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尾生般抱柱正题桥,做倒地文星佳兆。”
台上戏子演得起劲，台下二小姐止不住地流金豆子。
二小姐是老爷的掌上明珠，十九岁那年生了场莫名其妙得了重病找了好些郎中也没医好，直到现在都一副病态。
老爷与原配感情好得出奇，虽是腹中指婚，媒妁之言，但两个人也是举案齐眉。结婚那年夫人就有了头胎，没几天就夭折了。三年后夫人费劲千辛万苦才有了这二小姐，没成想生产前受了惊吓难产刚生下孩子就散手离开了人世。
从此以后老爷一心一意地打点着家里的生意，直到二小姐三岁那年才续弦和新夫人有了两个孩子。
1
二小姐十四岁那年，家里老祖宗过八十大寿，为了给家里添喜气老爷请来了当地的昆曲班子：大章。昆曲班子是全苏州最好的，四周围的亲戚纷纷称赞老爷孝顺说老祖宗有福气得很。
老祖宗高兴坏了，让人把唱戏的叫来赏了些贺礼又请吃了些茶水，让人好生招待了几天才送戏班子离开。这之后老爷为了哄老祖宗开心，逢年过节就让戏班子来家里唱曲子。老祖宗又是疼孙子辈的，常常让二小姐和弟妹们来她这里坐着一起解解闷。
老祖宗喜欢听台上的角儿唱《冻苏秦》，二小姐不愿意听着一出就自己去院子里玩。如果台上演《牡丹亭》二小姐是必会到场，坐在老祖宗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台子上。下人们常说，二小姐要是常这样看戏非把眼睛看瞎。
又过了四年，昆曲这行渐渐萧条了，城里的戏曲班子纷纷搬迁去了京城。原先在大章唱戏的角儿也跟着去了梨园，戏班子没办法只能让新人上。
2
寒冬腊月，江南冬天湿气重，老人家身子骨经不住寒风一天天不成个气候。郎中劝老爷给家里冲冲喜，兴许家里热闹点老人家还能多活几天。
家里人一合计，让戏班子连夜赶到家里。换装，搭台子，架乐器，吃罢早饭就开了场。
戏班子在台上唱，老祖宗在屋子里听。
戏台子还是唱的《冻苏秦》，这一次二小姐听得入神，新角儿在台上也卖力气。
曲子一直唱到中午，吃完午饭《牡丹亭》还没开曲屋子里就传出了女眷的哭声。老祖宗快不行了，二小姐听声放下碗筷就进了屋，坐到床边老祖宗说：
“丫头快长大，让好婆（奶奶）看着出嫁。”
日落西山，老人家就驾鹤西去了。全家人跪在那哭，二小姐看着老爷泣不成声也哭了个稀里糊涂，小小年纪竟把嗓子哭哑了。
年关将至，家里匆匆给老人家办了丧事，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过了个年。
3
转眼间到了三月，大章去了北京，临走前，大章的班主给老爷送了两份礼物，有一份指明了要管家亲手交给二小姐。
二小姐见了那东西，一下子病倒了。这可让老爷急坏了，赶忙叫来了老郎中。
老郎中看了看二小姐，又给开了草药喂了下去，二小姐才有了起色，只是从那以后二小姐就一直病恹恹的。
人人都说二小姐是因为想老祖宗才这样，一面夸二小姐和她父亲一样孝顺，一面让老爷叫来戏班子来家里常热闹热闹。
“二小姐和老祖宗一样爱听人唱昆曲，兴许是老祖宗走的时候哭伤了身子。”
宗亲们却觉得不妥，毕竟二小姐是看了那物件才晕倒的，怕是待字闺中影响了女孩子家清誉。
老爷自己觉得心里烦，就还是让人请来了戏班子来家里。
4
大章去了北京，只能让还留在苏州的戏班子来唱戏。
二小姐还是那样只点一出《牡丹亭》，听完了二小姐就回房去休息。戏班子来了几次二小姐就不让他们再来了，说是无趣。
这二小姐病恹恹的，一看就短命，果不其然第二年二小姐就去了。
据说二小姐香消玉殒前还唱着曲子。
5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周梦庄身边的女孩子哼着《游园》里面的曲子，眼神时不时挑着像极了百年前画中的那个女人。
“这故事你既然听过，干嘛还让我讲给你听？”
女孩停了身段，眼睛望着周梦庄笑着：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和你一样呢。”
周梦庄听着惊了一出冷汗，诧异地看着那个姑娘，
“别看了，我就是她。”
女孩见周梦庄神情变得不自然，赶忙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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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周梦庄从朋友的旧家具里翻出来一幅画，画上坐着一个女孩穿得素净但看着病态。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用来形容画中的女孩子也不为过，朋友说这幅画是民国前就在家里的，据说画中人是他先辈，是他本家姑祖奶奶。朋友一边收画一边颇有炫耀意味的向梦生讲这幅画的故事。
画很精美，梦庄对它爱不释手。
朋友见状就把这幅画借给他让他回去慢慢看。
7
梦庄拿着这幅画回到家，一边赏玩一边着精致的装裱，一边给画拍照。那天梦庄收画前闻了闻画的味道，突然就晕倒了，再醒过来就看见了面前的姑娘。
“你别怕，我看你晕倒了就过来了”
“小偷？”
周梦庄抄起手边的笔扔向那个女孩，而笔从女孩的身体穿过去。
周梦庄呆住了，再蠢他也知道面前的女孩绝不是人类。
“我是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一直在飘着。”
“你来我家要干嘛？”
“你别怕，我想让你给我讲个故事，关于这幅画。”
8
