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的夹竹桃(五)
生活就是一本书,我们一直在路上读书。
在这偏远的工地,好像与世隔绝,无人问津。电话来了,爸爸和我表现得都很不淡定。原来是二哥打来的,已经放暑假了,他在家里很清闲,偶尔做做家务,倒也潇洒,吃吃喝喝。我到重庆其实动机不纯,看到同学都用自己的电脑,觉得也需要一个,不是羡慕,而是需要。假期到重庆来做苦力是我自己的选择,家人都不赞同,但我一意孤行,一方面为自己赚一个电脑,另一方面出来闯闯,看看外面的世界,何况爸爸还在这里,能和家人一起干活也是一种幸福。
每天24小时,上班8小时,其他时间都由自己支配,这里不能上网,带了几本小说,打发时日。几天过去和宿舍的也熟了,渐渐发现每个人都像一本书,满满的,而我很苍白。
刚来宿舍有一个闲人,整天打麻将,那人腰部受伤,是前一段时间喷浆时被架子压到了。老板赔款太少,他就在这里讨价还价,一方面广造声势,向别人诉说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使更多的人对自己产生怜悯同情之心,另一方面死缠烂打,住在这里不走。我很同情他,三十多岁,刚好是人生的黄金时期,他却不幸遭此横祸,由于检查的时候医院没有开证明,此时想要大量索赔,显然比较困难,老板就直接想几万块钱打发他走人。看到他就想到了很多矿难引起的伤亡,老板们以超乎寻常的低价雇佣劳动力,高强度运作,加班加点,不在话下。矿难发生以后老板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赔钱了事,关键是有些老板钱都不愿意陪,就知道你没什么能耐,所以干脆不赔或者少赔。这位农民工兄弟就是这样不幸的一位。更为不幸的是老板曾经也是一个农民工,他吃过苦,受过气,深知民工的艰难,成了老板以后不但不同情自己的兄弟,反而变本加厉。说起现在工地的老板,我肃然起敬,他十四岁出门打工,在山西煤矿上一干就是几十年,煤矿上的各种活都干过,也是全能选手,出类拔萃的人物。曾经带队的煤矿没有出新事故,得到领导的肯定,破格提拔当矿长,后来赚了钱,自己干,现在就和另外一个山东的老板一起招标了这个工程的一部分。他是湖北人,有自己的一帮人,另外,工队上有一些山东人,那是大老板那边的,还有我们几个西北人,其他省的人也是杂七杂八。老板身体力行、业务精通,有时间就会去隧道视察,所以质量还是可以保障,大大降低了危险系数。旁边一个隧道打通死了八个人,洞口开挖塌方死了两人,洞内打出了大水,淹死两人,还有被电击死,被东西砸死的。每个隧道都有事故指标,超过会罚款,如果少或者无伤亡则有很高的奖励。我们坐的列车经过的每个隧道里面都有冤魂野鬼,铁道下面铺着血与泪。我感激老板倒不是因为他负责减少了伤亡,而是没有死亡的这个隧道消除了我的恐惧。人对死亡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很多夜晚,隧道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抽水,一千多米长的隧道里只有我一个人和数不完拍不光的长腿黑蚊子,住的地方到洞里有一刻钟的路,如果隧道里有过死亡,夜里一个人我无法工作。
这里的人都是大肚子,住处和隧道里面完全是人鬼两重天。隧道里出来的人衣服又脏又破,脸上比画家笔下的艺术人物更艺术,黑中透红,红中带白,白中挂紫,这就是他们的脸,活像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住的地方人人一双拖鞋,肚子又白又圆,如果穿上正装,都是领导的身板。平时打麻将的打麻将,聊天的聊天,悠然自得。大肚子归功于伙食,饭还是不错的,两菜一汤,一荤一素,最好的就是排骨汤,我们一致认为营养得益于此。我们村的村长以前是有名的瘦子,就像电线杆瘦高瘦高,不出半年,也鼓起了大肚子,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既然是村长为什么不在村里为人民服务而在这里呢,我们村不像华西村富甲天下,村长呢也没有吴仁宝的大公无私,填饱肚子才是王道。村长小学文化,10年前只有二十多岁,就当上了我们的村长。村里没什么事,基本闲着,最要命的是收入也才1000左右,再加上村里人指指点点,村长早就不想干了,想另选贤能,却没人愿意当,还得当,最后实在没办法就直接先斩后奏,到重庆来了。农村人就是这样,在其位,谋其职,发其财,只要你是村长很难保证自身清白。爸爸当年也是村长,因为没有照顾到邻居的利益被整下来,村长呢,人生十年宝贵年华就耗在了这个职位上,也没落得什么好名声。村长人很灵巧,看啥学啥,学啥会啥,在这里开搅拌机,不进隧道,所以灰尘很少,后面还学会了开铲车,一个瘦猴变成了大胖子,真是收获不小。
话说宋江乃山东郓城人也,挥金如土,结交天下俊杰替天行道。我来几天以后,这里就来了一位他的老乡李叔,其他人都叫他小李。此人体壮如牛,一身正气,仗义疏财,潇洒无比。他每天吃饭都要喝酒,边喝边聊,饭毕,就去附近的村子打麻将,直到上班时才一身戎装,投入工作。从小李胳膊上的文身就可以看出他不是省油的灯,他出生在大家族里,年少时财大气粗,父亲是老板,喜欢打打杀杀,进过几次监狱,好赌,家里的钱要么赔了医疗费,要么扔进了赌场,要么给了关系户。现在父亲老了,整天提着鸟笼修生养性。他也就出来混口饭吃,打工并非本意,不像我们正常人,前思后想,积少成多,意图养家糊口,发家致富。他没钱的时候就出来赚赚钱,花完了再出去赚,对钱看得很轻,一次打麻将丢了几百块钱,好像就没那回事儿一样。听爸爸说他给自己讲过年轻时的一件事,小李朋友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谁知道那姑娘却偏偏要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结婚那天他们去抢了人家新娘,新娘和他朋友结婚了,但最终还是离婚了。那位被抢了老婆的新郎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偏偏碰上了小李这样的主,真是活阎王,一生的运算完了。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我的斜对角谭叔就是一个小人,积聚了种种恶习的坏鸟。刚来不知道他的情况,和他坦诚相待,倒也没什么,后来因为他我对山西人甚至都有了偏见。他经常偷东西,但别人抓不到。宿舍以前来了一个年轻人,比我大几岁,和他一起抽水,首先是丢了钱,后来钳子也丢了,就在老谭的包里,他不只是偷还欺负人家,骂那小伙子,被迫无奈年轻人走了。他的一个亲戚看不惯说了他几句,第二天发现衣服被扔到了垃圾堆里。去年回家过年前,工队上检查物品,他的箱子里偷满了各种东西,紧急之下移到了墙外,才躲过此劫。我的上面睡的是一位和共和国一起诞辰的老人、杂工,四川当地人,很多次听到他骂老爷爷,最后偷了老爷爷一百块钱,老爷爷很气愤,但也没办法,也走了。后来事实证明和他共事,很难独善其身,我也被迫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