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王小波的“趣”味
回家的路上闲翻了几页《沉默的大多数》,看到一段话,差点没笑喷出来。
“从我记事时开始,外面总是装着高音喇叭,没黑没夜地乱嚷嚷。从这些话里我知道了土平炉可以炼钢,这种东西和做饭的灶相仿,装了一台小鼓风机,嗡嗡地响着,好像一窝飞行的屎壳郎。炼出的东西是一团团火红的粘在一起的锅片子,看起来是牛屎的样子。有一位手持钢钎的叔叔说,这就是钢。那一年我只有六岁,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一听到钢铁这个词,我就会想到牛屎。”
据他自己说,这些自记事起“话语的熏陶”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对话语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而且越是声色俱厉,嗓门高亢,越是不信。“世界还有阴的一面,自我懂事起,就常听人们说,我们这一代,生于一个神圣的时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负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等等。同龄人听了都很振奋,很爱听,但我总有点疑问,这么多好事怎么都叫我赶上了?”
很自然的,在新媒体时代的催化点火中,曾经歪着脖子的“丑八怪”王小波已经成为“有趣人生”的第一代表,文章的论据多半是引用他写给李银河的趣味情书。
王小波很有趣,这一点当然毫无疑问。但正如“世界还有阴的一面”,如果仅用情书来证明王小波的“有趣”,在我看来,原本十二分有趣的王小波,大概也就只剩下了三四分的样子。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王小波的趣味,固然有来自恋爱中“光明”的一部分,但如果缺乏“不光明”背景的反衬,那他的趣味之光看起来就要暗淡和贫瘠多了。这并不是什么道理,只是生活常识,因为白天点灯和晚上点灯,对于灯的输出的功率没有丝毫影响,但留给看灯的人的明亮感觉却是大有区别的。
如果可以简而言之,那王小波的趣味,又是怎样的一种趣味呢?在我看来,他趣味的支撑,除了文字本身的逻辑思辨趣味,更多的是来源于他的诚实,而他的这种诚实在“不那么诚实”的话语氛围里,必然会引发尖锐的讽刺效果。我之前曾说幽默有很多种,发疯的形而下的幽默是滑稽,而话中藏针的形而上的幽默,便是一种讽刺。王小波的趣味,多半是一种讽刺性幽默。
我们可能都知道,王小波的很多作品看起来都很黄。所谓黄,不单单是因为里面出现了许多明目张胆的毛茸茸性器,而且多是男女间的流氓之事。因为描写的特别生动细致,以至于我看了《黄金时代》很久之后的今天,仍然能记得陈清扬白大褂下面坚挺的乳房。再比如他还有一本书,叫做《革命时期的爱情》,序言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一本关于性爱的书。”这样的嚣张姿态简直是往“正人君子”裤裆里猛踹的一脚。因为你会轻易的发现,在王小波的大部分书中,总是有许多“正人君子”的身影,无论是厂长,X代表,校长,都是一面光明正大的言语,一面偷偷摸摸的风流,仿佛假道学先生白天一本正经地讲着四书五经,晚上又插上门窗,有滋有味地翻开了春宫图。
或许,王小波以“性”为道具,这跟他的老婆李银河是性学家有着关系,但我总觉得,即便没有李银河,诚实的王小波估计仍然会拿性说事。因为这本是人的生活中不可避免而又无比重要的一部分,但奇怪的是,大多数人在这件事上,表现的又特别的心虚和扭扭捏捏。
除此之外,我们大概还会发现,王小波的男女故事很多都是置于某个特殊的时期。王小波从那个特殊时期出生,在那个特殊时期成长和怀疑,也时刻听着那个时期的特殊语言,在自己有了表达技巧的时候,自然会以文人的特有方式反戈一击。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就连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现实中那么一棵病秧子还曾放出狠话来:假以天年,如果允许我完成自己的作品,我必定为之打上复仇的印记。
王小波看没看完普鲁斯特,我并不知道。但是看过普鲁斯特确是真的,因为他本人的一部作品,名字就叫《似水流年》。
复仇不一定只是针对特殊时代,因为那个时代过去后,文学界仍然残留着许多过去的阴云。比如在我出生那年的前后,多次就提出“反对精神污染运动”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某某代表发言说:“这几年,我们有些文艺作品宣传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资本主义,对人们的思想起了严重的腐蚀作用。我认为资本主义国家的糟粕对我国的影响有两点:一是自由民主,二是色情。”
王小波曾倒置福柯“话语即权利”的名言,改成了特别具备中国情调的语句:权利即话语。然而,王小波并没有什么权利,但他也并不在权利之下夹着尾巴装孙子,他仍然借他插队的破鞋陈清扬,夜奔的红拂,以及龟头血肿、小转玲,挺直他的脊梁。
但是,这些趣味在今天新媒体的文章中似乎都被阉割掉了,仿佛热爱打折的我们阉掉了王小波自己的阳器。有时候我一面欣赏“有趣王小波”的趣味,一面又替他感到惋惜。因为外面的“高音喇叭”,仍然在“每日每夜地乱嚷嚷”,对我们纯洁的小朋友进行着“话语的熏陶”,呼吁我们奔向“幸福快乐的鸡汤生活”。
只是,我不知道,怀疑“这么多好事,怎么都让我赶上了”的朋友,还有没有?
希望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