二小姐听他讲完故事，从阴影里走出来，用冰凉的手激了一下已经有点失神的周梦庄。
“我不是故意为难你，只是想听听别人是怎么传的。”
周梦庄有点清醒过来：“听我朋友说，你是伤心加相思病？”
二小姐摇了摇头，“你说的差不多对，但我并不喜欢那个角儿。”
二小姐像对待弟弟一样，拉了拉梦庄的手让他坐下，还细心的帮梦庄拉了拉衣角。
梦庄胆子大了起来，连忙追问二小姐想听故事的真相。
9
那个时候南北戏腔争得很厉害，二黄慢慢的流行起来，不光是北方南方人也喜欢上了听北方曲子。
大章为了稳住听戏的人就又从学戏的徒弟那挑了一个15岁的男孩，一开始男孩帮着唱末，搭搭腔。可是男孩越唱越好，但始终他都是配角没人能记住他的名字。
男孩常常跟班主请愿想让班主准他唱主角，哪怕一段也好。可班主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他，临了给他留了一句话：除非角儿死了，否则你永远没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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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记住了这句话，从老郎中那讨来了毒药下在了角儿润嗓子的糖水里。毒药下的不多直到戏班子收了场吃宵夜的时候，角儿才一命呜呼。
角儿就这样死在了班主面前，把整个戏班的人吓坏了。班主经过大世面，连忙让大家不许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对外放出消息说角儿北上去了梨园。
角儿死了，男孩终于有机会上场演主角。男孩也出色，很快便成了顶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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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班子里出了这样的事，别的戏子虽然不敢明面上说什么但是心里却是计较。
慢慢的戏园子里逃的逃，散的散，有时都凑不出两出戏的人来。好在男孩厉害，一个人能把两出都唱了。
二小姐见这个男孩能一次唱两出戏感到好奇，便一直坐在那听角唱完，想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能那么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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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二小姐带着赏钱跟着管家就去了戏园子。
小姑娘贪玩，又第一次来戏园子这种地方一下子迷了路。二小姐慌忙找出路的时候，误打误撞进了戏园子的一个小隔间。
这个地方通往戏园子的暗箱，里面新角儿和班主在聊天，说着说着班主声音越来越大。
大概是男孩酒醉失言，一下子把自己怎么下毒杀害他人的事情说漏了，班主以此来要挟男孩。男孩也不是善茬，扬言大不了一起死。
就在这时管家找了进来，惊到了班主和男孩。
二小姐看到这情形吓坏了，赶忙跟管家回了家，连头上常带的头钗慌乱中也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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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去世以后，大章的班主怕事情暴露跟着离开了苏州城解散了当时的戏班子。
临走前，班主送来的礼物一份是当年老祖宗赏给他们的金坠子，一份是二小姐不小心丢在那的头钗。头钗的盒子里有一张纸条，纸条的上面写着：必取你命。
这才吓得二小姐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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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昏死之后，一向是老郎中照料她。
这一日，老郎中刚要从家里出发去给二小姐看病，一个黑影闪进他家拦住他的去路。
“是你啊？你没跟着班主北上吗？”
“没，他把我们解散了，我今天找你有点小事求你帮忙。”
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了几张纸。
“我要你去杀掉那个小丫头，事情做了地契就是你，不做咱们官府见。”
朗中想了想，行医治病救人，这害人的事情做不得。为了自己的清誉，郎中就此打发了请他出去。
“你以为大章前头的角儿是怎么死的，要不是你在家里私藏的那些药帮了我…”
那个年代在家里囤放毒药超过一斤以上砒霜需要向官府报备，但郎中为了省事一直都隐瞒官府。男孩用他的毒药害死人，官府也不会放过他。
郎中想了想，又看了看那张地契，
