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故事短篇小说

建康的少年

2023-05-23  本文已影响0人  沪上月

建康城东去十五里地,青衣江顺流而下,绕城蜿蜒东行。迤逦的江水遇上剑门的崇山峻岭,便也化作涓涓细流,在层峦叠嶂中曲折前行。

千百年来,青衣江两畔的青山愈显巍峨,古树林立,猿啼虎啸。建康民众欲东行至国都峄城,除却江水行舟一途,便只有冒险登梯,脚踩悬崖之上的峭壁古栈,与山间猿猴一般,风餐露宿,方能走出这巍峨群山,不过也因为距离中原路途险峻,倒使得建康城免去了无数战火,建康民众更是每日耕作纺织,怡然自乐。

阿远自小是与众不同的,城东私塾的夫子对他是又爱又恨。爱的是阿远天资聪颖,恨的是他自小顽劣,一腔天赋从不好好用在读书之上,每日只是引着一群顽童摘花捉蝶,翻墙爬院,为此也曾无数次地上门与阿远的父母详谈,可收获微乎其微,渐渐地夫子也就顺其自然了,只要阿远不在课堂上打扰自己教学,就当建康城多出一个方仲永了。

在阿远的眼中,四书五经的魅力自然是比不上紫金大街上那插满糖人走街串巷的小贩、唐庙前可以喷火翻跟斗的猴子、凤凰池上五颜六色的游船的。更多的时候,他喜欢趁着落日偷偷爬上唐庙的屋檐,看着城外的青衣江蜿蜒绵长,顺着平原缓缓东流,流入到那巍峨的群山之中。星夜倒垂,月映江流,彼时尚年幼的阿远有时候会想,“这江水会流到什么地方呢?”

阿远十二岁那一年,父亲病逝了,这让阿远家在族中的生活愈发困顿。药石无效的父亲在弥留之际,看着跪在床沿的阿远,颤颤巍巍地抬起了手,似乎想要嘱托什么,干涸的嘴唇翕动着,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与世长辞。

自父亲离世后,顽劣的阿远忽然便转了性。收起了往日从不离身的弹弓,也不再和伙伴们来往出游,每日只是往返于城东学堂与城西家院。私塾的夫子在三尺讲台上看着堂下苦读的少年,也只能长叹一息,摇摇头继续着“知乎者也”。

一年后,阿远的娘亲听从娘家人的安排,也改嫁给一名县衙小吏,前提是不能带着阿远一起嫁过去。阿远不怪他娘,在这个时代,失去丈夫的女子飘若转蓬,哪里能自己做主呢。

阿娘离去的那一日傍晚,院落上鸦雀噪鸣不已,转瞬间大雨滂沱,雨水似道道白线,自无穷中来,到无穷中去。娘亲为阿远蒸上了明日的馍馍,又紧紧抱住阿远大哭一场,才踏上停在院中的马车。

阿远站在房门,沉默地看着马车在雨幕里杳杳远去,由一个小小的黑点终至消失不见。院落中的槐树也沉默着,任凭雨声滂沱。

娘亲离去之后,初时常托人带来米面衣物,后来也渐渐少了。阿远托邻居家卖炊饼的张大娘打听了一下,原来阿远娘嫁过去之后始终不得宠爱,大概对方也嫌弃她不是新妇,到得后面日子久了,怀上了对方的孩子,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了解到娘亲日子好起来后,阿远也就安了心。私塾的夫子怜他际遇,免了他的学费,邻家的少女也感他身世坎坷,常帮他浆洗衣物,资助些酒食。阿远白日里便读书习文,晚间帮人家誊卷研墨,勉强度日。

渐渐地,阿远发现,书卷里的世界与现实中全然不同,盛世繁华,山河巍峨,佳人如玉,书中万千事物在他眼前徐徐展开,滋润着他的双眼。而国都峄城的名字,更是在书卷中沉浮辗转,怎么也绕不开。

