等——这回不一样,踏雪火红的背上还有一位火红的姑娘! 韩蕊跳下马来,气鼓鼓地站在我面前,没头没脑地说:“我就晓得,有些人到哪里都待不长。”
我拉过她手里的缰绳,踏雪亲昵地用脑袋蹭着我的肩。
韩蕊娇巧的身躯包裹在火红的劲装里,凤眼中燃烧着对我的仇恨(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的)。“大小姐”,我笑看着她,“你和踏雪的关系称得上一日千里啊,它可从不肯让别人骑的。”
我这样赔笑,韩大小姐的脸色依然没能春暖花开,“我告诉你,我下回看到雪儿,它不许少一根毫毛。”踏雪什么时候变成了雪儿?难道它不是我的马吗?
“好!”我拍拍踏雪,准备跨鞍上马,“我的踏雪,我比你宝贝它哩,宁可自己不要性命,也舍不得它受伤的。”可惜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韩蕊以闪电般的速度一拳打在我胸口,不是夸张,真的很痛啊!我皱着眉头听到她尖利的声音:“不会说话就不许胡说。你会不会说一句好话啊?”
我捂着胸口,这个刁蛮的小姐,如果她不是韩将军的女儿……看来我不说话最安全。我跃上马背,却忽然在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场景——韩蕊站在马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落下来。我怔住了,“你怎么了……”
韩蕊默默地走近踏雪,一只手勾住马鞍,把头埋在踏雪的长鬃毛里,而我骑在高大的马背上,这使她在我的视线里竟显得小小的,可怜兮兮的。
这个哭泣的影子抽抽嗒嗒地说:“雪儿,我跟你说的话你要记着,你一定要争气,你要会护着岳哥哥,你不要让他……受伤。”
不知道为什么,我胸口的疼痛似乎化作了一种异样的酥麻的感觉,这种感觉却又牵扯着我的心怦怦乱跳,“韩蕊”,我一紧缰绳,我叫她的名字第一次有些不自然,“你等我们胜利的好消息。”
她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一种熟悉的东西,那是娘亲眼里有的,我又在她的眼睛里找到另一种不熟悉的东西,那是娘亲没有的,是什么?我也弄不清楚。可是这东西既让我心里慌乱,又让我心里甜蜜。她现在的样子像个受委屈的小妹妹,认认真真地说:“岳哥哥,我要你平安的捷报。”
我点点头,踏雪风驰电掣般向前跑去,回望时,韩蕊已经变成了朦胧的晨光中玉立婷婷的剪影。远山凝黛,大河奔流,原野一片静悄悄。江山如此美好,岂容他人觊觎!我的胸中涌起万丈豪情,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向鱼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