“也罢，反正已是大错，不过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郎中踌躇了一回，让男孩今夜就离开苏州免得漏了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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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一错再错，寄希望于再做一件错事能发生质变填补之前的过错。
郎中虽然也懂“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郎中更愿意相信自己高明的医术和老爷对他的信任。
中药相克，不懂医术的人是没有办法察觉郎中是如何让二小姐在不经意间中毒身亡的。药方上虽看似温润滋补加入了人参、芍药让二小姐的精神看上去大好，但藜芦的加入让这幅药剂成了“十八反”。
二小姐连着喝了几天身子确实好了很多，而且能常常走动，但总是不见喜色。为了让二小姐开心家里人想尽了法子，甚至给她开了各种各样的补药。为时已晚，毒素在二小姐的身体里堆积补药只能让她身体里的毒素越来越难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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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死了，是被人害死的
地府不能接受她除非害她枉死的人以命抵命，二小姐成了孤魂野鬼留在了房里哪也出不去。老爷伤心了很久，但处于礼数还是给郎中送去了一份礼。
郎中收了礼物，收了地契，变卖了所有财产离开了这座城。变成野鬼的二小姐无处寻仇在这世上冷冷清清的飘了数百年，看着身边的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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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沪会战爆发，二小姐的宅子也化作了乌有。寨子里的人也各自逃散，失去了住所的二小姐只能屈身在小小的画里苦苦的等着。
“那坏人呢？”周梦庄焦急的询问二小姐，“坏人怎么样了？”
二小姐看着生气的周梦庄眼里觉得他好笑，
“郎中死了，北上给皇帝治病准备用十八反，被皇帝认为蓄意谋杀赐了满门抄斩。”
“那个人呢？就是唱戏的，他有两条人命他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死之前他就离开了苏州城，所以连阎王爷没办法知道。”
周梦庄不再追问，但他的心里还是燃起了忿恨，他捏紧了拳头想要为二小姐做点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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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做错的事情，为什么不去加以改正反而一错再错。”
“大概是对自己过于有信心吧。就像郎中对自己的医术过于自信反而误了自己的性命。”
二小姐看着屋外万家灯火，陈年旧事虽然留下了印记这是却也显得不再重要。
“我已经不恨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现在只想着早些轮回，这世间太冷清了。”
周梦庄看着她，眼神淡如止水完全没有愤怒，反观自己却因情绪而变得怒气冲天。
“李家二小姐，百年前你枉死于阳间，阎王爷见你无处归魂让你一命抵一命好早日轮回，没想到你连一只兔子也未曾伤害白白在这清苦世间逗留了数百年。”
二小姐听见声音连忙跪拜在地，可周梦庄什么都没看见傻傻的站在那，也不敢吭声怕撞了神明。
“我们爷以为你想复仇才不愿意轮回，替你收了郎中的性命。今日你见仇人子孙也未动一丝心思要害他。我等今奉命带你轮回于富贵之家以偿你当年阳间之苦，你可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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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应声答了一句：愿意，说罢就消失在了周梦庄面前。
远处的声音还在，叫住了他。
“周梦庄，你的先祖周氏为一己私欲命郎中下毒害死了李家二小姐，现在仙人即无怨念，你就替周氏领了这一棒之罚我们也好回去交差。”
说完这话，还没等周梦庄分辨，一根棍子就要落在他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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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打我！！”
周梦庄从睡梦中惊醒，身上好像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揉了揉屁股才发现躺在床上。
坐在床上想了一会，赶紧起来找那副从朋友那借来的那副画。
画上的女子依旧纤弱，但脸上不再惨白有了一丝红晕。在画中人的旁边多了一行小字：
魂归故里，后人勿念。