书中记载,峄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楼阁浩渺无边无际;又记载到,城中长桥卧波,江水融融,每当雨过天晴,天上彩虹,地上长桥交相辉映,行人目眩神迷。城中建有歌台万座,高逾百丈,有歌女置其上,歌声袅袅飘于城中。城中的大道宽阔异常,可容七辆马车并肩驶过。到得夜里,更是流光溢彩,火树银花,人们摩肩接踵,放声欢笑。

“我要到峄城看看。”阿远对自己说道。

日月斗转,六年弹指一挥间。

建康城西,破旧的院落中,阿远一身灰袍,孑然玉立。家贫如洗的阿远,自然是无法娶亲的。邻家常来帮忙的姑娘不知为何,也是没有出阁。

行囊已经收拾完毕,如今学业既成,阿远心中唯有去峄城看看这一个念头。书卷中的峄城令他日思夜想,辗转难求,正好圣上如今开榜纳贤,阿远想着,何不乘此机会顺流东行,也不负自身多年苦学。

离去的时候同样是雨天,建康城中杨柳青青,柳絮在雨中上下纷飞,让阿远想到了多年前娘亲离去的时候。邻家的姑娘已经有数日不见了,阿远也没能道别,牵着一头换来的老毛驴,背着行囊,顺着紫金大街走出了建康城门。

回头望向城门的时候,阿远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惘,瞬间又化作了无尽的坚决,转身再不回头。

风陵渡。建康城外的渡口。

自青衣江顺流而下,江水急浅,大船不能过,只能从风陵渡登小船,再到下游的剑门镇换乘大船。阿远掏出了十枚铜钱给船老大后,在客船上寻得了一个靠江的位置。行至剑门镇需得一日,阿远闭目休憩了半晌,终是耐不住颠簸,只能看着江面,流水湍湍,船身两侧不时有巴掌大的青鱼掠过,甚至跃出水面,阿远看得甚是惊异。

“这是粟青鱼,”旁边的老年商贾说道,“每年六月都要自出海口溯游而上,回到它们出生的地方产卵。”

阿远默不作声,这些生物是书本上没有记载的。

“一路上熊罴虎豹,渔人捕捞,这些粟青鱼能到达目的地的,大概十不存一吧,何其愚哉。”商贾还在感叹。

蓦然间,一条约三寸长的粟青鱼跃进了船舱,挣扎着,惹得角落里的几名女眷一阵惊呼。船上的伙计快步赶上,阿远眼前一花,一柄锈蚀的鱼叉将那条粟青鱼钉在了舱板上。

“来得正好,小爷晚上正愁没有下酒菜。”伙计哈哈大笑,拿着意外的收获走出了船舱。女眷那个角落安静了下来,阿远默默地看着那柄鱼叉之前所钉住的位置,一条蜿蜒的红色血流在舱板上轻盈地流淌,连带着一地的透亮鱼鳞,耀得他眼睛发酸。

赶在夜幕到来的前一刻,阿远抵达了剑门镇,投宿在一间小小的客栈中。不知怎么地,就梦见了一条巨大的粟青鱼,在干涸的河床里挣扎跳跃,鱼鳃一张一合。

再然后,阿远登上大船,顺流向东而行。

在江上漂流了半个月之后,两岸的猿啼虎啸已经渐渐远去,眼前的江水逐渐变得开阔,水流也由湍急变得舒缓起来。他们已走出了群山,进入了江淮平原。

夜间船停靠岸时,阿远合着船上的其他人一起上岸游玩,在一间酒馆中看到了两棵纠缠在一起的大树。酒馆不大,四四方方的瓦舍,中间是一方天井,客人平日里都围坐在天井周围喝酒。

这日恰逢老板嫁女,赠送每位客人一壶烧酒,酒不是什么好酒,却难得的清澈,在热水里温过后有一股醉人的酒香。阿远小口地抿着酒,看着在天井中央的大树下一对明丽的青年男女,人群在他们周围欢呼,酒香弥漫开来,像是在铺子里下了一场清淡的酒雨。

