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视角和内部视角
跟随一个人物,窥视他的时代,还能打破我们对人物关系的标签化理解。
胡适留学的时候,曾经和一名美国女孩韦莲司谈过恋爱。但是回国后,他还是听从母亲的安排,娶了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老婆江冬秀。这一生,他虽然偶有绯闻,但总能自证清白。在当时的风气下,这算是难能可贵的。所以,1962年胡适去世的时候,蒋介石送了一副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
看看“旧道德”“旧伦理”的字样,我们很容易得出结论:胡适的婚姻生活没有幸福可言。一个大教授和他的文盲老婆,能有什么情感沟通和共同语言呢?
但这是旁观者标签化的判断。读到胡适的白话文诗集《尝试集》才知道真实情况要复杂很多。民国九年,胡适夫妇生病碰巧在同一天,胡适写了一首诗《我们的双生日(赠冬秀)》:
他干涉我病里看书,
常说,“你又不要命了!”
我也恼他干涉我,
常说,“你闹,我更要病了!”
我们常常这样吵嘴——
每回吵过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们的双生日,
我们订约,今天不许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诗。
他喊道,“哼,又做什么诗了!”
要不是我抢的快,
这首诗早被他撕了。
——胡适:《尝试集》
看罢这首诗,我们又难免留下一个印象:原来,大教授和不识字的老婆也有他们的闺房之乐。
但这又想简单了。后来看到胡适写给好友,胡近仁的信,其中有一段话“吾之就此婚事,全为吾母起见,固不曾挑剔为难(若不为此,吾决不就此婚。此意但可为足下道,不足为外人言也)。今既婚矣,吾力求迁就,以博吾母欢心。吾所以极力表示闺房之爱者,亦正欲令吾母欢喜耳。”不该相爱的两个人偏偏关系处得还不错,是因为胡适希望母亲高兴。居中人的关系就是如此复杂。
再举一个例子,末代皇帝溥仪。自从1924年被冯玉祥驱逐出紫禁城之后,溥仪和他身边的人一直希望他能够复辟,再当上皇帝。那么溥仪当时的身边人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想来无非就是两种人:一种是他的奴才,积威之下不敢反抗;还有一种就是顽固守旧的前清遗老了。哪有这么简单,请看溥仪自己的回忆录:
除了复辟的共同目标之外,每个人都还有他自己的一个算盘。主张还原的是为了什么呢?这是因为只有这样“王公”“大臣”“帝师”“翰林”等等的名利攸关的标签才有地方可贴。这就是说,绍英还可以掌握那把关系着他的“社会地位”的“总管内务府的印钥”,荣源还可以继续着乐在其中的“抵押”“变价”的生涯,“醇亲王”可以照旧支取每年42480两银子折合的岁俸。
罗振玉主张我到日本,有位当过前清驻欧洲公馆的黄诰,主张我到欧洲……因为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利用自己的优越条件,达到垄断居奇的目的,至于他们所熟悉的国家能否支持我的复辟,问题倒在其次了。
那些下面的喽啰,不断地递折子、上条陈,也各有其小算盘。我六叔载洵有个叫吴锡宝的门客,写了一个“秦为陈善后大计”的折子,说来说去离不了用法律和法学家,原因就是他自己是一名律师。
——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
对溥仪的这场争夺战,不仅发生在他的近臣之间,也发生在列强内部。溥仪从紫禁城搬出来以后,逃往日本公使馆。没想到日本使馆的文武官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日本守备队司令官竹本大佐没有和日本公使商量,就决定用自己的住处接待溥仪,“不希望日本公使把他的贵客夺走”。
看破不说破的溥仪,给我们留下了《我的前半生》这本书,留下了看中国现代史的一个独特的观察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