阿远走的时候,问了问老板这两棵大树,据说这是年木,分雌雄,纠缠在一起就不会分开。

又是一日清晨,阿远正在舱中看书,耳听得甲板上脚步纷乱,嘈杂不已,便合上房门走上甲板。只见人们兴奋地在甲板上眺望,远方薄雾冥冥,一座铁青色的巨大城池在雾中若隐若现。恍惚间,阿远听到有人高喊,“峄城到了”。

“到了么,”阿远喃喃道。

站在城门的时候,阿远抬起头,望着深褐色的城门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城门两侧守卫森严,铁甲铿然作响。

“城门高九丈六尺,宽一丈四尺。”轻声念道,这是书中的记载,阿远早已烂熟于心,他笑了笑,朝着黑漆漆的城门,迈了进去。

半年之后,阿远参加了会试。

又过得一月,城门放榜,榜上无名。他不过是一个来自偏远的孤苦书生而已,在说书人的剧本里或许能高中状元获得公主青睐,但生活终究不是戏剧。

“是时候回家了。”在盘缠即将告罄的时候,阿远在心里想道。

在峄城呆了半年,他走遍了这座城的大街小巷,也看过了每一处屋舍楼宇。

没有记载中的长桥卧波,也没有记载中的歌舞楼台。新帝马背上夺得天下,骨子里看不得这些温柔的建筑,如今的峄城,铁血森然。峄城的百姓行色匆匆,奔走忙碌,夜间全城宵禁,没有火树银花,也没有鱼龙歌舞。

正对着城门的大道倒是宽敞无比,足足容得下十辆马车奔驰。不过两侧尽是刀枪剑戟,阳光射在上面,映得人眼底发寒。

终于,在某一个清冷的凌晨,阿远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峄城城门。像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

返程时就不能顺江而下了,他只能一路骑着老毛驴。

他想到了建康城里的夜里,月色融融下的恋人牵着手走在小桥上,柳絮纷飞,月光温柔地照在桥下的流水上;

他还想到了家里的院落,这么多日没有人烟,院门大概都满是青苔了吧;

他想起了邻家姑娘,眉眼弯弯地来家中帮他洗衣,他自然是知道她的心意的,可是那时的自己一心只想到峄城,觉得天地偌大,怎能枯坐一室,可是此刻他只想再看到她的眉眼;

他还想到了那些粟青鱼,拼命地溯游而上,追寻着自己的来处,哪怕死去;

最后,他想到了那两棵大大的年木,纠缠在一起,仿佛自亘古以来都是如此,不可分割。雨丝细密如珠帘,树下有一对青年男女拥抱在一起,在雨中热烈地亲吻,仿佛化身为年木一般。

冬雪纷飞之际,阿远站在了建康城外。

他在剑门上差点葬身于万丈深渊,幸好遇上了一支马帮的队伍,跟着他们一路前行,终于抵达了建康。

雨水夹杂着雪花落在了他的发梢和破衣上,遮住了他的眼,他加快了步伐。

他远远地看到了邻家的姑娘,她站在院门前清扫着地上的积雪,发丝在空中被风吹得有一丝丝凌乱。

“真好。”阿远想,“我们这样也算一起白头了。”

“相公,快出来帮帮我。”姑娘扭头朝着房门喊着。

吱呀一声,陈旧的木门打开,一位青年走出来,带着一顶兔皮帽子和一丝屋内的暖意。

“戴上帽子,别冻着了。”

“不要了,我要和你一起白头~”女孩朝着青年笑着,眉眼弯弯像极了天上的月亮。

接下来的话阿远已经听不见了,他隔着一条街,停下了脚步。

“年木是分雌雄的,种在一起才会开花结果。可是年木种在一起的时候,不是雄的超过雌的,就是雌的超过雄的,总没有一般大的时候可以同时开花结果。所以年木才那么稀罕。”酒肆老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隆隆似雷鸣。

街对面的人已经进屋了,木门关闭,连着风雪一起挡在门外。

“错过了!错过了!”他想对自己说,嗓子里似乎有什么堵着了,胸口也是。他一步步地后退,眼角有亮晶晶的水珠飞溅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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